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退了两边的仆妇和丫鬟,这才挨着阿桂的软凳坐下,轻声说道。
“阿桂,过两月我就得出嫁了,我想请你,帮我绣一件嫁衣。”
阿桂抿了抿唇,眸中掠过一丝讶异。
姜淑鹞看在眼中,嘴角掠过暗藏无奈的笑意,“我知你觉得奇怪,咱们南国女子出嫁,嫁衣都该自个儿绣,祈祷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可我……我不喜欢那人,也不想嫁他,所以这绣嫁衣的吉祥寓意,我不稀得要。”
眼下之意,便是她宁肯出嫁后夫妻感情破裂,趁早和离。
阿桂望着姜淑鹞眸中的决绝,暗自心惊。
没料到姜大小姐瞧起来柔柔弱弱的,竟还有如此一面。
姜淑鹞提起要嫁的那人,只是稍皱了皱眉。
很快,面上又恢复了浅淡的笑容。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同阿桂轻声说道:“别看姜家富贵滔天,可要做姜家的女儿,可不是件轻省简单的事儿,许多身不由已,万般无可奈何,倒不如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自由自在。”
阿桂微怔,这些类似的话,仿佛方才她听方喻同也说过。
瞧着姜淑鹞疲倦的神色,阿桂点头应下来。
正要告辞,忽然外头传来有些吵闹的动静。
“少爷,大小姐在待客,您先在外面等等吧。”
“什么客人?我也进去瞧瞧,热闹热闹!”
“少爷,您莫要——”
丫鬟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就被人哐当一下推开了。
阿桂起身,没看门口,只朝姜淑鹞盈了盈身子,“姜大小姐,那我便先走了。”
“咦?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来人忽然挡住了阿桂的去路,语调轻快,很有股阿桂见惯了的嘉宁城纨绔子弟的风范儿。
他抬眸朝姜淑鹞喊道,“阿姐,你可不厚道!认识这样的小美人儿,一直藏着不叫我知道。”
姜淑鹞冷着脸训斥他,可声音仍然轻飘飘的,便是在训人也柔声细语的。
“你尽胡说些什么?唐突了我的客人,你以后再莫来我这儿了。”
阿桂垂着眼,低着头,侧了侧身子从他身边走开,继续埋头往外走。
可很快,又听到后头那位纨绔少爷说道:“行啊阿姐,那我先走了,改明儿再来找你。”
听那脚步声,他竟追了上来。
阿桂轻蹙起眉尖,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浮上淡淡的恼意。
立刻加快了脚步,不想被他跟上。
姜淑鹞在后头细声喊道:“姜鸿斌,你给我过来!”
然而,很显然,这位纨绔少年根本不怕她,也不听她的。
反而快步并到了阿桂身边。
他侧着头,厚脸皮地问道:“这位小娘子,敢问你姓甚名谁,是哪个府上的?我在嘉宁城交友广泛,说不定与你兄长还认识呢!”
一上来就攀关系的。
阿桂卖豆腐时见过不少。
她脚步更快,几乎成了连走带跑似的小碎步。
下颚绷得死紧。
“小娘子,你跑什么?我又不吃人。”姜鸿斌也跟着跑起来,看着她如遇洪水猛兽一般,急得连发髻上的簪子都颠歪了。
他忙追着喊道:“小娘子你慢点儿!这可都是石子路,要绊着摔着了,你就住在我们姜府养伤啊?”
阿桂被他说得心头窒息,狠狠回头剜他一眼。
比月色还美的眸子里水光流转,盈盈熠熠。
旋即,走得更快。
姜鸿斌被她这一瞪,傻愣在原地,捂着胸口,半晌没动。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袅娜娉婷,不可方物。
追上来的小厮急得脸色都变了,“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不会被吓傻了吧?”
“你才傻呢!”姜鸿斌赏了他一个爆栗,而后又痴痴望着阿桂走的方向,终于回过神来,“快!追上去!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小厮委屈道:“少爷,你又闻到春天的味道了吗?”
这都多少个了。
姜鸿斌回头睨他一眼,“你懂个屁!这次完全不一样!”
“哪、哪不一样?”小厮战战兢兢地问道。
“这次的春天啊……”姜鸿斌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满园春色,昂起头颅道,“这次的春天啊!她!格!外!美!”
只可惜他还没得及追上去再欣赏欣赏自己的春天,就被赶过来的姜淑鹞揪住了耳朵。
提溜回祠堂里训话去了。
……
另一边,方喻同在小凉亭里等着,不知为何,忽然起了些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正要抬步去寻阿桂,却见她提着裙摆朝他这儿快步走来。
因走得太快,额心沁出了些薄汗。
衬得面容愈发明艳,眸光也更显动人。
方喻同微微一愣,看了眼阿桂身后。
明明空无一物,怎似有狗在追她一般?
他连忙迎上去,惑道:“阿姐,你走这般快作甚?”
“无事,我们走吧。”阿桂脚步未停,拉着方喻同的袖口继续往外走。
方喻同心底疑惑更甚,又回头看了眼。
仍没看到个狗影。
……
出了姜府,阿桂总算松快一些。
方喻同反复问了她好几回,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咬了咬唇,只说没事。
免得叫他担心。
她走街串巷卖豆腐时,也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
比方才那姜鸿斌还要痴缠的少年郎都有,她也都应付了过来。
只是刚刚到底在人家的地盘上,她才心有不安,不敢多停留。
方喻同疑心重,目光仍旧来回在她身上逡巡着。
阿桂喉咙微紧,生怕他发现什么。
她被人缠着不打紧,最终她都有法子解决。
可若是被方喻同知道了,那事情才算真正麻烦起来。
他可不是个省事的。
阿桂微微懊恼,刚刚该更淡定一些,不叫他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的。
她拽了拽方喻同,佯装淡定道:“你在瞧什么呢?还去不去坊市买书?”
方喻同黑瞳愈渐幽深,任她拉着往前走。
说出来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我就是瞧瞧,我阿姐是不是被人动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被人动了?难不成姜大小姐那院子还是龙潭虎穴不成?”阿桂心头一跳,却打趣着说道。
努力不使他看出什么破绽来。
方喻同似笑非笑地勾起薄唇,仿佛被她逗笑了一般。
他抬起指尖,扶了扶阿桂头顶的竹簪子,轻飘飘地问道:“阿姐,你的簪子歪了,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阿桂一愣,下意识摸了摸发簪。
他唇角勾得更深,像在开玩笑似的——
“阿姐,你别怕。若有人敢动你,只管告诉我。”
“就算只动了你的发簪,也告诉我。”
“我去弄他。”
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一时盛极。
又渐渐淡下去。
第40章 背你 【一更】感谢订阅
阿桂望着他漆黑的瞳眸, 心口忽然跳得有些快。
想起他曾把人手骨都打折的事情,喉咙发紧,唇咬得有些泛白。
方喻同倏然又轻笑出声, 抬脚往前走。
“阿姐, 我方才说笑罢了,你莫当真。”
阿桂紧紧攥着胭脂色的袖边, 抚着上头精致的花鸟纹。
又听他说道:“阿姐,上回你和陈爷爷都教训过我了,我不会再那般冲动,故意伤人, 若被官府抓走,是要吃牢饭的。”
他勾了勾唇,眸底闪过一丝藏得极深的幽光和阴霾。
阿桂当然看不到。
只以为他是真的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以前的教训, 以后知道收敛些。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神色终于松泛开来。
侧过头来,美眸里浮出点点笑意, “嗯,那阿姐便放心了。”
“所以刚刚, 真有人动了阿姐的簪子?”方喻同不动声色地掀起眼皮,端倪着她的发簪。
阿桂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了握,轻声摇头道:“没有, 只是我走得太快, 发髻颠松了而已。”
“原是这样。”方喻同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没有再问。
两人去坊市逛着,话题也再没有引到刚刚的事情上。
简单的气氛,愉悦而松快。
直至斜阳御柳, 才依依不舍家去。
……
清明这三日,嘉宁城的车马都多了不少。
许多人出城上坟,亦或是去郊外踏青。
一顶顶杨柳杂花装簇的软轿车马穿梭在十字长街上,卖稠饧.麦餻.乳酪.乳饼之类的小摊最是热闹。
转眼就到了方喻同回书院的最后一日。
他正在屋里收拾着行装,却听到阿桂在外头唤他,“小同,今日我送你去书院,你收拾好了便来帮我将这几坛酒都搬上马车去。”
阿桂雇来了辆马车,就停在巷子口。
方喻同挑了挑眉梢,应道:“阿姐,又给晏山长酿了好酒么?我带去便是,你省得来回折腾。”
阿桂走进来,声音轻软绵糯,带着似有若无的埋怨道:““你每回都这样说,是以我到现在都还未当面感谢过晏山长。”
“这几年他对你照顾有加,再则你又马上要参加院试,我得去一趟才能安心。”
方喻同没再反驳,转身去外面抱上几个酒坛子。
只道:“山路难走,马车只能到半山腰。”
阿桂失笑,睨了他一眼,“当年咱们赶路的时候多难走的山路没走过?你如今还小瞧了你阿姐不成?”
方喻同微抿起唇,“哪敢啊,我只是怕我到时候抱着酒坛子,背不了你。”
“才不会要你背。”阿桂轻啐一口,提起裙摆快步往等着的马车走去。
……
马车走了大半个时辰,到了半山腰就停了下来。
这儿还有许多车马,看起来都是送书院的学生来这儿的。
既有富贵堂皇的,也有像阿桂她们这种租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有些从简陋马车跳下来的学生低埋着头,略显窘迫地往山上走。
方喻同倒从来没比较过这些。
他面不改色地从马车上下来,又扶着阿桂,再将几个酒坛子抱住,“到了,上去吧。”
阿桂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嘉宁书院。
仰头只见眼前那两三人宽的石阶蜿蜒往上,虽不算陡,却看不到尽头。
正是春时,两旁树木葱葱郁郁,万花烂漫,蝴蝶翩跹。
仿佛这是一条通往人间仙境的天路。
还未到嘉宁书院的门口,却已让人心神驰往。
除了她俩,眼前这片空地上还有不少学子。
阿桂一出现,陡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或新奇,或惊艳,都落到了她身上。
阿桂望着山路,沉浸在头一回看到的美景之中。
并未察觉到这些眼神。
方喻同的脸色却是霎时沉了下去。
他拧着眉,含着危险意味的目光轻飘飘地扫了一圈,带着似有若无的警告。
方才只顾着欣赏美人儿。
大家这才注意到,站在这位貌美小娘子身边的是谁。
一时都脸色煞白,移开目光。
看花,看草,看蝴蝶。
就是不敢再看阿桂。
方喻同勾起薄唇,似笑非笑,将拳头骨捏响之后,又垂下来。
周围,更安静了。
就连阿桂,也察觉出有些不对劲儿。
她回头看了看,轻蹙起眉尖,浓长的鸦睫在皙白的小脸上颤出两道疑惑的阴影。
“他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方喻同抱着酒坛子踏上石阶,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他们不爱说话,这不是副讲前几日刚教过我们,沉默是金嘛。”
“原是这样。”阿桂弯起唇角,快步跟上他,恍然道,“知行合一,你们书院的学生真不错。”
“…………”
嘉宁书院的这座山很高。
阿桂走得小腿肚泛了酸,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可偷偷瞄了眼和她并肩而行还抱着几个酒坛子却气不喘脸不红的方喻同。
她明明记得几年前一块赶路时,她比他有力气多了。
偶尔还要拖着他走。
在嘉宁城的这几年,她果然是被这温山软水给养得人都娇弱了许多……
阿桂心叹一口气,正想着要如何开口,说自个儿走不动了。
想起上来之前她放的狠话,未免有些脸红耳热,细嫩皙白的脖颈也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
她硬着头皮咬牙又走了一会儿。
忽然旁边方喻同的先她一步停了下来,将几个酒坛子往石阶上一放,坐下身子说道:“阿姐,累了,先歇会儿。”
“嗯。”阿桂的视线从他轻淡的神色上扫过。
连汗都未曾流一滴,脸色也未变。
不知他哪儿累了。
只是她却是真累了。
额心沁出了薄汗,脸颊也泛着酡红。
方喻同将腰间的竹筒递给她,“喝口?”
阿桂接过来,小口小口抿着竹筒里的清水。
还是温的。
喝完水,总算松快一些。
她又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你们书院这山,也着实太高了一些。当年考核,你便是这样爬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