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桑微
时间:2021-05-15 09:39:04

  “小同,是不是呀?”她半歪起脑袋,扯了扯方喻同的衣袖。
  方喻同回过神,神色如常。
  只是忽然侧了侧身子,将整个后背正对着老张头,然后掏出他刚刚在马车上塞进了怀里的那个钱袋子。
  他压低了声,极快地说道:“赵大人,这里头有一百两银子,是苏大人给我俩的。”
  赵力听得怔忡,讶异道:“城主大人给你们俩小孩这么多银子作甚?”
  方喻同和阿桂对视一眼。
  看吧,就连赵大人这等头脑简单的粗人也下意识觉得不对。
  阿桂轻声解释道:“苏大人说,我俩在嘉宁吃穿住学都要用银子,所以索性多给我们一些。若是给得少了,怕我们脸皮薄,以后撑不下去了也不再找他要。”
  赵力恍然点点头,好像说得也在理。
  可方喻同忽然将那钱袋子全推到了赵力怀里,“赵大人,这你拿去,救助难民吧。”
  苏义能一下子给他俩拿出一百两银子,也就说明他并不如他看起来那般清正廉明。
  朝廷拨下来的款,谁知道他拿了多少,难民们真正能用到的又有多少。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这银子也是他的。
  赵力想到难民们的境况,有点儿想接,可是又犹疑道:“那你俩没了银子,以后如何过得下去?”
  “我有法子。”方喻同笃定地回答,眸光淡淡。
  赵力忽然想到他那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的两百两银子,还有那晚,他也是这般淡定而从容的神色。
  赵力笑笑,将那钱袋子揣进怀里,“行,那我就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你们俩好好的!小同!去了书院好好学!争取考他个状元回来,以后老子喝酒时也好吹嘘吹嘘!”
  方喻同点点头,“时辰不早了,我们便先走了。”
  赵力目送着他俩上了马车。
  阿桂坐在方喻同的对面,仍意外着,没想到方喻同接下这银子是这般盘算。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他长大了似的,眸子里沁出丝缕的笑意。
  方喻同仿佛被她的笑意烫到,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掀开帘子,假装朝外看去。
  后头,赵力还在原地坐在马上朝他俩挥手。
  而前头...方喻同目光一顿,忽然招手道:“你过来瞧瞧。”
  阿桂好奇地将脑袋凑过去,居然,看到了高娄。
  高娄就跪在城门外,一身负荆请罪的打扮。
  寒风从他单薄的衣襟之间刮过,冻得他唇色已然发紫,脖颈通红。
  只是他神色阴戾得很,眉宇间都是煞气。
  显然,他还没意识到他哪里做错了,只是心有不甘,才跪在这里,想求城主大人再给他一次机会。
  马车从他斜前方驶过。
  他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阿桂和方喻同,脸色越发难看。
  阿桂将帘子放下,轻声道:“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不必瞧他,反糟了自己的心。”
  方喻同点头,漆黑的瞳眸映着阿桂嫩俏的小脸,欲言又止。
  阿桂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随着马车在路上驰骋的颠簸,身子也微微起伏着。
  能离开苏安城,她心情不错,过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她的目光专注而温柔,眼尾带着笑意。
  方喻同盯了她半晌,一动不动。
  阿桂渐渐感觉到方喻同的灼灼视线,不解地回头看他。
  “怎的?我脸上长了花儿?”
  她拍拍脸颊,尽管和他再熟,被他这样盯着,还是有些不自在。
  方喻同忽然抬了抬脚尖,低声道:“我脚冷。”
  阿桂有些讶异,掀开车厢内烧着的小暖炉铜盖,里头火星还在。
  她又哈了口气,确认道:“不冷呀。”
  “许是我的鞋子太薄了。”方喻同垂下眼,唇角微微往下压。
  阿桂垂眸看去。
  又听得方喻同说:“且这几日奔波,里头好像穿坏了,破了个洞,穿着打脚。”
  看到阿桂注视的目光,他又补充道:“不过从外头看不出来。”
  “你脱下来,给我瞧瞧。”阿桂倾身向前,正要捏住方喻同的小腿肚,却被他侧身闪过。
  他环膝抱住自己,耳尖微微泛红,拧巴着道:“不要,鞋脏。”
  阿桂失笑,这小孩果然还是容易别扭又容易害臊。
  她想了想,问道:“上回给赵大人做鞋的料子还剩下一些,你这鞋既穿得久了,里头又不舒服,我便给你也做双新鞋吧。”
  “……”方喻同慢吞吞回道,“随你。”
  阿桂无奈扶额,怎的给他做新鞋还像是逼他穿似的。
  罢,还是给他做一双吧。
  小孩正长身子。
  她埋头起翻找包袱里剩下的麻线,却没看到方喻同侧着脸,悄悄翘起老高的唇角。
  ……
  马车行了一日。
  黄昏将近,老张头带着她俩到了驿站住宿。
  这儿驿站的房间还剩许多,老张头问道:“你们姐弟是各住一间么?”
  阿桂正要说好,却听到方喻同抢先她一步说道:“我与阿姐住一间便是。”
  老张头不疑有他,心中暗自高兴,满脸褶子笑道:“也好,你们两人一间,倒能省下一间房的银钱。”
  他好拿去买酒喝。
  驿站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也很大。
  躺下阿桂和方喻同两人着实绰绰有余。
  放下包袱,阿桂看向方喻同,不解道:“为何不各住一间松泛些?两人住一块,这一张床如何睡?”
  “咱俩挤挤呗,或者我睡地上也成。”方喻同撇了撇嘴,神情闲淡道,“主要是,白日里在马车上有些话不好说。”
  阿桂微微一怔,后知后觉道:“你怀疑老张头?”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你没听过?”方喻同眸子微微挑起。
  阿桂失笑,他倒教起她来了。
  她摇摇头,轻声询问道:“你倒说说,他有何不对劲儿?”
  她看人一向敏锐,可这次却是没看出来的。
  “不是他不对劲。”方喻同拧了拧眉,思忖道,“我只是觉得苏义不对劲。”
  “哦?”阿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听他说。
  方喻同有板有眼地说道:“第一,他太过大方,一百两银子不是什么小数目,他竟就这样给了我们两个。”
  “第二,若说他真是和我爹兄弟情深,对我们十分关照,这一百两银子勉强说得过去,可他给我们的马车只遣了个年老力衰的老张头,这不是摆明了一块肥肉等着别人来咬么?现在大水瘟疫横行,世道乱得很,大家真会畏惧官府那块木牌子?”
  阿桂听得微怔,随即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而动,欣慰道:“小同,原来你这般聪明。”
  猝不及防被夸,方喻同轻哼一声,扭过头在椅子上坐下,假装漫不经心地抿了口温茶。
  橘黄朦胧的光晕,映亮了他微微泛红的耳尖。
  阿桂弯起眸子看着他俊脸上细小的绒毛被烛火晕开。
  忽然就想揉揉他的脑袋。
  真可爱。
  ……
  翌日。
  再启程。
  阿桂给方喻同要做的鞋才纳了一半的底儿。
  车上颠簸不好缝,她只好先收在包袱里。
  老张头的脸红彤彤的,仿佛昨儿喝了不少酒。
  今日走路都是飘的,有点吓人。
  坐在车厢里,两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老张头年迈,又爱喝酒,如何瞧着都不是个好车夫。
  阿桂紧紧攥着指尖,坐了一会儿,仍是有些坐不住。
  她掀起帘子,朝外头看去。
  这些日子雨虽停了,但路旁的泥泞仍在。
  马车轱辘偶尔容易陷进泥里。
  昨日还好,老张头尚算清醒,一路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些泥坑。
  可今日……
  她探出小半个脑袋,看着老张头颇显奔放的架势,心头越发不安。
  方喻同忽然伸手按在她膝盖上。
  她回头看向他漆黑的瞳眸,正要开口,忽然马车狠狠颠了一下。
  幸好方喻同摁着她,不然她怕是要磕掉一颗牙。
  事发突然,方喻同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护住了阿桂的额头。
  没管自己。
  片刻后,马车外传来了老张头的惨叫声。
  “完咯完咯!马车陷到泥里了嘞!我推不动呐!”
  两人都感觉车厢抖了抖。
  应当是老张头努力了一下,随即便放弃了。
  两人无奈,只好下了马车。
  只见老张头捧着葫芦酒壶坐在树下,郁闷地吨吨吨了几口,叹气道:“你俩也歇着吧,这马车陷得深,只能等有人路过时来搭把手了。”
  阿桂咬了咬唇,“我俩力气大,不然再试着推推?”
  老张头直接摆手拒绝,往树下一躺,“不行不行,你俩铁定不行!正好我这眼皮子直打架……我先睡会!等来了人你们再唤我。”
  说罢,他竟打起呼噜来,哼哧哼哧。
 
 
第30章 重逢   【一更】
  听着老张头的呼噜声, 阿桂和方喻同站在原地。
  一筹莫展。
  最后没法,只得回马车上歇息。
  阿桂重新翻出麻线和鞋底,继续给方喻同做鞋。
  方喻同则沉着脸翻身下了马车, 也没说去做什么。
  阿桂发觉她自从瘟病发作睡了一天一夜后再醒来, 方喻同似乎性子变了不少。
  只是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肯说。
  或许, 和他娘有关。
  阿桂只能这样猜测。
  等到纳完一整只鞋底,阿桂正满意地搓了搓,就听到了马车车壁被敲响的声音。
  她掀开帘子,方喻同就站在窗边, 努了努嘴,“好像来人了。”
  远处瞧着是走过来两个人影,只是步履蹒跚,衣衫褴褛。
  她眸子一亮, 从包袱里翻找出两个白馒头, 跳下马车,朝方喻同说道:“待会儿给他们吃, 请他们帮忙推推马车。”
  方喻同点头接过,忽然有些怔忡。
  想起不久前他们在路边遇上陷进泥里的马车, 帮忙推动之后,也是得了几个大白馒头。
  那时阿桂拿着馒头当宝贝似的,舍不得吃。
  如今竟也成了马车上送馒头的人。
  方喻同抿起唇角, 看向阿桂发亮的侧眸。
  她正眺望着远方走过来的两道人影。
  等人走近了, 却露出几分怔愣。
  方喻同顺着她的视线不解地望过去。
  来的两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浑身脏污,脸更是黑黢黢的一团,瞧着惨极。
  他瞧那两人眉眼间有些眼熟, 却又想不起来。
  直到对方走近,不可置信地唤道:“阿桂?!”
  到这时,方喻同才想起他俩是谁。
  唇角勾出一抹讽刺的笑意,捏着馒头的指尖微微用力。
  没成想这世界这般小,竟又和阿桂她二叔二婶遇上了。
  这俩杀千刀的。
  许升香的反应极快,她的视线划过方喻同手里的大白馒头,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立刻赔着笑道:“阿桂,你怎的会在这里?这马车...是你们的?”
  许升香是个能屈能伸的,尤其那趋炎附势的一套,她顶会。
  当初阿桂爹娘还在的时候,她极会讨乖卖巧,把阿桂爹娘哄得一愣一愣的,以至于愿意放心地将阿桂交给她。
  尽管银子被偷之后,她一路上恨透了阿桂。
  走累了,饿极了,嘴里都咒骂着阿桂的名字。
  可这会儿,她绝口不提那三十两银子被阿桂她们拿走的事,反倒腆着笑脸伸长脖子问道:“阿桂,你们要去哪?让二叔二婶也坐坐你们这大马车可好?”
  她说完,眼热地看向这马车。
  精致,干净,气派。
  以前只能在街上见着,连摸都没摸过。
  许升香真是羡慕嫉妒得紧。
  她忍不住伸手,在马车车壁上摸了摸。
  顿时留下了两个灰扑扑的手指印。
  见阿桂不吭声,她越发蹬鼻子上脸,重新看向方喻同手里那两个大馒头,笑道:“你叫小同是吧?小同乖,把馒头给二叔二婶吃好不好?二叔二婶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可饿得慌。”
  方喻同看了她一眼,忽然拿起手里的两个馒头,各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完后,挑衅似的继续看着她。
  许升香气得眼皮子直跳。
  这小孩!迟早她要打死他!
  可现在有求于人,她不敢像之前那般劈头盖脸地骂他们。
  只能气得用胳膊肘戳她男人,“你也说说话!一到关键时刻你怎就哑巴了不成?!”
  阿桂一双脚仿佛钉在原地,冷冷看着二叔二婶。
  像一出戏。
  一出让人看得直犯恶心的戏。
  二叔嘴唇嗫喏了几下,还是那副懦弱胆小的样子。
  有点儿心虚地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道:“阿桂,你到底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二婶都很担心你!”
  阿桂抿了抿唇角,讥讽道:“你们是担心那三十两银子吧?”
  她一提起这三十两银子,许升香就肉疼,语气惦记着问道:“阿桂,那三十两银子可还在你身上?”
  阿桂淡淡瞥她一眼,“花了。”
  “花了?!”许升香顿时嗓音拔高几个度,若不是被二叔按住肩膀,一句败家玩意儿差点就脱口而出。
  想到有求于阿桂,她咽下一口气,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两银子呢!你真就花光了?你是多能花银子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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