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迢掩唇压下咳意,也不曾开口阻止甄洛开窗,依旧笑眼温柔看着她。
这时他们二人都不知道,这一开窗,给他们招来了多大的祸害。
“不是馋酒嘛,过来吧,今个儿由着你喝,哥哥断不会拦你。”赵迢柔声唤甄洛近前来,眼神贪婪的瞧着她,一边一边,似乎是知道以后怕是难以再见了。
其实这几日,赵迢已经知道自己被人盯上,困在这里了,他不是没想过带甄洛杀出去,可这几日来的试探,却令他清楚的意识到了敌我之间的差距,那些人应当是死士,如今这时局,能驯养出大批死士的,除了大周皇族再无旁人,而能动用大周皇族死士的人,除了卧病在榻的皇帝,怕是只有秦彧了。
他的这些人手带着他自己出去都是勉强,未必能有七八成的把握,更遑论是再带上甄洛了。
赵迢想到此处,眉眼低垂,眼中划过莫名难言的情绪,他看着自己手边温着的两壶酒,抬手摩挲着此前甄洛未曾喝过的那壶。
他握着酒壶,又抬头看甄洛,眼神怅惘。
眼前人是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姑娘,真要她死在此处吗?
赵迢心中一遍遍的问自己。
他遭逢大变,心性早不复以往,在甄洛面前装的再好,终究也还是回不去从前了。
面上再是温和从容,心底终究还是布满了阴霾。
他叹了口气,再一次看向甄洛,眼前的小姑娘笑眼弯弯,满是天真烂漫,他一手养大他,当真舍得就这般杀了她吗?
几番踌躇,几经犹豫,赵迢始终不曾做出决断,甄洛已经抱着壶酒喝了个净,抬手就要来取赵迢手边的那两壶,她犹犹豫豫,不知道选哪壶好,索性想要两壶都要,于是抬手要去拎这两壶酒,赵迢见她动作,自己手上快于意识先行夺下了她左手边那壶酒。
“你喝这一壶就是,剩下的是哥哥的。”赵迢慌忙道。
他话落又装作失手的模样,将那壶酒打碎在火炉旁。
酒壶碎裂,碎屑落在地上,赵迢愣了良久,面上才又挂上笑意,他温声哄甄洛道:“你乖些,莫要闹啊,安生喝你这一壶就是。”
甄洛喝了酒倒也是乖的很,就安生喝了自己手中这壶,喝了彻底醉的迷迷糊糊,仰着脸倒了下去。
赵迢慌忙伸手去接,将人揽在自己膝头,这一场景,倒是像极了他们两人年幼时,那时甄洛便常常这样握在他膝头睡觉,俏生生的小丫头娇气的很,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赵迢又从身后的酒箱子里取出了壶酒,饮了起来,待喝的半醉,他眯眼瞧着甄洛,抬手抚了抚她鬓角,睡了过去。
良久良久,及至夜色浓重,月挂高空,两人都已沉沉睡去。
客栈外却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那马的叫声一听便知是战马,且还是一匹宝马,赵迢闻声惊醒,却并未有动作。
“主子,咱们该动身了,再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邢鲲在外间慌忙喊道。
那邢鲲身旁还昏睡着被他打晕的春婵。
“我知道了。”赵迢抬眼看着不远处那坐在战马上凝望着房间内他和甄洛的秦彧。缓缓放下甄洛起身,极为挑衅的冲秦彧笑了笑。
秦彧一到此处就在他手下死士的指引下看向了赵迢和甄洛所在的屋子,抬眼便见甄洛正睡在赵迢膝上,那样子瞧着极为岁月静好的模样。
也是,没了他,她和青梅竹马的夫君一块儿浪迹天涯,自是岁月静好的紧儿,比在他身边快活多了。
秦彧见那赵迢冲自己笑了笑,那笑容极为张狂又极为挑衅,当即动了怒,他抬手从马腹旁取出弓箭,弯弓搭箭,直直射向那窗子,指向赵迢,邢鲲察觉不对,当即带着赵迢避开,那箭矢直直穿过窗子,最后擦过甄洛耳边,射进了地上。
这一道箭矢带来的疾风,划过甄洛耳畔也惊醒了她。她醒来时赵迢和邢鲲两人已经往外疾奔而去,甄洛并未瞧见他们的身影,她呆愣了瞬,愣愣的喊了声世子哥哥。
赵迢已然出了房门,甄洛看不见他,他听见声音,眼神极其复杂,唇畔颤动,无声道了句:“洛儿,山水不相逢,□□后护不了你了。”
话落,那客栈外又是一箭射向赵迢。
秦彧的意思很明显,他要赵迢死。
甄洛惊惶失措,顺着射出箭的方向看去,从窗口处见是秦彧,慌乱不已。
赵迢自己知道,秦彧既然废了这么大劲儿招甄洛,就断不会伤了她,狠了狠心,同邢鲲离开了。
就这样,甄洛被赵迢丢下了。
而她自己却并不知道,她呆愣又恐慌,同时瞧见那倒在地上的春婵,既惊又怕,忙跑了过去,瞧春婵,见还有气儿,才放下心来。
“春婵,春婵,你醒醒啊。”甄洛摇晃着春婵的身子,试图唤醒她,却没将人给叫醒了来,她愈发怕了,抱着春婵,心头慌乱无措。
一场厮杀结束,秦彧拎着染血的剑,立在甄洛跟前。
“还敢不敢跑了?”他俯首咬牙问她。
甄洛仰首望他,心中又怕又委屈,带着哭腔道:“你救救春婵,救救她。”
秦彧咬牙让死士在外头捧了捧冰雪回来,一捧砸在春婵脸上,春婵就醒了过来。
春婵醒了,甄洛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她攥着春婵的手只掉眼泪。
春婵醒来见身边早没了打晕她的邢鲲和赵迢,只有秦彧一行人,心头也是慌乱,她小着声音在甄洛耳边道:“世子和邢鲲呢?”
甄洛听了这话,眼泪掉的更凶,摇头道自己不知道。
秦彧耳力极佳,听得这话,又见甄洛的反应,当即怒上心头,骂了句:“小傻子。”
“你那情哥哥自己逃了把你扔在了这里,至于你这婢女,怕也是被他的人打晕的吧。”秦彧又冷嘲热讽道。
甄洛抿唇,不肯信他,秦彧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什么心思,气极反笑,同她道:“你若不信,问问你这婢女,到底是爷的人打晕的她,还是你那情哥哥的人打晕的她。”
甄洛压根不信秦彧,自然也不会问。
可春婵却自己在她耳边道:“秦将军说的不错,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邢鲲打晕的我。”
“什么?”甄洛惊讶迷茫,完全不敢相信。
她神色愣愣,眼神空了瞬,又开口问:“你是说,世子哥哥他、他……”扔下了我?后面的话甄洛不曾道出。
春婵垂首不语,不敢回话。
第43章
夜色浓暗,……
夜色浓暗, 客栈内烛火摇曳,山野漫天的大雪飘飞,客栈的门扉被大风吹的吱呀作响。
甄洛身子抖了下, 只觉冷意不止, 不知是心寒还是体寒。
秦彧垂首细细端详她,眼前的小姑娘比之逃离金陵时并无多大变化, 可同他方才在窗外远望时那副快活安逸卧在赵迢洗头睡去的模样却相差甚远。
方才他隔着窗棂远远瞧见她睡着的样子,那是极安逸极快活的,就连睡梦中唇角都是勾起的。
不像在金陵伴在他左右时,总是动不动掉泪珠儿。那时她唯一让人瞧着顺眼的, 就是偶尔耍脾气使性子的样子。
秦彧突然觉得心头不快活,却又想不明白是因何不快活。
他眉眼低垂,周身气压极低的靠近甄洛,几乎要伏在她身上, 沉声开口道:“同我回去, 金陵便不必去了,直接回京。”
甄洛闻言猛地抬首, 对上他的视线,抿唇撑着手臂, 向后退了几步,摇头拒绝:“不,我不想回去, 你将我留在金陵就是。”
留在金陵?秦彧想到自己梦中的事, 和眼下金陵留守的人,心头的怒气再也压不住,抬手就将人拎了起来。
“由不得你说不,爷要你回去, 你安能不回?”他声音愈发寒凉骇人。
甄洛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被他这样一说,心头虽也怕他,却还是大着胆子同他硬顶:“我说了我不愿,我生在金陵长在金陵,我不愿离开故土,况且,况且我跟着你,又有什么好的。”
这话却是往秦彧心头刺刀子了。跟着他不好,意思是跟着旁人就好了不成?
“纵是跟着爷不好,你也没有旁的选择了。”他咬牙扯着人往客栈外走,甄洛挣扎不肯让他拉扯,最后落得个鬓发散乱的模样,还是被秦彧给带了出去。
秦彧将人扔进了外间备好的马车内,自己却牵了马立在马车旁,不曾上去。
“先送人走,去京城,不必在江南地区逗留。”秦彧沉声吩咐候着的暗卫和死士。
赵迢逃了,秦彧要在江南将人给找出来处理了再回京,可这话还是莫要让甄洛知晓了,免得多生周折。
晚冬的寒风刮在人脸上生疼,秦彧抿唇忍耐,瞧了瞧被风吹起的车帘子,摆手让暗卫近前,低声吩咐道:“路上脚程慢些也无碍,马车上的人身子娇,受不得苦寒,沿途多往马车上备些暖炉子,另外,把人给我看紧了,不许出半点差错。”
“属下明白。”暗卫恭敬垂首应下。
马车内,甄洛揉着被扔上来摔疼的腰,掀开车帘子凶巴巴的问秦彧:“春婵呢?我要她陪我一同在马车里。”
秦彧瞧她这副模样,摇头无奈,更觉的梦境荒唐,眼前这小姑娘明明性子张扬霸道的很,嚣张的厉害,怎会是梦中那个委屈忍耐只会垂泪的可怜女子。
他视线转向客栈内,春婵正慌慌张张的拎着行囊往外边马车这边跑,边跑边瞧秦彧的脸色,扬声同甄洛道:“奴婢这就来了。”
秦彧扫了眼那行李,只觉碍眼的紧,冷声道:“扔了东西,上去。”
“这……”春婵微一犹豫,可瞧见秦彧脸色,当即将行囊扔了,往马车上去。
之后秦彧摆手让暗卫动身离开,春婵偷偷在马车内问甄洛,为何秦彧不同她们一道回去,甄洛懒得去想,反倒觉得他不在眼前碍眼更好,还将这话直白白的同春婵说了,却不知她如今被暗卫盯得死紧,一眼一行都会被暗卫记录在册呈到秦彧跟前。
*
再说秦彧,他送走甄洛后,便只带着几个近身的暗卫在扬州附近寻人。
赵迢也是精明,察觉了不对后就备好了逃命的后路,跟随他的那些子亲卫镖师,他原就只带了一部分来这山野村落,剩下的留作后手送到了港口,以备逃亡之用。
这一次被秦彧的人困在了山野客栈,赵迢用他所带的几乎全部人手的性命,这才铺就了他逃亡的生路。
及至他逃脱之时,身边便只剩下邢鲲一人了。
两人从扬州逃至镇江,藏身在一处僧庙,甚至还剃了发,原以为能躲过一劫,不想却是低估了秦彧查人的本事。不过刚在庙宇中躲了七日就被秦彧发现了踪迹。
秦彧一路紧追不舍,到镇江时却突然断了赵迢的音讯,自然想到了他应是改换身份甚至易了容藏匿在镇江城中某处。
于是,秦彧用镇江守将的人马,在镇江城中铺下了天罗地网,掘地三尺般的搜人,到底是将赵迢给找了出来。
得知赵迢的确切下落那日,秦彧正在镇江知府宋越宅子里。
这镇江知府,原是齐王府旧臣,江南易主后成了降将,秦彧往日征战虽不会苛待降将,但心底对败军投降之将,心中属实还是鄙薄的。
可今日,宋越却是让他刮目相看。
“宋大人倒是个能臣干吏,屈居镇江可惜了。”秦彧听罢宋越对江南政局的看法,摩挲着手中杯盏意有所指道。
宋越摇头回话:“在下原就是镇江人氏,生长在此处,乡土情结甚浓,如今年岁渐长,更是不愿离开故土了。”
秦彧原是起了将人调任北方几洲郡历练几年的打算的,可听了他这话,却又觉得这宋越也是有些不堪大用。他自己东征西战,打小离开了豫州,且对豫州秦家所有的记忆,如今历历在目的是秦家家主父母的死,那样不美好的故土记忆,自是不会让他对自小生长的地方有什么眷恋乡土的念头,如何能理解宋越的想法。
不止宋越,甄洛不肯同他回京,用的也是不舍故土的借口,秦彧不知道她所言是真是假,可心中也隐隐明白,她应是极舍不得江南的。
梦中,那个女子也是如此,她甚至同他道,惟愿死后落叶归根葬在金陵。
怎么又想到她了?秦彧摇了摇首,不愿想起梦境。
正当这时,外间的暗卫接了消息入内。
秦彧瞧见暗卫入内,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彻底消弭,那暗卫附在秦彧耳边道:“主子,找到赵迢了,人就在镇江城中寺庙,已然剃了度,说是皈依佛门了。”
大周朝有个规矩,不杀僧侣。
佛门清净地,若作杀孽,恐遭报应。
可这规矩,旁人顾忌,秦彧却不。
“走,去会一会这赵迢。”秦彧搁下杯盏起身,吩咐暗卫跟上。
他人离开,却摆手让宋越留步。也是,毕竟是旧主,总要避嫌。
寺庙中香火极盛,俨然是镇江城中香火最盛的一见庙宇。秦彧人到寺庙门口时,瞧见那庙门一侧的梅花,不期然想到了甄洛逃走时的那间庙宇里也有株梅花,心中顿生不悦,甚至还隐隐有些担忧。
“派个人去甄氏那里再看看,看人到哪里了。”他捏着眉心,眉眼阴沉的踏入庙宇内。
寺庙中偏殿神佛座下跪着一众僧侣,赵迢和邢鲲二人就在其中,因着港口依旧被封,且搜查极严,加上秦彧紧追不舍,两人只能出此下策,隐匿于寺庙中。
秦彧人闯进偏殿时,赵迢在人群中已然察觉不对,他跪在蒲团上,掀开眼帘垂目看着膝下的石砖。
罢了,终究是命中难逃此劫。
赵迢低低叹了声,昂首看向来人。
秦彧对上他视线,凉凉笑了笑,往里走去。
“施主有何贵干,佛门清净地,还请您将兵刃卸下。”一僧侣上前欲劝秦彧等人放下刀剑,话说完还要抬手拦人。
冷不防被秦彧眼风扫了下,才哆嗦了下收回胳膊。
秦彧踏过殿门门槛,直直走到赵迢跟前,赵迢打了下僧袍上尘土,紧跟着起了身。
“赵世子养气功夫不错,死到临头还能波澜不惊。”秦彧说着话,剑锋划过地上石砖,那石砖顿时就生了裂痕。
赵迢苦笑了声,才开口道:“惊惶失措又能如何,事到如今,总是逃不了的,倒不如从容赴死,还能留的几分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