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洛咬牙,满肚子的火烧了起来,她扫了眼春婵,示意她开口。
春婵见此,忙上前拉过嬷嬷道:“我家姑娘梳洗换衣,不喜奴才在旁,嬷嬷您还是同我下去罢。”
话落不待嬷嬷反应答话,便硬拉着人出了房门。
房中没了旁人,甄洛眼中怒火翻涌,拎着个枕头砸在地上,绣花鞋在枕上连踩数脚,边踩边骂:“死秦彧,你等着,终有一日我要将你踩在脚下,好生折辱一番!”
将军府书房内,正看着折子的秦彧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啊切!”他揉了揉自己鼻头,心中暗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的打了喷嚏,莫不是初春染了风寒?”想了想微一摇头,打算让太医开服药,免得真染了风寒。
秦彧唤内侍往宫中递牌子去太医署取药,这内侍往外走,和门房那边来禀告的小厮撞了个正着。
小厮告了声歉,忙就往书房去了。
“将军,甄姑娘的父亲甄渊求见,现下正在门房候着。”小厮禀告过后,垂首等着秦彧吩咐将人往哪处引去。
甄渊?秦彧想到甄洛让他查的甄渊妾侍的事,略一沉吟让小厮将人带来书房。
另一头,甄渊紧随小厮其后往书房走来,将军府雕梁画栋是京城众多公侯王府中最为富贵的一处,甄渊置身其中,也被这繁华迷了眼。
他心道,再多的金银财宝,都敌不过权势地位,若是能借秦彧跻身京城权贵,那该有多好。
心中盘算着这些,人便到了书房门口。
“甄老爷进去吧,我家将军便在书房内。”小厮示意甄渊入内。
甄渊这才回神,拎起衣摆,踏上书房的台阶,往内走去。
秦彧的书房内未挂任何名家书画,只悬了大周的舆图和他少时所书的一副字。
甄渊不敢多打量,入内后便叩首行礼:“草民甄渊见过将军。”
秦彧瞧他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不期然想到甄洛倔起来不肯低头的模样,暗道她们父女真是没有半点相似。
“起来吧,不必多礼,给甄先生赐坐。”秦彧摆手示意他起身,吩咐一旁的小厮引甄渊落座。
甄渊喘了口气,面上挂着笑,道出来意:“草民此番前来,是有些挂心小女,不知小女在将军跟前伺候的可还得宜?”说到次吃,许是怕秦彧怪罪甄洛,紧接着又道:“小女性子养的娇纵,恐有得罪将军之处,若有失礼,将军尽管管教就是。”
倒是做足了低姿态。秦彧抚着杯盏,眉眼低垂,唇畔淡笑。
“甄先生大可放心,洛儿的性子,十分合我心意,小姑娘家娇纵些方才有趣,若是循规蹈矩,反倒失了趣味情致。”秦彧对着甄渊是这番话,实则却觉甄洛性子实在胆大妄为,属实该严加管教为宜,可这实话却是不能对着甄渊说的。
“那就好,那就好。”甄渊喜上眉梢。
秦彧笑容微敛,轻叩杯盏,面上似是不经意般开口敲打甄渊:“贵府与金陵齐王府曾是姻亲,想必牵扯不少,如今齐王府已然覆灭,甄家想来也不是不识时务的门户,何事当为何事不可为,甄先生不会不明白吧?”
甄渊闻言面上战战兢兢,忙回话道:“明白明白,在下自是明白的。将军您放心,日后甄府只会为将军您效力,必定不会与江南旧族再有牵扯!”
话中斩钉截铁,端的是识时务的紧。
秦彧对甄渊的态度还是满意的。
“如此最好,你既是挂心洛儿,便去她院中瞧瞧吧,长兴,甄姑娘安顿在哪处院子了?领甄先生过去。”秦彧开口吩咐小厮。
小厮微一抬首暗觑秦彧脸色,心下不安答话道:“王嬷嬷安排了清荷院,奴才这就领甄先生过去。”
刚回完话,忙就带着甄渊过去了。
清荷院,顾名思义,院中有一池荷花,只是,秦彧不喜荷花,故此院中荷花无人打理,便是一池残荷池塘,那院子也是荒僻的很。因着秦彧开口让那嬷嬷好生磨一磨甄洛的性子,言下之意明白是要甄洛受受罪挨挨罪,嬷嬷便安排了清荷院安置甄洛。
秦彧听到清荷院,眉头紧拧,神色变了。
甄渊和小厮的身影渐行渐远,秦彧想着清荷院的一池残荷,心头像是坠了块大石,压抑沉重,逼的他几欲窒息。
秦彧幼年时是极爱荷花的,他幼时所居的院落,也总要养上几坛荷花。
后来,是在及冠那年的生辰,他开始厌恨荷花。与其说是厌恨,倒不如说是恐惧。
及冠那年的生辰夜,一直纠缠秦彧的那个梦境,出现了让他至今想来都觉压抑的一幕。
梦境中那一幕,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一身红衣从荷花池打捞出来,没有半点生息。
红裙雪肤,乌发滴水,唇畔再无半点血色,他抱在怀里只觉冰凉,再触不到半分温度。
第55章 我不想再见你了
秦彧头痛如裂开, 他双手撑在额头穴位,强压着力道稳定情绪。
那么多场梦境,秦彧大都是惊醒后只记得梦中人的容貌, 和些许零碎片段, 却不会记得梦中之事的来龙去脉,而且, 每当他深想梦境,脑袋便会痛的像被人劈开了般。
梦境中的许多场景都慢慢斑驳,唯独那次,那个一身红衣身怀有孕溺死荷塘的女人, 无比清晰,几成梦魇,害的他打那时起,一见荷花池塘便生厌, 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秦彧按着额头的指节愈发用力, 手背青筋暴起,这一次他的头痛却不似往日般轻易压下, 反倒愈演愈烈。
面色愈发痛苦,秦彧咬牙强忍, 那些被模糊掉的梦境,突然清晰的涌入秦彧的脑海中。
那是皇宫之中的宫殿,殿外原本种着海棠, 他看见那个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自己下令在这里辟一处池塘种荷花。
梦境中的景物突然急剧变化, 梦中的自己贴在一女子耳畔,问她:“朕预备为你另造处金殿,你觉得是如今是在这处宫殿的东边还是西边?”
他口中的这处宫殿便是帝王寝宫的主殿。不论是东边还是西边其实都要毁了处宫殿另外再起一座。
他见那女子唇畔挂着嘲意的笑,听她道:“西边吧。”
无可无不可, 随口一说罢了。
梦中的自己却执意逼问那女子为何是西边,或许说不上是逼问,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多与她说几句话罢了。
为何?那女子眼中浮现迷茫,而后随口敷衍:“西边有处荷花池,我喜欢荷花池”
呵,那个自己苦笑。多讽刺,荷花池明明在主殿东边。
瞧瞧这人,如今连敷衍他都懒得废半分心思。秦彧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心头的酸涩痛苦,不可自控的跟着难过。
周边景物再度变化,顷刻间主殿东边的荷花池旁起了座宫殿,金屋玉阶,极尽奢华,这处宫殿,也是秦彧梦中出现最多的地方。
他看到梦中的自己和那个女人长长久久的住在这处宫殿里,后宫别处等同冷宫。
*
那一世的秦彧未曾立后,先帝早年赐婚的发妻,成婚两载便因暗中为皇帝办事被秦彧毒杀,宫中的后妃也多是先帝在时所赐,秦彧脾气暴戾,不喜前朝牵扯后宫,故此登基后一直未曾选秀。
因为不曾选秀,所以后宫中位份高的皆是潜邸旧人。
其中位份最高的是位诞育了一对儿皇子的德妃,这德妃是个异族人。
大周的朝臣个个不许皇室血脉混淆,暗中没少骂秦彧身世龌龊,秦彧恨他们那些看着他暗含鄙夷的眼神,偏要留个异族血脉恶心他们。
德妃靠着她异族人的身份,成了后宫中,唯一一个诞育皇嗣血脉的嫔妃。
德妃育有两子,长子稳重次子顽劣,甄洛入宫得帝独宠,她日日暗恨,在孩子面前也毫不遮掩。
后来甄洛的女儿珠珠儿在宫中被德妃长子失手所杀,秦彧直言,皇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于是珠珠儿身死,皇长子也赔了性命。
可世人却只会责甄洛红颜祸水,逼的皇长子自裁。
长子身死,德妃恨毒了甄洛,而后甄洛意外有孕,德妃更是怨毒,继而利用次子,让次子推甄洛落水,害她溺死池塘。
德妃以为,自己的儿子是皇帝现下唯一的子嗣,任是秦彧再残忍,也不会让自己绝嗣。
可她到死都不知道,所谓的两位皇子,不过是秦彧立出来的靶子罢了。秦彧厌自己身上大周皇族肮脏的血脉入骨,从未想过让自己身上这令人切齿的血脉延续。
甄洛怀孕是场意外,德妃的身孕却只是秦彧一场算计罢了。
南疆圣女与大周皇族的血脉?
呵,凭她南疆一个与人私奔被弃的圣女,也配?
最后,宫中牵扯进此事的人,悉数丧命,皇宫御门前,淌了整夜的血水。
*
从梦境中的回忆清醒过来,秦彧满眼痛意脚步慌忙往清荷院赶去。
此时清荷院中,甄渊已经见到了甄洛。
甄洛存了查探那名与自己生母长相相似的妾侍的心思,故此听了下人禀告说是她父亲来了,当即就让人请甄渊进来。
这甄渊原本是存了借甄洛攀附权贵的心思,可一到清荷院,见此处如此荒僻,心中便凉了几许,暗道将人安置在此处,想来不是存了什么善待的心思,又转念一想,方才秦彧亲自见了他,若是不放在心上,何必亲自见他呢?
想通这关窍,甄渊心中也淡定了许多,随引路的奴婢入内见了甄洛。
“洛儿,数月不见,父亲一直挂念着你。”甄渊开口就是道思念,甄洛面色淡淡的应了声,随即就吩咐下边人退下。
又是那个王嬷嬷,开口说什么,将军吩咐了贴身照料,那便是一刻都不能离身的。
甄洛忍无可忍,抬手将杯盏掷在王嬷嬷脚边。
热茶四溅,甄洛的声音随着杯盏碎裂声一道响起:“将军府的奴才是不知主仆尊卑吗,我好歹是你家将军亲自带回府的,且不说是什么身份,总比你这刁奴金贵,怎的处处都要你来管制!”
到底是金陵齐王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生起气来,比之京城贵女也是不遑多让。
可王嬷嬷在秦家呆了多年,又是秦家老夫人吩咐到京城伺候秦彧的,在将军府地位不高,自然也是不会轻易低头。
“甄姑娘怕是不知京城规矩,这进了府的姑娘,不论在家中时如何金贵,入了咱们将军府,都是伺候主子的玩意,哪有什么金贵体面,便是有,也都是主子赏的,姑娘这性子,怪不得主子特意叮嘱,要好生磨磨呢。”王嬷嬷笑得精明,说的话直戳甄洛肺管子。
好你个秦彧,原来真是故意安排了这老虔婆来折磨她的。
甄洛气得手抖,一旁的甄渊见状,忙上前拦在甄洛和王嬷嬷中间,他在腰间锦囊中摸索,手碰到了个金块儿,随即又换了方向,摸出颗夜明珠。
“嬷嬷消消气,小女性子娇纵,得罪之处,您多海涵,莫要与她计较。”甄渊一边说一边将夜明珠塞到王嬷嬷手中,接着又说:“这是南海夜明珠,权当是给嬷嬷您的见面礼,在下与小女久未见面,想要说几句体己话,麻烦嬷嬷行个方便。”
王嬷嬷也不是不识货,见着珍宝,略一顿住,随即脸色挂上笑意:“哟,还是老爷您晓事,既如此,老奴也不多事,您好生教教闺女,老奴这就退下了。”
甄渊眼神示意春婵和王嬷嬷一道退下,春婵见状,忙拉着王嬷嬷离开了房内。
甄渊见伺候的人都先后离开,才落座在甄洛对面,语重心长劝道:“洛儿啊,人在屋檐下,便得学着低头,如今不比江南,秦将军在京中势大,你凡事多顺着些,总不会害了你,便是这将军府的奴才,轻易也不能得罪。”
甄洛不乐意听这些,敷衍的点了点头,避开这话不答。甄渊毕竟一直以为甄洛是他的女儿,多年来也确实是真心疼她,虽有借她攀附的心思,但心底倒也有几分真心为她打算。
见甄洛听不进去的模样,无奈低叹,也不再提了。
甄洛抿唇沉默了会,几经踌躇犹豫,终于开口问:“父亲,你那位、那妾侍,与我母亲生得一模一样,她是不是,是不是……”就是我母亲?话还未说尽,甄渊脸上的温和面具便已挂不住了。
“不是!”他疾言厉色否认。
话落,甄洛眼神惊诧的瞧着他,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见自己父亲失态。
甄渊当即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随即解释道:“洛儿不要多想,那女人确实不是你娘亲,你娘亲是肃宁郡主,出身高贵清傲无尘,那个女人、不过是扬州一个人尽可夫的□□罢了,怎么会是你娘亲,我、我只是多年前偶然在扬州妓院遇见了她,不想一个生得肖似你母亲的人沦落风尘,这才为她赎身,纳作妾侍。”
这解释天衣无缝,可甄洛冷眼看甄渊的反应,心中的怀疑却愈发强烈。
她眉头紧锁,盯着甄渊,正要再开口。
房门外却突然传来秦彧的声音。
“甄姑娘和她父亲在房中?”秦彧的声音竟有些慌乱急促,像是疾奔过来的。
甄洛听见秦彧的声音,不再追问甄渊,甄渊也理了理心中情绪,强作正常面色,转身去迎秦彧。
门外的秦彧立在清荷院中,入眼即见那池荷塘。
他眼前恍惚迷离,似乎看见了一个怀着身孕的女子站在那池塘边上,含泪要他救她。
“秦彧,水寒,我身上冷,你救救我……”
“秦彧,你为什么护不了我和孩子?”
“秦彧,九泉之下,奈何桥畔,我不想再见你了。”
“秦彧,我好累啊……”
一声一声在他耳畔不断响起,那个女子的身影在他眼前从模糊到清晰,又从清晰到斑驳,清清楚楚就是甄洛的模样。
秦彧立在那里,只觉心头涩痛,说不出口的难过。
第56章 梦中人与眼前人
房门吱呀一声, 甄渊走了出来,面上挂着笑。
秦彧的视线却越过他望向内间托脸侧首,娇俏明媚模样的甄洛。
甄洛到将军府后梳洗了番, 换了件水红衣衫。这颜色像极了梦中的那个女人, 秦彧看着她,一遍一遍描摹她眉眼, 不断在心底叩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眼前人与梦中人如此相像。
他脚步僵硬,几乎迈不开步伐。
甄渊瞧出他的不对劲, 正要开口关怀,这当口,院门外突然传来声尖细的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