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与母亲,许久不见。
一灯如豆,摇摇曳曳。一封信写完,一地纸屑,何嬷嬷敲门闻讯:“殿下,小娘子已梳洗好,老奴将她安排在东侧屋,您现在就要带她走吗?”
景欢搁笔,将信交给何嬷嬷:“明早送到驿站去,我就不留了。”
柳素的东侧屋灯火很暗,他明知无人应答,却还是叩门三声,进去之前还稍稍咳嗽了声,似乎在提醒柳素,尽管只是自欺欺人。
他走到她的榻前,有种诡异的不安感,似乎他要对她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但却不知这种奇异的联想是从哪儿来的,景欢适时地止住了这种联想。
“柳素,我要抱你了。”他很君子的提前问了问。而后把手插进她头发里,绕过脖子,再将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腿弯,额上忽然冒出了绵密的汗,
他们离得太近了。
第33章 甜香 迟早一样的下场
行宫宫人惯爱用鹅梨香, 闻起来甜丝丝的,何嬷嬷带柳素去的是寻常的汤池,自然也只有些寻常宫人用的皂角胰子, 从前母亲在沧夷行宫时, 倒是偏爱闻着活泼的香,说那样好, 显得人有生气些。
母亲年轻时的衣裳也是偏娇嫩些的,到底青春少艾,总是慕颜色,浅粉色的衫子穿在柳素身上倒衬得她文静了些, 尤其这样躺着不出声,她的脸颊肉肉的,应当是还未发育开来。
景欢以前不晓得,可是自从景乐出生后便知道姑娘家同郎君们是不一样的。
她只才十五岁。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豆蔻年纪的女郎竟也能嫁人了, 明明瞧上去还似个孩童一般。
景欢撩起她额上的碎发,露出柳素圆润挺阔的脑门, 她大约觉察到了动静,猫儿似的往里缩了缩。
她倒是越发刁蛮, 一双手出人意表地攀了上来,盘着景欢的脖子,再把他的脑袋往下一压, 顷刻间便是呼吸听着呼吸了。
隐约能听见“咚咚”了擂鼓声, 若在战场上一般,耳边尽是金鼓,他似是溃不成军。
一定是中了什么邪。
“何嬷嬷。”景欢知道她守在外头,只唤了一声, 何嬷嬷便应声,推门进来,福身问道:“少主子有什么吩咐。”
他累极了似的,碰着额头,道:“把她送回顾刺史府吧,就说是客栈的老板听人吩咐送回去的。”
何嬷嬷点头答是,叫了几个丫头,把柳素弄走,塞进马车上,一心人便直往顾刺史府上去了。
景欢没有离开,而是去了母亲的寝宫内。
寝宫门口竖了一道屏风,里面算不上奢华,但胜在简约大方,是当年皇后亲自布置的。
景欢抚着墙上凹凸不平的金玉砖瓦,一路走过去,走到内室里,似乎隐隐还残留着些母亲惯用的香料味。
然后他跪在佛龛前。
“大哥,我来看你了。”他磕了一个头,然后再站起来,将佛龛移开一个位置,果然,佛龛之后供奉着一座牌位。景欢无奈失笑,他就知道,母亲怎么会真的放下呢。
丧子之痛,切肤之痛。
父亲嫌弃大哥死得不光彩,对他的死从来都是只字不提,祖庙也没有大哥的牌位。母亲为怕触怒父亲,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把大哥的牌位迎到自己的寝宫中供着,且还是偷藏着供奉,这么多年,都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包括景欢。
“大哥,倘若当初你没有陪我一同去长安,该有多好。”他抽出案上的香,点了三根,拜过便将香插在香炉中。
孤冢野魂,向来最是惹人心疼,偏他当年找遍了整个长安都不曾找到大哥的尸身。
宫人说,皇子们为怕事迹败露,早将那倒霉公子的尸身拖去喂野兽了。禁庭御院里养了许多狮子棕熊,以供贵人玩乐,是以小太监说拿人肉喂野兽的事并不是不存在。
只是,为什么会是大哥呢?
闪电陡然劈下来,紧跟着雷声轰鸣而过,景欢摸了摸脸颊,似有泪渍淌过,他自以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原只是未到伤心时罢了。
大哥是最好的大哥,也是最优秀的继承人。
母亲生了三个儿子,大哥最为年长,比景欢要大八岁,平襄三年的时候,大哥正好十五岁,父亲说,等景欢从长安回来,他们爷仨便一起去边疆打仗。
世家大族的男儿大多省事得早,有些郎君三岁开蒙,五岁便能知四书五经了,当年还是景将军的当今陛下对府上子嗣一贯看重,尤其是三个嫡子,向来是以严父教之,当然,三弟景兕仍在襁褓之中,还太小,自然不能把这婴孩带到战场上去。
为着李朝太后的寿辰,陛下特下了圣旨召景家嫡子入宫伴驾。说是伴驾,其实就是为质。李朝倒行逆施已有好些年,皇帝疑心深重,见景将军兵权在手,自然不能放心。
都说景将军爱妻如命,对几个嫡子寄予厚望,只要扣住他的嫡子,便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大哥年纪已大了,不好控制,唯有景欢,年纪不大也不小,最是好磋磨,李朝皇帝便特意指了要景欢前去贺寿。
那是他第一次去长安,带着父亲交给他的给太后贺寿的寿礼,他闭眼在马车上沉思,手还不住的发抖,临行前他信心满满地告诉父亲,此行定不辱使命,可他终究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会害怕,会胆怯。
他捧着装礼物的匣子,手指微有些不稳,发着颤。
长安豺狼多,兴许到达之日便是死期。
他不畏死,但畏惧未知的前程。
然而等到了长安,他下榻驿馆,大哥却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景欢,莫怕。”
莫怕。
只是景欢没有想到,这长安竟成了一切噩梦的开始之地,以至于他后来时常想,若是那天他看见大哥时便立即叫他回去,是不是,大哥就不会死了。
李朝太后寿宴,灯火辉煌,万民同庆,说是如此,实际却可笑荒诞。
这万分盛景,无一不是自百姓脂膏上搜刮下来,那些可怜的百姓被搜刮干净了肠肚,还要被迫与那高兴的太后同演一出太平盛世。
大哥与皇子们同立高台,却因俊美的容貌而招了祸。
那天长安城里的世家小姐,无不为景将军家的嫡长子而倾倒,回去后纷纷命家里小厮奴仆前去打听,昨夜那位与诸皇子同立高台的郎君,是谁家公子。
这自然,引得许多人不满。
向来平分秋色的长安世家贵圈,却不慎被一个外来质子独占春色,尤其那几个赫赫有名的纨绔在大哥衬托下,矮成了尘泥。
大哥被纷沓而来的挑衅折磨得苦不堪言。
李朝的三位皇子送来八个舞姬,他们看向大哥时,满脸的不怀好意,临走时还拍了拍景欢的脸,冷笑道:“小鬼,收敛行事,否则迟早一样的下场。”
大哥洁身自好,自然不会碰那几个纨绔皇子送来的舞姬,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那一日,景欢躲在景献的床下,原是想躲起来等大哥回来吓他一跳。
那一日,正是十五,雷声轰鸣,雷公却不闻人间事。
景献被人绑着丢进屋子里,那几个舞姬盈盈笑作一团,口中道:“大公子别怕呀,我们可是遵了几位殿下的意思来伺候您的,只是几日了您都不曾正眼看过我们,我们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房里熏了很浓的香,景欢闻得昏昏欲睡,舞姬们站在床前,把出口堵得死死的,景献挣扎着从床上滚落,忽然一道闪电劈下,将这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景欢看见了摔在地上的景献,他脖子上缠了好长一条白绫,那些舞姬们拖着他,将他的背抵在桌腿上,几个人按着那桌子,大哥的脸被勒得发青紫涨,景欢死死地捂着嘴巴,他知道大哥已经看见了躲在床底的他。
大哥对他摇头。
如果他出去,也难逃一死。
他亲眼看着大哥被舞姬们勒死,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这一生,未有如彼时无助之时,直到现在,仍是不敢回首。
雷声偃旗息鼓,转眼暴雨如注,舞姬们拖着大哥的腿,竟这么肆无忌惮地闯出门去,她们将大哥的尸身暴露在雨下,他却不知道她们要将大哥拖去哪里,也许是带回去给他们的主人复命。
此前也曾听闻李朝皇子荒诞,却不想,已是残暴至此。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这不过,他的梦从开始就满是悲凉。
又是一声巨雷,陡然劈下,将景欢自回忆中斩回,他望着面前的牌位,忽有一种极深的罪孽感。
“大哥,不知不觉你已故去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于景欢来说每一秒都是苟且偷生。
“我却一直未曾给你上柱香过。”他叹道。
大哥是父亲最器重的嫡子,但这个为他骄傲的嫡子的死法实在不光彩,那几个皇子在长安勋贵面前大肆抹黑大哥的名声,说他是纵欲死在自己送去的舞姬的床上。
他记得他们那丑恶的面容,谈论起大哥时眼神极其轻蔑:“乡野出来的什么大公子,像是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一次八个,啧啧啧,难怪会死在女人床上。”
景欢在长安待了数月,母亲重病,陛下不得已只能放他回去,毕竟景将军嫡长子如何亡故,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陛下也是怕自己逼得太过,反倒把人给逼急了。
景欢的自由是以大哥的命换来的。
“大哥,那些害过你的人,你见到了吗?”香烧得快尽了,香炉里灰烬寥寥。
十四岁他重返长安,借故引出那三个皇子,将他们引到长安城郊的梭山上,那时下了好大一场雪,梭山上不白茫茫一片。
景欢悄悄拔出腰侧的刀,手起刀落,便斩掉一个皇子的头颅,血溅了满脸,揩着还是温热的,他笑着看向面前两个惊慌失措的皇子,道:“迟早一样的下场。”原话奉还。
所有人世间的罪孽,便叫风雪洗去吧,倘若掩盖不掉,便是今生罪孽太重。
落得野兽之口腹中,也是报应。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34章 抽身 他躲着自己呢
槐娘直饮到城中敲更时才撤去, 到底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对手,难免要尽了兴才好, 这么一盏一盏喝下去, 槐娘似乎全然忘了家里的烦心事,等到月上中天, 已有醉意,站起时颇有些不稳当,不过好在景欢留下十三看着她。
槐娘扶着额,十三站在一旁像个木桩子, 任由她搭在上头。
槐娘却矜持地指着十三,道:“大家闺秀,不成体统!”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谁呢,总之十三瞧她这个醉鬼模样, 也是无可奈何。
祝君庭也醉了, 登鹊楼的管事立马扶着他去雅间休息着了。
翌日,天气晴好, 柳素蹬了一脚被窝,也不知谁, 明知道天气越来越热还给她盖这么厚的被子,她一脚没蹬开,在被窝里扭来扭去, 像一只被包起来的粽子。
“小姐, 您要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喝下去,我和茉莉迟早能将醒酒汤熬成天下美味。”原是蔷薇:“这来了沧夷不过数月,您都醉两回了。”
柳素揉了揉宿醉过后的脑袋,确实是晕晕沉沉, 发涨发痛。
她接过蔷薇端来的醒酒汤,呡了一小口,眉眼皱成一团:“这不是好事嘛,正好磨练磨练你们的厨艺。”
“以前在家时总要防备着爹爹,不敢喝醉,现如今嘛可不同了。”她洋洋得意,疏忽却是想起了什么事,问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她再瞧了一眼眼前屋子的陈设,怎么那么像顾九州的家?
再仔细一看,还真是顾九州府上,柳素遂疑惑道:“我这是怎么回来的?”
蔷薇接话:“一大早上槐娘小姐便叫我们来了,说小姐在顾刺史府上,开始我还不信。”
柳素把醒酒汤一饮而尽,嘴里似还有些余味回甘,茉莉紧跟着道:“我们还奇怪呢,说小姐怎么会到顾刺史府上,结果槐娘小姐说的是真的,所以小姐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她似是无心一问,倒把柳素给问住了。
她是怎么回来的呢?
她醉得迷迷糊糊的,使劲敲了敲脑袋,可怜巴巴地道:“我怎么回来的......我也不记得了。”
茉莉轻轻笑了起来,蔷薇呲她:“好了,别逗小姐了,我说吧,小姐是跟着桓璟大人回来的,只不过我今早问看门的家仆,他说昨晚并没见到桓璟大人,对了,小姐,你身上的衣裳是谁换的?”
柳素再度懵了起来:“我身上的衣裳不是你们换的么......”
这回可轮到蔷薇和茉莉面面相觑了,蔷薇性子急,当即便有些沉不住气:“难不成是桓璟占了小姐的便宜?”她义愤填膺,气得不行,她就说桓璟怎么会这么好心带小姐回来,果然还是有预谋的。
“小姐,都怪我们昨日没跟着小姐。”茉莉十分自责,握着柳素的手,喃喃道。
柳素忽然笑道:“都在想什么呢,我没有什么事啊,你们想多了,桓璟不是那样的人。”他那样清高的郎君,怎肯做这等趁人之危的下作事,这段日子虽不说全然了解,但却也算是将各人的性子看了大致。
景欢是不会那样的。
她捏了捏衣领子,摸得出来是好料子,但单看花样和款式却是有些过了时的,倒很像阿娘年轻那会儿会喜欢的样式。闻着还有淡淡的檀香,好似经常礼佛之人的衣物。
“兴许事出有因吧。”
景欢彻夜未回顾九州府上,一整晚都跪在佛龛前,那是他在同大哥赎罪,只是往者不可追,他如今再怎样的忏悔,都换不回大哥的性命了,只有更好的走下去。
他自问罪孽深重,手上沾了无数的血——有罪的无辜的。
倘若死后,永堕阎罗,也不失为一种赎罪。
地牢里阴暗潮湿,永不见天日,陶定山自昏迷中醒来,眼睛很快便适应了黑暗。
“这是哪儿?”他嗓音嘶哑,嘴唇干裂,手上也没有劲,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宝剑早在被景欢他们带走的时候就取下了,是以这会身边什么也没有。
他晃了晃了手上的铁链子,嗤笑道:“也太看得起陶某了。”
大约是铁链子晃动的声音惊动了什么人,地牢里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他整张脸隐在风帽中,低垂着头,声音比陶定山数日没饮过水的嗓子发出来的还要喑哑些。
“李朝大将军的风采,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又让我见着了,当真是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