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若闹市,他自岿然不动。
“若是真有人撑着,怎会被找了茬?拘束那楼中第一花魁许都知也被那纨绔公子带回随州去了。”那人发出一声喟叹,似乎为那许都知的命运而担忧。
一入宅门深似海,后宅的事可比市井勾栏要腌臜得多了,许都知虽说是青楼中人,然而名声响亮,在这兴雨楼也是有一席之地的,可若是入了纨绔后宅,那可真是再不见天日了。
他这是可惜佳人。
景欢饮了一口茶汤,一片浅叶漂在上头,格外碍眼。
“公子,这边请,您点的人就在楼上。”景欢搁下杯子,那迎客的龟奴立刻便将茶具收了起来,交到随在他身后的小仆手中,再吩咐他将其收起来。
“宋官人,好久没见到你了,还以为你不在这兴雨轩做了。”那龟奴唤作宋大官,兴雨楼中相熟的客人便送他一个诨名“宋大官”,半是戏谑调侃,这宋大官是管事鸨母的姘头,在这兴雨轩也算得上半个管事的了,鲜少出来接待客人,很难得瞧他这般热络,平日里不是在楼子里闲逛,便是与那鸨母调情,是以相熟的客官见他一反常态不免调侃起来。
宋大官将人送上了楼,才有空回话,抱拳道:“各位老爷们实在是冤枉我了,我家那口子总是埋怨我整日里只知道吃酒,昨日还说我呢,这不才被逼着出来迎客了么。”
看官们一派哄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有一点,那就是这个人必定非富即贵。
角落里似乎有双眼睛悄悄沉了下来,不怀好意。
景欢径直进了月娘的门。
在这里十数日,月娘倒是对这位“大人”的身份越发敬畏,但并不想知道,因为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人死得越快。
他大约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大概率同京城脱不开干系。月娘只揣测到这儿。
景欢看着窗子外的月亮。
因天气越发得热了,楼里换上了纱窗,这样以便外头的风能透进来,也不至于平白招了蚊虫,可还总是有些漏网之鱼,是以屋里燃了很重的香。
兴雨轩的东西都不是廉价货色,所以月娘屋子里的香气很馥郁,但不难闻。
永平坊竞争对手众多,兴雨轩能跃居众人之上凭的便是一掷千金的豪迈。
谁也不晓得他背后的东家是谁,世人只知道它背景强大,极为神秘,其主人数年间都不曾露过面,手下的几个管事也只有少数见过东家。
然而正是因此才给了兴雨轩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更使达官贵人们对其趋之若鹜了。
“哪怕是自己亲手建下的产业,总也不能全然放心啊。”景欢对月轻叹。
月娘心中激起千层浪。
兴雨轩是他的?竟是他的?然而面上却纹丝不露。
景欢挑起她的下巴:“很好,就是要这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月娘斗胆问公子,为何将这秘密告诉奴。”知道越多死得越快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
景欢轻笑:“因为你不会说出去的。”在你动了说出秘密心思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
“我手下从不养闲人。”不论是月娘这类的人,还是为了杀人的人,都有其作用,他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这是第一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第36章 热情 热情熄灭了?
“槐娘小姐, 不好了,虞家来人了!”茉莉儿带来个慌慌张张的人,原是槐娘的贴身丫头秋儿, 秋儿也不知怎的, 面上火急火燎得很,见槐娘在同柳素讲着话, 当即也顾不得主仆体统,径直便拉着槐娘出了门子。
槐娘心头不解,好奇问道:“虞家来什么人?”这沧夷城内叫得出名字的虞家统共不过寥寥几人,而这几人中又鲜少同她有交集的。
秋儿捋直了舌头, 解释道:“不是,不是城中的虞家,是祖宅那块的虞家。”
槐娘蓦地一愣怔,当真是险些忘了, 他们虞家的根原不落在沧夷, 是祖父带着父亲从虞家分出出来的,然而却实实在在是数年不曾有什么交集了。
父亲既去, 虞家宗族寻她这么一个孤女,有何意图?
“八成是二叔和三叔这两人带来的。”槐娘咬碎一口银牙, 当即便咬定是虞广年和虞广财两人生出的事端,这两位叔叔,还真是见不得旁人半点好, 眼瞧着父亲留下的基业有了些起色, 便动气了歪脑筋来,可那两人到底是长辈,正如柳素所说,若是当庭忤逆, 她便是剖心自证,也难逃世人指摘,毕竟人言可畏。
柳素闻声追了出来。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原是要跟槐娘一同回去住的,左右整日住在顾九州这儿也等不到景欢的消息,还不如自己去找点事做。
槐娘致歉道:“素素,今次恐怕是不能请你过去与我同住了。”
“怎么了这是?”她方才隔着门只听了个大概,只晓得是宗族虞家那边来人了,却不知究竟是个怎样的事态。
槐娘也不想麻烦柳素:“左右是些家族里的事,你听了只会烦心。”
秋儿嘴快,径直便吐露出来:“哪是什么家族的事,分明是二老爷和三老爷见咱们虞家生意好了,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宗亲叔伯,对付一个弱质孤女,着实是令人不齿。
这些桥段往前柳素在话本子里看得多了,竟不成想有朝一日还真的发生在自己周遭。虞广年和虞广财这两个势力小人还真是不拿自己当人看,偏要去做那起子畜生干的腌臜事!
柳素才忍不得。
“秋儿,你别吓着素素,她不知道这些。”槐娘扭头叱责秋儿,秋儿只梗着脖子,眉宇里全是气愤。
柳素自然知道槐娘的顾忌。
到底是家族丑事,但凡是个人都不想轻易说出口。
可既然她知道了,便不能装作看不见,这个公道,她是一定要给槐娘讨回来的。
柳素握紧了槐娘的手,对她道:“槐娘你放心,我陪你一起,绝不往外多说半个字,若是他们敢欺负你,我定不会放过他们。”她说得咬牙切齿的,倒是像极了没牙齿的小老虎。槐娘冷不丁被她给逗笑了,面上的阴郁也去了几分。
“好吧,那你便跟我去吧,只是这家宅中的争斗可比破案要复杂也腌臜得多。”柳素自小在长安侯膝下,长安侯夫妻没有儿子,却对两个女儿视若珍宝,是以柳素从未体会过,什么叫家宅不宁,什么叫,狼子野心。
她被保护得太好了。
“放心吧,槐娘姐姐!”她一高兴了就会乱喊哥哥姐姐的,槐娘笑着摇了摇头,这还是个小孩子脾性,不知天高地厚,也罢,这回便带着她见识见识,家族间的阴私龌龊。
虞家一片安宁,森然得很,同平日里大不相同。
刘伯站在门口等着槐娘。
槐娘下了马车,刘伯便拥上来,附着槐娘耳朵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些不太好的消息,以至于槐娘起得捏紧了马车旁边的杆子,咬着牙忿忿道:“好哇,他们竟敢如此。”
柳素跟在后面,看了眼槐娘。
槐娘平下心气,缓缓道:“素素,要不你还是不要进去了。”她怕宗族的人突然发难,柳素年纪轻,脸皮薄,恐怕挨不住骂,到时候场面难堪起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柳素拍了拍槐娘的手腕:“我没事,槐娘,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自父亲去世,槐娘便一直是孤身一人处理各样的事,从来那些艰难地决定一以贯之地都出自她一人之手,每次下决定前总是瞻前顾后,可是一旦决定,面上总是看着轻松,其实旁人哪里瞧得见她半点的担忧。
她身上担负得太多,太重,虞府数十口家仆的生计还有虞家锦绣坊百余人的生死。
从未有人与她分担过,所以槐娘她不敢怕,也不能怕。
“爹爹说,有什么事昂首大步走过去便是,只要还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柳素说道。槐娘面容恬淡,接收到柳素鼓励的目光,突然冲她笑了笑,不知怎的,心情竟然和缓许多。
宗族耆老皆聚一堂。
“虞槐娘。”为首者应是族长,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那是以前爹爹同祖父在一块时会说起的方言,那时候槐娘还很小。
“不知各位叔伯们到此有何指教?”她淡淡说道,说着便要往上首去,上首并无人坐,若是爹爹还活着,那应该是他的位置。
族长以拐杖止住了她,开口便是威压十足:“你可知罪?女子本不该在此。”几乎所有世家都不允许族中女儿到祠堂,只是虞家人丁不旺,爹爹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如此也无可奈何。
槐娘在心中暗自冷笑。
“女子,也不该抛头露面,四处行商。”族长以拐杖叩地,重重的三下,以此表明心中不满。
但,那又与她虞槐娘何干。
爹爹壮年猝亡时,这些人在哪里?她年幼失祜,举起家中重担时,这些人又在哪里?不过是仗着自己族老身份以此来耀武扬威,做的一场把戏罢了。
有些人,未老且不尊,偏要世人敬他、爱他,却不知只是倚老卖老罢了。
槐娘没有作声。
她太清楚这些人的秉性,若你胆敢还口,便是一顶不敬长辈的大帽子扣下,直会教人无处容身。
“槐娘,你听听,族长说的很是在理呀。”
柳素朝说话人的方向看去,那人一脸谄媚,带着股奸计即将得逞的快意,得意洋洋,是槐娘的三叔。
“槐娘,二叔和三叔也是为了你好。”二叔虞广财清了清嗓音,开始粉墨登场:“你需知,一个女孩子是不该在外面这样成天抛头露面的,这样不成体统,咱们虞家也是乡绅豪族,你这样,恐让我们面上无光。”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打着这等主意。
就连柳素都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哟,那您们来得可不巧,我们家槐娘现如今可不用抛头露面的,自有人巴巴地要帮她打理呢。”柳素嗤之以鼻。
槐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联想到她之前所说的对策,不由睁大了眼睛,但看着族长与二叔三叔几个人都被惊得愕然的样子,槐娘并没出声制止柳素的发言。
她接下去会说些什么呢?
三叔痛心疾首:“槐娘啊,你可不能上了别人的当啊,他们对你都是有所图的啊!”
柳素听着这话只想吐,若论有所图,恐怕谁人也比不上座中各位族老,总有一些人打着“为你好”的名堂,光明正大的施行其不轨的意图。
柳素冷笑:“你难道知道槐娘的未婚夫是谁了,就胆敢说这样的话?她未婚夫可是本城刺史,堂堂刺史会打一个孤女的家财主意?我看三叔你也是昏了头了。”
槐娘挑了一下眉,愕然地看向柳素。
她着实不意柳素竟会说顾九州是她未婚夫。
顾九州能同意?
唔......不过现下最重要的是,族老们肯相信么?刺史和商户女,《岳律》都那么显而易见地排挤商户出身的人家了,顾九州身为国子监的学生,熟读律法,能在此年纪做到刺史一职,自然是有点察言观色在身的,他又岂会给自己的前程自找不痛快?
柳素揪了揪槐娘的袖子,示意她淡然处之。
族长似乎有些动摇:“你说的可是真?”若真有此等好事,那么对虞氏来说倒是件好事了。他瞧了瞧虞广年两兄弟,神色颇为不满,这两兄弟也真是的,打起自家侄女家财主意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清楚,这一问三不知的,就敢堂而皇之地登门?
虽说孤女本不该抛头露面,若是按照他们祖宅里的习俗,女子在出嫁前东奔西走合该打死,更不必说行商之类的了。但毕竟人家现在已有了夫家,且夫主是本城刺史,那就不可等闲视之了。
族长面容和悦下来,道:“虽说如此,却是该更注重自身言行了。”
槐娘对族长这一转变并不意外,早前便听爹爹说,远在祖宅的家族族长一贯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对着女子更有着天然的仇视。
“族长请讲。”
族长道:“妇人怎可当街饮酒?”不必说,自又是二叔三叔这两个喜欢扒门缝的跟着她的行踪瞧见的。
槐娘也不反驳,只是福身:“槐娘知错,族长息怒,往后不敢了。”这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全的,省的落人话柄。
“不是——族长,您就这么信她?我和二叔可从未听过槐娘你有了未婚夫婿啊,按说,你爹爹过世了,我们俩算是你半个长辈,你若是要成亲,是不是且先得与我们知会一声?”
“这......”他俩说的也算是有理:“你可有信物,若是没有信物,怎么证明你与顾刺史有了婚约,那么......”
“谁敢为难我家槐娘?”
槐娘回头,便瞧见顾九州踏进宗祠里,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罩衫,眸光里全是冷意,直比肩天光日色。
惊艳之后,全是愕然:“你怎么来了?”
顾九州语气亲昵,揽过槐娘的腰,摸了摸她的发,笑道:“我不来,你都快被他们欺负死了。”
“怎么有人欺负你都不告诉我的,是怕我忙不过来吗?傻瓜,你的事,我总是会上心的。”
槐娘疑惑地看了一眼顾九州,只是他深情款款,似乎毫无破绽,槐娘又打眼去瞧柳素,她倒也着实是意外,似乎没想到顾九州会来。
族长知道顾九州的身份,当即也不拿捏着架子了,要请顾九州上座。
一通寒暄。
“槐娘,和你柳素先出去吧,此间的事有我处理便好,方才从顾府来得匆忙,还未用午膳,可别饿坏了我心疼。”
槐娘懵懵然就被赶了出去。
蔷薇早做好了鲜虾云吞面,等着柳素和槐娘从祠堂出来吃。
“小姐,这么早,我还以为你和槐娘小姐肯定要在里面待上好一会的。”
柳素咬了一口云吞,鲜香四溢,含糊不清道:“出了些岔子,不过总体还在我预计之内,祠堂那儿有人帮忙处理了。”
“槐娘,你想什么呢?”
槐娘支着手臂,撑着下巴,亦不知在想些什么总是神神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