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娘浅酌了一口刚呈上来的酒,叹道:“好酒, 不比胡肆的差,只是比长安的酒要淡些,不够烈。”而后才道:“若不是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我也不想出门来食, 家里有好厨子,我还思量着叫你常常我家厨子的手艺,偏你不识货。”
柳素忙拍马屁,边替槐娘捶着肩膀, 边谄媚笑道:“明明都怪你嘛,谁叫你从前在长安时把这沧夷景色描绘得这般好,难免叫我心生遐想。不过槐娘你家的厨子,自然是一等一的,我哪里敢小瞧呢,不过,咱们今日还是好好品尝一下这登鹊楼的美味吧!”
登鹊楼,最出名的便是楼中的状元菜,据闻许久之前曾有一位士子晕倒在登鹊楼的店门口,彼时登鹊楼还不似现在这般有名气,那店老板还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店老板,眼瞧着有人晕倒在他店门口,忙将人扶了进去,细瞧之下才发现这人是饿晕过去的,于是准备了一桌子菜,那士子醒过来后狼吞虎咽的,将一桌子好菜都吃得干净,第二日拜别店老板。
后来那士子中了状元,还特意回来感谢店老板,自此这登鹊楼的名声便传开了,无数士子赶考必要到此一聚,以讨个彩头。
景欢听了这番故事,摇了摇头,失笑道:“这故事编得也太言过其实了些。”
“且不说那读书人是饿晕的,刚醒过来哪里吃得下油腻荤腥,若是真叫他将那一桌子好菜全给吃了,恐怕早就撑死了。”
他又继续道:“这店老板也是个有心机的人,知道世人多愚昧,上京赶考的士子心中焦虑难安,必会不顾一切地相信一些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话。”
柳素不解:“可是......可是后来也有真的中状元的呀!”
景欢暗自发笑,而后一本正经解释道:“十万个上京赶考的士子皆囊括其中,定是能中上几个的,这并非是运气。做个假设,比如一个人去赌大小,庄家开盅,在双方都不出老千的情况下,结果天定全凭运气,如果他只赌一把,那么他很可能铩羽而归,但如果他赌十次呢,并且定下一个规矩,只要这十次中只要有一次能中就算他赢,那么他的赢的几率是不是会变大?登鹊楼的老板打的就是这样的盘算,先是以一个噱头将自己的场子炒出名声来,而后将庞大基数的士子人群吸引到自己的酒楼中来,若是有人自然能中,那是最好,如果这群士子中没有特别出众的,为了舆情与故事导向,店老板自然会出高价寻找能帮他成事的人。”
店小二端了菜上来,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客官,后台还有几个热菜,您莫着急,这是本店送的阳羡茶,您且尝尝看。”
景欢将茶端到面前,细细闻了一番,见那茶呈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甘洌芬芳,的确有沁人心脾之感,于是叹道:“倒是好茶,可是今春新采?”
春末海棠开尽,昨日已有沉闷之感,这是眼瞅着要入夏了,新茶采摘多在清明之前,如今清明已过去一个半月,想来这茶该是新春新采的。
店小二竖了个大拇指:“您还是个行家,我们老板果真没有说错,这批阳羡茶是最好的,都是明前茶树上的尖芽嫩芽,您喝的这个可是我们店老板个人私藏,一般不给外人喝的。”他摆了菜,又嬉笑着走了。
景欢再将茶端到面前细品:“果然最好的茶都在沧夷。”
柳素却不尽然同意:“我便偏喝不惯这浓郁的绿茶,还是烈酒好喝些。”
“哈哈,难得有人不喜欢我的阳羡茶的。请问几位,我可否进来,哦,我是这登鹊楼的老板,方才便听这位郎君谈论商道,颇为惊奇,便想着来结识一番,请恕在下唐突。”
酒逢知己千杯少,茶逢内行便要一同钻研个门道。
景欢是爱茶之人,自然也不会排斥懂茶的人,只不过今日是虞槐娘作东,还是要问一问主人家的意愿的,景欢朝槐娘看去。
槐娘做了个请的动作,起身相迎:“早便听闻这登鹊楼东家的大名,不曾想今日遇上了,真是失敬。”出门在外,广游天下便皆是朋友,商场上的事,多个朋友多条路,槐娘自是不会拒绝的,只是也颇为讶异,这登鹊楼的老板向来不肯露面,怎的今日竟这般巧要见他们。
虽说彼此二人都在沧夷做生意,但因为行当不同,所以并无什么交集,槐娘平素也鲜少来登鹊楼吃饭,若是有什么要谈恰的商务,总是与对方相约本城另一座酒楼,毕竟登鹊楼的名声来历并不太适合作为做生意时的场景。
雅间隔了门帘,方才说话时并不能瞧清楚外头人的模样,店老板得了客人的同意,便撩开帘子走了进来,见着店老板本人的时候柳素和槐娘都有些吃惊,只因实在没想到登鹊楼的东家会这么年轻。
来人穿着华丽,足踏乌皮靴,因是庶人,只得服黄色腰带,然而带上饰品,繁复精致,倒是起了很好的喧宾夺主的作用。
她见柳素小姑娘视线落在自己的腰带上,笑了笑:“我这儿的东西可比不上小娘子头上的一根簪子。”
柳素摸了摸鬓边,摸到昨日出来时蔷薇儿给她簪上的一根钗子,便道:“不是呀,我这钗子我倒是常见,可你腰上挂的挂饰我可从来没见过。”阿爹说,爱学习新事物的才是好孩子,是以她向来有疑惑便问,不拘一格。
祝君庭拍手大笑:“你这小姑娘,当真憨厚得很。”
“我这个啊,你自然不常见,小娘子身边这位大人——”祝君庭拱手看向景欢,继续道:“可是个人物,且你身边所见,恐怕都是官身,是以不常见我这样的带饰。”
一品紫服,三品深绯,再下便是深青色系,庶人一般不得带金玉,是以祝君庭这样的财主人物便打了一幅银饰,倒与寻常庶人做了个区分。
柳素的阿爹柳东河自捐了财产,便得了个二品长安后的爵位,只不过爵位是爵位,就是没什么实权,赐予爵位不过是岳朝皇帝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罢了,但说实话没有实权的虚位也比商贾身份要好上千倍万倍。
大岳朝很少有像阿爹这般有钱又有爵位的。
祝君庭将话题又带回来:“看阁下的样子不像是个商人,怎会对这登鹊楼的经营方式这样了解?”这正是他所不解的地方,这么多年,登鹊楼是怎样步入世人眼中的,大家都晓得,但鲜少有人能说出这背后的道道。
可是方才这位郎君却是全然猜对了。
景欢道:“我有一个朋友,小时候曾在商贾之家待了些日子,是以对这些很有些了解,我也算是耳濡目染。”语罢,似有意无意般看了一眼柳素。
祝君庭点点头:“说来,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您也看出来了,这登鹊楼并不是我操办起来的,原先的主人是我父亲,只不过这两年他身体抱恙,这才将诸事都交于我打理,说起来惭愧得很,当年父亲经营祖上留下的小店,险些血本无归,不过好在碰到一位过路的高人指点,交给父亲这宣扬之法,叫我们找来一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再许以利益,后来也是幸运,竟当真叫这书生高中了,倒也算得上是我们父子的机缘。只不过近年来生意越来越难做,我没有父亲那样的经营头脑,是以这些年的利润也是越来越薄了——”说到此处,他长长叹了口气。
难怪这掌柜的听见有人谈论商道便迫不及待地要出来一件,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景欢啜了一口茶,唇齿留香。
“不知你说的高人是谁?”听来听去,景欢倒是对这故事中的“指点高人”颇感兴趣。
祝君庭道:“哦,是这样的的,那人并未告知全名,只与我父亲说他姓柳,家住长安,当年也是来咱们这儿来跑商路的。”
姓柳,家住长安,二十年前来此跑商路。
槐娘低头笑了笑,复抬头对祝君庭道:“你这可是找对人了,素素?”又叫了柳素的名字。
柳素还懵着呢,也没往自己老爹的名头上想,突然被槐娘叫了一下,倒有些魂不守舍:“我不认识呀!”
景欢拿出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小傻子。”
她揉着平白被打的头,痛得泪眼婆娑,一把眼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忽然福至心灵:“啊!是......”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柳素再转了转眼睛,指着槐娘道:“可不是,咱们这儿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商人呀。”
虽说这里有两个女的,但是这赫赫有名的女商人肯定不是说柳素自己。
她阿爹虽是行商上的奇才,但她可不是。
“你可听说过城东虞家。”柳素直接报上名讳。
虞家槐娘,行商人谁不知。祝君庭的父亲便常常自叹,生女莫若虞槐娘,虞家这个女儿可真正厉害到了极点,若是有朝一日要选出沧夷最负盛名的闺秀,那这位虞槐娘可是要占上一笔的。
祝君庭忙行了一礼道:“失敬失敬,不知是虞老板到此,也怪我眼拙,因着平素里不常去商会,这回真人到我眼前我都瞧不出来。”
布匹生意的水深,明里暗里不比他们酒楼间的争锋相对差。
虞槐娘一个女子能力挽狂澜至此,确实是值得人致以敬意的,至少在祝君庭看来是如此。
他父亲虽是做厨起家,如今也是个实打实的生意人,但在子女教育上却是比照着官宦人家的孩子,毕竟士农工商,学而优则仕,纵使是继承家业承袭商贾之风,那也是得要识字知礼的。
大约是借了槐娘的面子,这祝君庭越发的热情招待了,不光加了菜,还取了自家店里珍藏的梅子酒,这酒给姑娘家喝甜糯芬芳,最是合适不过,只有一点不好,便是一般甜的酒后劲都极大。
柳素和槐娘都不差钱,当然也不会觉得一顿饭便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俗话说有来有往,这祝君庭年纪轻轻能将登鹊楼经营下来,也不是个凡俗的,犯不着太过疏离。
槐娘常在外头行走,这几杯酒对她来说不过尔尔,只是柳素就不一样了。
她总是一边认错,一边又犯错,这酒疯撒过还没两日,今日便又不理景欢的颜眼,贪杯喝多了果酒,倒也着实把祝君庭给吓着了。
毕竟他们行商的人,少有不会喝酒的,比如虞槐娘和他自己,谦虚点来说,可以自称为千杯不醉,这么多年,还真是鲜少瞧见有人喝了几杯就醉了的。
“这小娘子是......”祝君庭新奇地看着柳素。
“她醉了。”景欢将褂子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疯丫头喝多了酒,眼下安静,可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撒酒疯。
她的小脸肉嘟嘟的,看着让人想掐一把。
景欢忍着想伸手的冲动,将她兜头罩住,径直抱了起来:“我的侍卫在外头看着,虞姑娘有什么事便唤十三。”
槐娘有些不放心:“你要带素素去哪儿?”
景欢道:“顾九州府上。”把这丫头放在自己眼前看着,总比在外头瞎蹦要来得安稳些,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放走了陶定山,现下整个沧夷处处都是危险。
兴许不是放走,而是绑架。
景欢暗自捏了捏拳头。
那些窥伺在暗处的人,总有一日,他要将他们连根拔起,扔到太阳底下,焚烧殆尽。
然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
虞槐娘是柳素的朋友,放她一个人在此和祝君庭相处,总是有些不放心,景欢索性将十三留了下来。
宵禁的时辰还有些远,这会子天不过刚刚暗下来,沿街仍有些叫卖声,还有抬轿子,轿夫似乎抬着什么,非常吃力,匆匆从景欢身边略过,他回头看了一眼。
兴许是哪家老爷喝醉了酒,着急回家。
就如此刻的柳素,嘴里一直喊着要回家。
“回哪个家?”他似乎问。
柳素仿佛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遥远而渺然,轻声问她:“你要回哪里?”
她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这时候的风还是凛冽,尤其晚上,带着深重的露水味,恰如那日在空谷中所闻,甚至也夹杂着浓郁的檀香味。她不确定那是不是檀香味,只知道,该是一个男子身上的味道。
她所——钟意之人。
“回长安。”景欢的拳头在听见这两个字时似乎不随主人意般稍稍攥紧,又悄然松开。
“可是,我现在想吐啊——呕——”
!!!
还真是......雷厉风行啊。
离这最近的地方便是景欢在这儿的行宫了。
如今沧夷城的杀人案俱已完结,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也晓得了他的行踪,这时候倒是不必再隐藏自己行踪了。
也是时候给母亲去一封信了。
春末行宫里的桃花都谢了,一树芳菲换了一树毛茸茸的小桃子,碧绿湛青的。
一片叶子落在沟渠中,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皂靴踩过落叶,溅起水渍,水中镜像被一脚踏破,惊起一片鸥鹭。
巡逻的侍卫大气不敢出,拱手弯腰行礼,装作什么也没瞧见的样子。
二殿下总不至于带一具尸体回来处理。鬼使神差的,竟有人这样想,可这也实属正常。
沧夷行宫,还是和走时一样的光景,什么都没变,就连下人的小心翼翼都没变,只因他们晓得,是在沧夷行宫蹉跎一辈子还是飞去随州一步登天全在这位二殿的一念之间,所以万万不能得罪二殿。
灯火通明,许久未见的景象,只有在宫里才有这样的纷繁复杂。
行宫内有一通渠丛宫内流过,直通向外部去,据说随州的金明池便是仿照这个而建的。
因为随州迁都,所以沧夷行宫的大半宫人戍卫都已同去随州,这两月又走了好大一批人,是以行宫中照顾不到的地方便多了起来。
然而景欢并不打算自己亲自动手收拾这个小丫头。
这未免太过不君子。
“何嬷嬷,带她去梳洗一番,给她换一身我母亲年轻时候的衣裳。”行宫里当然只有后宫女眷留下的衣裳,只是那些宫妃们的衣裳过于华丽妖冶,并不适合柳素,倒是母亲年轻时候穿过的几件衣裳很是合适。
嬷嬷是这行宫中的老人,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便叫了几个宫人带着柳素下去沐浴更衣,景欢则径直去了书房。
他要去给母亲回信。
起初是不厌其烦母亲的三催四问,他恐惧大哥那样的结局,也厌恶父亲的薄幸却偏装深情。但联想到方才柳素醉酒后说要回长安,景欢不免有些惘然,她想回长安,是因为家在那里,阿爹阿娘都在那里吧。
尽管她是逃婚出来的,尽管带着对家里人的怨气,可心底总有一个地方在思念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