“可惜岁岁看不到。”她双手搭在桌子上,晃着小短腿,哀怨说道。
一侧的邹慕卿噗呲一声笑起来,摸摸岁岁的小脑袋:“岁岁过了一年要快快长高啊。”
“扶玉,把那张定做的椅子拿过来。”宁汝姗看着她的可怜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
扶玉连忙去了隔间把特定的高脚椅子抬了出来:“您看看,姑娘特意给您做的。”
宁岁岁坐上新椅子这才把一桌子的菜纳入眼中,不由笑开了花:“娘爱吃辣的,岁岁爱吃甜的,还有咸的和酸的。”
“邹姐姐喜欢吃什么?”宁岁岁第一次能站在高处看人,高兴坏了。
“都爱吃。”邹慕卿不挑食,“不过最爱吃酸的。”
宁岁岁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世子喝药了吗?”一侧的宁汝姗听着小孩童言无忌的声音,不由扭头去看容祈,低声问道。
容祈身上是挥之不去的药味。
“不碍事。”容祈看着她,微微笑着。
宁汝姗嗯了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
“张大夫呢?”容祈问。
“不知道去哪了,不过说明天就回来。”宁汝姗失神片刻,“大概是去看娘了。”
容祈只是凝神侧首看她,连着眨眼都舍不得。
那股幽幽的梅花香在满室佳肴的滋味中已经清晰可闻,让他满腔的血腥味都逐渐化开。
“你怎么不吃。”宁汝姗见他一个筷子也不动,小心说道,“不合胃口吗?”
容祈只觉得后背的寝衣已经被冷汗完全打湿,无孔不入的冷风吹的他毛孔直气,热寒加错,但他一向是能忍之人,脸上平静无波,毫无异样,把一切都压了下去。
“吃。”他搭在筷子上的手微微一颤,
“来来来,我敬夫人一杯。”冬青及时出现,站在容祈身后,大声说着,“今日多亏了夫人体贴,我们才能吃上一顿年夜饭啊。”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我们敬夫人一杯,要喝完……”
“夫人随意,我们干杯。”他接收到容祈警告的视线,舌头一点,立马见风使舵地换了个话。
宁汝姗被吸引走了注意力,端起酒杯应付着众人。
冬青趁乱,低头去看容祈。
容祈面不改色,轻轻摇了摇头。
他只好端着空酒杯回了自己的位置。
“岁岁也要喝酒!”宁岁岁口出惊人地说着,小手去够一侧的酒壶。
宁汝姗顺手把酒壶放在容祈面前,呲笑一声:“过了年就要读书了,打算喝酒壮胆吗?”
“不要读书。”宁岁岁立马皱脸,不高兴说着。
“读书好啊,不读书,岁岁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邹慕卿歪着脑袋不解说着。
“你知道自己名字怎么写啊。”宁岁岁低头,皱眉问道。
邹慕卿骄傲说着:“我当然知道,我三岁就启蒙读书了。”
“三岁啊,岁岁现在也三岁。”宁岁岁扣扣下巴,心虚说着。
岁岁连数数都不会数。
她垂头丧气地低下头,不说话。
“若是不愿意,晚点也没关系。”容祈开口帮着,“八岁启蒙的人也大有人在。”
宁汝姗咬牙,恨铁不成钢地说着:“你知道我今天问她五后面是几,她怎么回答我的嘛?”
“她竟然跟我说一!”
宁岁岁羞愧地低下头,强词夺理道:“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大家都是一个小圈圈,五后面就是一啊。”
“也有些道理。”容祈忍笑说着。
邹慕卿也跟着点点头,老实说道:“这么一说确实有点道理。”
“就是!没说错!”一直陪宁岁岁练剑的侍卫大声附和着,“小乖乖不会错的。”
“吃你的酒去。”冬青扔了一颗瓜子,笑骂着。
屋内暖气融融,欢声笑语,一茬接着一茬的笑声时不时涌了出来,冬日的风吹得被光亮笼罩着的小院在光影中晃动,人影幢幢,觥筹交错。
快到子时,地上的酒坛子已经到处都是,不少人也已经喝醉了,拉着身边之人说醉话。
宁岁岁吃饱了在宁汝姗怀中睡了过去,邹慕卿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扶玉,小春,带她们去休息吧,慕卿今日可以休息在这里吗?”宁汝姗扭头去问容祈。
容祈点头:“她在府中也无聊。”
“你怎么没吃。”宁汝姗看着她们离开,这才发现容祈的碗筷干干净净,竟是一口也没吃,“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她看着容祈冷白色地面容,犹豫问着:“我送你回去吧。”
容祈已经点头:“嗯。”
“外面要下雪了,你的披风内。”宁汝姗问。
“不用了,不冷。”容祈起身,眼前一黑,幸好早早按着桌子,这才没有被人看出来。
两人趁着众人还在喝酒胡闹,便悄悄溜了出来。
“你的手好冷。”
转入花园时,容祈下意识停在原处,晃了晃脑袋,宁汝姗伸手想去扶他,却意外碰到他的手背,心中一惊。
明明刚刚从暖洋洋的屋内出来,可他的手却冷得像一块冰。
“你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
容祈想要抽回手,却突然有些脱力,整个人跌坐在草地上,连带着把宁汝姗都拉了下来。
“哎,你没事吧,我去喊人。”宁汝姗猝不及防地趴在他胸口。
原来他的脸颊和脖颈也是冰得吓人。
“别去。”容祈用冰冷的手指握住她的手,一张口便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了上来,但他还是咽了下去,喘/息着说道,“你陪我坐坐就好了。”
宁汝姗被人拉着,只好坐在一侧:“你之前喝药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容祈点头。
他已经没了力气,连着说话都很困难。
“是你的眼睛和腿疾痊愈后留下的问题吗?”
容祈睁眼看着一侧的人,那双可以容纳万里星空的眼睛在夜色中深邃黝黑。
他依旧点点头。
宁汝姗看着他沉默着,许久之后,那双眼眸微微黯淡下来:“你为何还是要骗我。”
容祈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张叔说你能治,便是一定能治。”她抿了抿唇,“若是会留下这样的毛病,张叔一定不会轻易下海口说没问题的。”
“他虽狂傲,却不自大。”
容祈听着她失落的声音,嘴里发苦,躺在地上看着阴沉的夜空。
这是一年中最疼的时候,疼到便连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张春临走前说过这是对他害死宁汝姗的惩罚,他便一直咬牙受着。
当年他以为宁汝姗死在那条狭小的小道上,只要一想便痛得直不起腰来,可后来,他事情越来越多,担子越来越重,每日都要亮灯到子时,所以想人的时间便慢慢少了。
若不是那钉子在每年冬日就会发作,他差点便忘了。
可现在,他时常需要用钉子的疼才能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簇在黑暗中熄灭了多年的小火苗终于重见天日。
烛光影影,得以照亮黑暗。
“你若是不愿讲,便算了。”宁汝姗低声说道,“地上冷,我让冬青送世子回去。”
“阿姗。”容祈拉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好黑啊。”
他的视线逐渐陷入黑暗,双眼无神,却依旧看着宁汝姗的方向。
宁汝姗发觉不对劲,连忙蹲下去,刚刚一碰到他的胸膛,就见他颤抖了一下。
“你受伤了?”
她大惊。
“不碍事,明日便好了。”他连说这样简单的话都开始在喘/气。
宁汝姗坐在原地不敢再碰他。
“张春当年治好了世子的眼睛和腿,但同时在他身体里下了七窍玲珑钉。”
发现世子不见的冬青连忙带着披风一路寻来,他不知躲了多久,在此刻才忍不住出声说道。
宁汝姗抬头,愣楞地看着他。
“七窍玲珑钉?”她眼神惊疑,带着一丝不安,“这是什么?”
“就是能让世子生不如死,每到冬日……”
“冬青。”
容祈咳嗽一声,低呵着。
“我偏要说,这个钉子狠毒阴险,每到冬日发作,最疼时便是除夕之夜,能让世子眼盲同时不良于行,筋骨断裂之疼,非人所能忍。”
“他说是为了给夫人报仇才给世子下的钉子。”
冬青一鼓作气说完,这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宁汝姗抿唇:“钉子下在哪里?”
“胸口。”
宁汝姗伸手去扯容祈的衣服,去被容祈握住。
“不要看。”
宁汝姗拨开那双无力的手,沉默着说道:“你有你要受的罪,却不能因我而起。”
“当年之事,阴差阳错。”
她看着那双无神的眼睛,嘴角紧抿,却又认真说道:“怪不得你。”
容祈失神地听着她的话,一时分不清是心底的不可抑制的刺疼还是身体的抽筋拔骨之疼,让他更为生不如死。
他疼得想要翻滚,却又疼得无力,唇色泛着青色,脸色惨白,只能任由她掀开自己的衣服。
冬日的风寒冷刺骨,却又吹的他浑身直冒冷汗。
宁汝姗手指微抖,拉下他的衣服。
一枚青色的乌钉在他雪白消瘦的胸前格外刺眼。
第58章 拔钉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 张春带着一身霜寒回了宁汝姗的小院。
院子早已被收拾干净了,只留下一张张精巧的花灯在屋檐或者树梢上摇曳,还残留着昨日热闹的过年。
侍卫们闹到子时, 连着城中庆祝的过年烟花全都点没了, 这才勾肩搭背, 醉醺醺地回去了。
张春懒懒打了个哈欠,慢慢吞吞地伸着懒腰往前走着,眼尾随意一转,突然被吓得哈欠倒吸回去, 瞪着站在树下宁汝姗:“坏丫头, 怎么还吓我。”
宁汝姗穿着昨夜的衣服, 一夜未睡。
虽然容祈后来昏了过去,却一直抓着她的袖子不放手。
冬青围在她身边一直碎碎念着这些年的事情,从激动到平静, 到后面的索然无味,把一个人三年概括到寥寥几句的话语中, 便戛然而止。
但宁汝姗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因为她觉得那些话里的人有些陌生。
年少时的容祈意气风发, 鲜衣怒马, 是个骄傲的小郎君。
受伤后的容祈阴郁暴躁,警惕惊疑,是一道过往的伤痛。
可冬青口中独自度过三年的容祈,却是一个晦暗的阴影。
——“您陪陪世子吧。”
冬青加好三个炭盆后,犹犹豫豫地问着,那张明朗阳光的脸上在跳跃的烛光下映出阴郁可怜之色。
虽然他总是插科打诨, 但很少露出这样认真疲惫的模样。
宁汝姗看着那张虚弱苍白的脸,鬼使神差地坐在一侧,陪了他一个晚上。
“张叔。”宁汝姗理了理袖子, 一脸疲惫,“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问就问,吓我做什么。”张春不高兴地嘟囔着,“问什么事啊?”
“容祈的事。”
张春一直打着的哈欠顿时僵在远处,抬眸悄悄去看她,嘴里嘀嘀咕咕着:“容祈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宁汝姗一双眸子在冬日近乎晃眼的白光清晨中越发明亮清澈。
“自然无关。”宁汝姗垂眸,柔声说道,“张叔吃饭了吗,我昨天做了包子,不如一起吃。”
张春盯着脚尖,一时不知要不要赴这个可能是鸿门的鸿门宴。
“吃就吃。”张春梗着脖子,怒声说道,“我不喜欢容祈,不想听他的事情。”
“张叔知道我要说容祈什么事情?”宁汝姗歪头笑着反问道。
张春眼珠子慌乱地转了转,立马和颜悦色说道:“我管那小兔崽子做什么,我就是烦你老和他在一起。”
“我不喜欢!”
宁汝姗看着他微微一笑,态度温柔可亲。
包子做了素包和肉包,素包是地三鲜,肉包是猪肉加笋干,一个个白白嫩嫩,刚出锅就上了桌子,白烟袅袅,香味诱人。
张春大概是饿了一夜,抓起包子就着温热的豆浆,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两个。
“好吃!”他吃到第三个的时候,这才慢了下来,仔细尝了一口,赞不绝口。
宁汝姗垂眸,慢慢吞吞地喝着手中的豆浆。
“丫头,你怎么一大早就阴阳怪气的,怎么了?”张春拿起第五个包子,这才耐不住心中好奇,假装随意地斜眼问着。
“欠了一样东西,却发现没东西可还。”宁汝姗捧着茶碗,缓缓说道。
张春不耐烦地掏出一块玉佩:“上好的羊脂玉,价值千金,去当了,有我在呢,不缺钱。”
宁汝姗接过那枚线条粗犷的乳白色玉佩,握在手心摩挲着,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还不够?”张春拿起第八个包子吃了一口,突然警惕问道,“是不是被骗了!”
她依旧沉默,抿了一口豆浆。
“谁骗的你!”张春怒气冲冲地质问着。
“倒也不是骗我。”宁汝姗握紧玉佩,低头,丧气说着,“我知道,他是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