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彧放下去车帘子,扬声道:“回去。”
驾马车的侍卫闻声才有动作,马车离开甄府大门,带起一阵微尘。
门房的小厮瞧着马车渐行渐远出了街口,忙疾奔入府,去偏院寻甄渊报信。
无人留意的角落里一个洒扫的丫鬟见那小厮走后,也悄悄走向了内院。
她去的地方是甄允居住的院子。
洒扫的丫鬟避开人,进了院子,同甄允禀告消息。
甄允手中拎着本诗集,临窗诵读,丫鬟禀告时,他唇瓣仍在动作,无声背诵。
“公子,小姐和那位将军走了,走时神情有些不对,想来是见到了偏院的姨娘。”
“只她与秦彧二人?”甄允凝眉听了动作。
洒扫丫鬟忙回话道:“对,只小姐和那位将军两人。”
甄允笑了笑,摆手让这丫鬟近前来,搁下书卷将人揽在怀中。
“我知晓让你做洒扫丫鬟委屈你了,只是满府唯有洒扫的丫鬟最不起眼,也最方便打探消息,这府上的人,我也只信任你,青环,你知道我的心思的。”甄允笑眼温柔,那像极了甄渊的眉眼,尽是风流意味。
那唤作青环的丫鬟,满脸羞红应着:“奴都知晓的,只要为了公子您好,青环什么都能做。”
甄允笑着揉着怀中人身子好一阵磋磨,才把人放开。
“脸上妆乱了,收拾收拾再回去。”甄允瞧着青环道。
小丫鬟脸上方才涂着不知什么物件,直把人的皮肤涂的蜡黄难看,经方才一早风月,她脸上起了薄汗,又被甄允几番磨蹭,那黄粉便斑驳了起来。
青环听了甄允说的话,抬步往甄允卧榻处走去,沿着它沿摸出个妆盒,又对着铜镜擦抹一番,这才出去。
待她出了门走远,甄允突然抬手砸了书案旁的杯盏。
“姐姐啊姐姐,这么多年你这脑子怎么分毫长进没有,自己生身母亲竟都认不出来!”他眉眼阴沉压抑,全然不似人前的模样。
甄允特意引了甄洛二人前去偏院,就是打着让她认出偏院那女人的主意,只要她认出来人,必定要与甄渊对上,到那时,就是他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候了,为了这事,甄允险些将自己暗中布置多年的人手暴露给甄渊,甚至差点让在甄渊身边的暗棋被揪出,结果他那姐姐竟没将人认出来。
真是白瞎了他早早放在王府,让她看到的那画像。
甄允发了一通火后,拿起新的杯盏倒满茶水,一饮而尽。
“呵,罢了,便是甄洛看不出来那人是谁,可也备不住他甄渊方寸大乱,我倒要看看,到这一步了,还要如何瞒。”他冷冷笑着,面上尽是得意。
另一边,被他盯着的甄渊,也是正盛怒。
偏院跪了一地的仆从,安静的诡异,甄渊难得在人前喜怒行于色,一脚踹在一老仆的心窝,恨声骂道:“甄家养你们是养废物的不成?啊?看个门都不得用?”老仆被踹的咳血,连连告罪。
这处小院的奴才都是甄渊自己精心挑来的心腹,不同与旁的院中的奴才们会觉得老爷为人温和极好相处,这处院中的奴才们,个个都隐隐猜出了几分甄渊的暴戾性子。
甄渊抬手唤来自己身边日日跟着的贴身长随,沉声吩咐:“这些人,拔舌断腿,送去庄子上让他们自生自灭,把庄子锁死了,我不想看到一个活人跑出来。”
长随眼中藏着惧意,却不敢多言,忙应了下来,安排人手将这院中的奴才处理了。
偏院中一时哭喊声震天,血腥味也愈发浓烈。
甄渊立在院中,阖眼不语,一张温润雅致的脸,此刻瞧着却极为可怖骇人。
不知过去多久,哭喊声全部消失,院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甄渊这才悠悠睁眼,冷声道:“把这院子清洗了,十日内,不许任何人踏入,也不必安排奴才过来了。”
十日,他到底还是决定去京城了。
甄渊抬手抹去方才不知怎的溅在衣袖上的血,抬步走到房门处,推门而入。
门内,往日只是坐在床榻上极少离开床榻的那女子,此刻正立在榻边,她身上衣衫与他离开时给她穿上的一般无二,脚踝处的锁链也未有变化,唯独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瞧着他,满是恨意哀凉。
第21章 甄渊抬眸望进她眼眸,……
甄渊抬眸望进她眼眸,内室沉静无比,两人相对无言。
良久后,甄渊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是这几年来,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
“醒了?想起来了?肃宁。”甄渊笑音朗朗问眼前人,他背后那难以遮掩的血色和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衬得他愈发阴翳。
那女子漠然不语,唯独眼中恨意灼灼。
她见他笑容朗朗,比世间任何人都知晓,眼前这男人,面上似是清风明月般模样,内里却肮脏龌龊不堪。
甄渊见她不肯开口,抬步上前,一点点走近。
终于,那女子闭眼忍耐,声音清冷道:“别过来。”
她不曾歇斯底里,不曾指责斥骂,她只是对他说,“别过来”。
偏就是这句话刺的甄渊心底恨意难言。
“肃宁啊肃宁,你不过我掌上玩物罢了,哪来的资格要求我。嗯?”甄渊笑容恶劣。
玩物二字刺的肃宁心头鲜血淋漓,这被封了记忆的许多年,她无记忆无廉耻,受人践踏侮辱,做尽羞愧事。
她终于正眼看他:“甄渊,我一生良善从未作过什么恶事,是造了多大的业障,才被你逼的如此屈辱不堪?”肃宁郡主话落,甄渊脸上的笑容散了大半,眼神怔愣,暗藏愧悔。
这么多年,他每每看着她在床榻间那副娴熟讨好的模样,总不可避免的想到在青楼撞见的那一幕。
甄渊始终记得年少时惊鸿一面瞧见的肃宁郡主,那是一个极其温柔极其娴静的女孩子,她眼眸纯澈,身上还带着些许少女的稚气。
可后来呢,年少时所有的灿烂美好笑颜如花,最后都一一毁在了他手中,是他亲手将那枝凌霜傲立的寒梅踩进烂泥里。
想到这些,甄渊垂下眼眸,无声苦笑。
如今他忆起当年,心中有悔,可再悔,依他的性子,即使重来无数遍,依旧还是会走到今日的死局。
肃宁郡主强撑着立在榻边,她笑着落泪,那笑容满是涩意:“甄渊,我这一生,唯一后悔之事,就是当年金陵城中,惊鸿一瞥瞧见了你。”
话落,她疲惫的阖上眼帘,两行清泪自她眼尾淌下,道不尽悲凉,叹不完苦楚。
“唯一后悔之事?”甄渊咬牙反问,而后猛地上前,扯了人摔在地上。
“你该悔的不是遇见我,而是,背叛我。”他一字一句,满是恨意。
肃宁郡主猛地抬首对上的视线,冷笑蔑视道:“背叛你?什么叫背叛?你弃我厌我,抛我于山庄,甄家满门磋磨我,我仰人鼻息在庄子里被奴仆殴打,我一身伤痕逃出去,那人怜我救我,比你疼惜我千百倍,我身无长物,又爱他敬他,把身子给了他又如何?我凭什么为你守贞?”
“闭嘴!”甄渊拎起满盘茶盏全数砸在肃宁郡主身侧。
碎屑四散溅开,有一块正好擦过肃宁郡主眼下,她见眼底有了血色,却也不管不顾。
反而撑着起身,迎上甄渊视线,一字一句道:“你怎么有脸提背叛二字,你从头到尾不曾给我一封和离书,你让我做着你的妻子却将我送去青楼,你知道吗,那些日日夜夜,我是如何熬过的,你辱我至此,怎么还敢将我囚在身边?”
甄渊盛怒,俯下身将她拽了起来。
他气极反笑,俯首在她耳畔冷笑道:“我要的不过是个承欢的玩物罢了,青楼待了几年,你这身子可比从前强上许多,你总不会忘了吧,你在这床榻上求着我的吧,嗯?”
肃宁不敢想象,他居然还有脸动自己,他行径过分放肆,她知道逃不脱,声音凄厉绝望的哭喊:“甄渊,你就是个畜生,你不是人,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
这一遭说是房中事,倒是与厮打无异。
肃宁拼了命的挣扎,甄渊也是死活不肯放过她,到最后,他得了手却也落得一身伤。
结束时,肃宁差点断了甄渊命根子,他气极,抬手抽出了床榻边的长鞭。
肃宁见着那鞭子,身子不受控制的抖。这鞭子折磨了她许多年,那是心底油然而生的恐惧。
甄渊瞧见她这副模样,攥着鞭子的手紧了几紧,末了,将鞭子抬手扔了出去。
他抱着不受控制颤抖的肃宁,抬手擦去她脸上泪水,声音僵硬道:“罢了,你日后乖些,这鞭子我便不动了。”
肃宁沉默不语,阖眼假装睡去。
甄渊抱了她良久,低叹声碰了碰她汗湿的鬓发。
她说了那么多触他逆鳞的话,他气怒不已,可他瞧着她,却还是觉得快意。
此前她没有记忆,乖极了,满心依赖着他,可他单凡心中不快郁郁不满时,总会对她动手,一连十数鞭才能平静情绪。
那时她再听话,他都觉得不快活。
可今日她如此不驯,他再气怒,心中都觉快意。
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许久后,甄渊沉沉睡去,肃宁郡主才重新掀开眼帘,她看着枕边的这个男人,心里的恨意蔓延不止,恨不得立时掐死了他。可她知道,她徒手杀不了他,这处囚她的小院,又无半寸利器,此时她便是再恨,也寻不着机会杀他。
第22章
肃宁郡主想……
肃宁郡主想到今日见到的那小姑娘,无声苦笑,她恨自己无能,恨自己胆怯,恨自己连和亲生女儿相认的勇气都没有。
那姑娘瞧着不过刚刚及笄,甄渊唤她洛儿,洛字是她怀胎时为孩子所取,那姑娘这般年岁,应当就是她的女儿。
肃宁郡主掩面而泣,强自压抑着声响。
当年她与那位途径金陵的公子互生情愫,那公子是个血海里摸爬滚打的人,活了今天没明天,肃宁自己都不知道,那时他是逃离了金陵,还是被仇家索了命。
那人姓洛,肃宁无法让这孩子随生身父亲的姓氏,只得为孩子取了这个名字。
甄渊被她落泪的声响吵醒,掀开眼帘满是倦意的看向她。
“又哭什么?”他半梦半醒,抬手揽人的动作却十分温柔,可这份温柔,却让肃宁打心底觉得恶心讽刺。
肃宁不傻,今日甄渊的行事态度,她不难猜出他的心思。
“我想女儿了。”她怕女儿生下来被甄家人苛待,打得知自己有孕时便同甄渊咬死了说这是他的孩子,还说她当年在山庄时怕出事都用了避子汤的。
可实际上,她只在甄渊动她那次用了避子的汤药。
“今日不是见了洛儿了吗?”甄渊迷迷糊糊的回答她。
果然,果然是她的女儿!肃宁心中大喜。
“那今日和她一同来的那男人,是洛儿的夫婿吗?我从前给她和迢儿定了娃娃亲,难不成今日那人就是迢儿。”肃宁难得脸上神色和煦。
甄渊到这会儿,也算清醒了,他叹了口气,同肃宁解释道:“不是,金陵城易主,齐王和世子都死在了战场上,洛儿新婚当日,那赵迢就死了,今日和洛儿一同来的那人,是金陵的新主,秦彧,洛儿是他房中人。”
非妻非妾,这一句房中人,让肃宁呆了下来,她眼神空洞神色悲痛。
几瞬后,凉笑了声,自嘲道:“我自己命贱倒也罢了,可我的洛儿,她为何也要如此命苦,甄渊,你恨我辱我便罢了,洛儿总是无辜的,她唤你这么多年的父亲,你当真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的女儿。”
事到如今,肃宁舍不得女儿受苦,只能寄希望于甄渊顾念这是自己女儿的份上救救她。
甄渊自己也一直以为甄洛是他的女儿,因此这些年来,他待甄洛确实说不上亏待,甚至因为甄洛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照料,对她有着愧疚。
“我自然心疼,只是,这秦彧,不是个好惹的,况且,我瞧着他待洛儿,也还算好,此事,日后从长计议,你放心,起码甄府一直会是洛儿的家。”甄渊难得温言安抚她。
肃宁听着他的话,心中的猜测愈发确定,她突然问他:“甄渊,你为什么把我从青楼带了回来?是后悔了吗?”
甄渊拳头紧握,良久,答了句:“对,后悔了。”
说出这句话,他终于坦然释怀,这么多年心中郁郁,说到底不过是后悔当年行事残忍绝情,以至于此后再难挽回。
肃宁笑了,眼中满是嘲讽。
甄渊缄默不语,几息后,肃宁靠在他肩头,柔声说:“我年少时便倾慕于你,你却弃我如敝履,我嫁到你家,自以为嫁的如意郎君满心欢喜,可你新婚之夜就不肯碰我,你和我王兄做的交易,你送钱财,他给地位,可我呢,我却在甄家受尽屈辱,即便如此,我那时也也是念着你的,可你呢,你把我送去庄子上,呵,你的那位好表妹,在庄子上安插了自己的人,在那处我夫君的庄子上,将我视作奴仆,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对你死心的吗?就在那时。那个时候她授意庄子上的奴仆日日殴打我,有个管事,见我颜色好,夜里摸进我房中,我杀了他,这才逃出庄子,那日我虽守住了身子,心却死了,我想着,我结发的夫君如此待我,我凭什么要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阿渊,你莫要怪我,实在是那段日子太苦太苦了。”
肃宁说这话时,阖上眼眸,藏住了眼中的算计。
她这话中无半句虚言,可今日告诉甄渊,却是意在哄骗于他。
甄渊身子僵硬,握了握肃宁的手。
见他不语,肃宁暗中咬牙,回握着他的手,哑声说:“我想起你后来又把我送去青楼,我心中便难过委屈,你可知晓,青楼里的女子接客,那些客人,怎么折腾人怎么来……”
“别说了。”甄渊用力握着她手。
他听不得她提那段时日,哪怕只是想起,心中都像了压了块巨石。
可惜肃宁要的就是他如此,她淡笑了声:“这便听不得了,我日日夜夜受着的时候,都不曾说过些什么呢。”
甄渊抿唇不语,肃宁默了默,才又开口道:“事到如今,我能如何呢?左不过怨你恨你,可到底不还是要在你身边,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不求别的,只求你善待洛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