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妃丧女多年,见到旁人家的小姑娘,总是多几分怜爱,素来见不得小姑娘家家受些什么龌龊事。
故此,她背着靖王,暗中吩咐了靖王暗卫安排的,要将甄洛送去官窑的这对儿老夫妇。要他们将人远远的送去个安生立命的地儿,便是卖,也不能卖去肮臜地儿。
*
转眼过去半月,西南之地几座大山中间有处杏花村。
村中那造了三进院子的李家今日迎亲,娶的是从人贩子那买来的一个小娘子。
要说这李家,在杏花村着实有头有脸,是几十年前外迁来的一户,家产颇丰。可惜,这几年里,因着家中独子好赌,在城里欠了许多赌债,家里给他还债几乎掏空家底。
那李家的独子更是因此前拖欠赌资,被县城的赌馆老板堵着打了顿,李家儿子身子本就弱,经此一事后一病不起,拖到如今已卧床不醒三月。他是独子,且是父母的老来子,如今出事,李家父母已年近花甲,整日愁的长吁短叹。
李家儿子尚未娶妻,卧病久了,李家父母,就想出了这冲喜的法子。
说是冲喜,李家选人却也极挑,他们家产虽说掏空大半,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这杏花村,绝对还算是富户。李家人给独子挑儿媳,说是冲喜,却要求颇高,要模样生得好,要知书达理,知情识趣。
这年月,山村里的姑娘们,有几个读书的,自是够不上李家的要求,李家因此一直也没寻着人。
这杏花村,穷山恶水。有不少汉子讨不着媳妇,便去人贩子那,买一个从千百里外的地方拐来的女人,生养孩子。被拐来的姑娘里,也不乏城里的小姐,李家便又打起了这注意。
甄洛被那对儿人贩子夫妇带到了这里,那对儿老夫妇念着王妃的话,又不敢过于违逆靖王的吩咐,既要把甄洛卖到一个难以被寻到的地方,又不能真让她被困死在花柳之地,思来想去,决定将她卖到深山里。
好巧不巧,撞上了挑人的李家父母。
甄洛着实出挑,便是衣衫再是褴褛破旧,她只消人立在那儿,就是独一份的风流蕴藉。
李家父母一眼便相中了,出了笔钱,将甄洛买了回去。
人贩子在李家父母带人回去时,又提醒了他夫妇二人,切勿让这买回去的姑娘离开,若是人跑了,事可就大了。
李家父母只看甄洛周身的气度,便不难猜到,她的出身应是极好的。被卖到这穷山恶水,只怕是有些什么不可言说的缘故,他们只想带个看的上的女人给自家的儿子冲喜,也不在乎甄洛身上牵扯着什么事,应下定然看紧她,便将人带回了李府。
带回去的这天,正好是黄道吉日,李家索性将喜事办了。
毕竟是独子,便是冲喜,李家也将场面办的极大。杏花村的村民悉数请来吃席,连李家那儿子在书院读书时的同学都去请了,可李家这儿子在书院中吃喝嫖赌,哪有人愿意与他来往,个个都不肯来,只一个与李家儿子打私塾时便一道读书且与他同村,就住在李家旁边的那处茅草屋里。这邻居又是同学,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书生的母亲不愿和李家闹不愉快,便催着自己儿子来李家吃席。
李家宅院内喜气洋洋,甄洛被套上并不合身的嫁衣,被押着和公鸡拜了堂,结束后才被人带到西房。
她双手被捆,口中塞着封口的布帛,便是梳着新娘妆,脸上却也无半分喜意。
李家儿子卧床不醒,自是无法掀盖头的,礼毕后李母亲自将甄洛带到喜房,给她掀了盖头,声音轻柔却瘆人道:“丫头,打今儿起,我就是你娘亲了,我只我家闵儿一个孩儿,如今有了你,自是也将你当作女儿看待的。”
没了盖头的遮挡,甄洛得以清晰的看到眼前的景象。
这间布置下极为喜庆的房间,一看便是给新婚夫妻住的,可这房中的药味儿浓郁,甄洛嗅到后又见对面的床榻上睡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当即明白,这个男子怕是性命凶险,而自己,成了这家人买来的冲喜娘子。
她没有理会李母的话,李母面色一滞,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宽怀模样,拍了拍甄洛的手,起身却给儿子喂药,将汤碗中的药汁喂尽,她叹了口气搁下碗,道了句自己出去接待宾客,便离开了房间。
甄洛端坐在自己坐着的软榻上,瞧着对面床榻昏死着的男人,心中开始盘算起来。
李母让她坐的里那李家儿子那般远,想来也是怕她心怀怨气会伤了她儿子,她将甄洛脚踝绑在软榻榻角,又捆着了甄洛的手,以为这样就能困死甄洛。
可李母一个寻常妇人,打的结不过普通绳结,比那人贩子捆人的计量伎俩差的多了。甄洛幼时同赵迢玩闹,趁他午睡,将他的脚捆在了床榻边沿,却被赵迢轻易解开,甄洛幼时惊讶好奇,跟着赵迢学了一次,会解些不是太紧的绳结。
她手上的绳结还是在拉车上被那对儿老夫妇所绑,极为结实,因着这绳结结实,梳洗换妆李母都未给她解开,想着待今日礼成,再给她解了不迟。
为此,甄洛身上的旧衣都不曾脱,只在外间套了嫁衣,将袖子剪开套上又缝起,才让甄洛穿上。
手上的绳结难解,可脚踝处被李母绑在软榻榻脚的绳结,却不难。甄洛垂首,低眸瞧着捆着自己脚踝的绳索,脚下不断动作,大抵半刻钟后,那绳结,开了。
甄洛见那绳结开了,唇瓣难得浮起笑意,活动了下脚踝,起身往那李家儿子处走去。
行到床榻边药几那儿,甄洛停步,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外间很安静。此次办喜事,李家父母因着怕吵闹影响到儿子养病,除了拜堂在内院,其余都在外院,甄洛猜测此刻这处宅院,应当没有第三个人。她抿唇只思索了片刻,便拿着自己被捆的双手,去碰药几上的汤碗。一点点靠近,待碰到碗时,甄洛一咬牙,将那汤碗挥在地上。
瓷碗砸落在地,碎了开来。甄洛半俯下身去够那碎瓷片,用碎裂的瓷片,一点一点磨着自己手上的绳结。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终于,甄洛手腕处的绳结被一寸寸磨断。
终于能够自由支配自己手脚了,甄洛松了一口气,没时间再多想逗留,摇了摇手活动筋骨,当即就推门出了房间。
她人刚出房门,便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李家父母的交谈声。
第74章
那声音愈发……
那声音愈发近, 甄洛凝眉匆匆扫了眼这院落。
院落只一处通往外边的廊道,若是过去,必定撞上李家父母。
甄洛顿步, 眉头焦灼, 她抿唇想寻个地方躲藏,却发现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身。
幸亏这院子为寻清净, 在李家宅院的最边角处,越过西面的这面墙外就是李家宅院外。
甄洛抿唇,来不得犹疑,一咬牙提起裙子, 踩在那墙根堆着的箱笼上就爬上了墙头。
这时候,李家父母刚好进了院子,瞧见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跃上墙头,正要往墙外翻, 反应过来是自家新妇, 当即就追到墙根下,边追边喊:“快下来, 谁给你的胆子私逃的,再不下来, 定要打断你的腿。”
甄洛闻声回首,满含厌恶的看了身后那对儿夫妇一眼,咬牙就跳了下去。
墙内传来那夫妇的叫骂声:“这个小娼妇, 咱们花这么多钱买她回来, 她竟敢逃,快,老爷,对面是陈家的院子, 咱们快带家丁前去将人绑来,这一小会,她跑不远的。”
墙外甄洛跳墙动作太匆忙惊惶,跌了脚踝,她此前本就因□□伤过一次脚踝,今个儿这一跌,引得旧伤复发,痛的几乎寸步难行。
李家的墙外是邻居陈家,这杏花村就是陈家村,陈姓在村中几乎占了全部,世代居住于此。这户人家还出了位村里的里正。
甄洛咬牙拖着腿,一点点往前走,听着身后院墙内李家夫妇的谈话声,心中也是慌乱,她伤了腿,压根无力逃跑,只能寻个地方藏身,眼前的陈家成了最后的去处。
忍着脚踝的剧痛,甄洛慌忙进了陈家。陈家不比李家,就是个寻常的村户,家中只几间茅草屋和土胚院墙。陈家的栅栏门开着,甄洛走进去,见陈家院子里正中,有个地窖,她走过掀开地窖,正要下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响。
“何方小贼!”在茅草屋檐下背对院落诵书的郎君听见身后地窖的响声,以为是有贼到家中偷盗地窖存着的食物。
这地方穷山恶水,又是荒年,家家都遭过贼,书生特意在檐下诵书就是要盯着自家的地窖。
可他回身往地窖那一看,这偷东西的小贼,竟是位身着红嫁衣的小娘子。
书生愣住,耳垂泛起红来,十分唐突道了句:“山中精怪都生得如此好看吗?”
甄洛顿了下动作,暗谇声登徒子,想要开口让他不要提自己藏在这里,张开口来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没了法子,又恐耽误时间,甄洛不再跟他多言,破罐子破摔就要下去地窖。
“哎。”书生见状,忙追上去,扯住甄洛的衣袖。
这当口,隔壁李家的人已经来了。
“陈嫂,你在家吗?”是李母的声音。
书生听得李母的喊声,看了眼甄洛身上嫁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眼前的姑娘是李家的冲喜娘子。
他没来得及松开抓着甄洛衣袖的手,李家父母带的人,就已经入了院子瞧见了他们。
“好啊你,我李家花大钱娶你,你竟敢私自逃出,还同男人在这拉拉扯扯!快,将她给我绑回来!”李父的声音响起,李家的家丁上前要绑甄洛。
甄洛心知逃出这事今日是没指望了,挣开那书生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将已经半步跨下地窖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李家家丁上前绑人,那陈姓书生见状,眉头紧皱,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无意间害了这位姑娘。
他看了眼绑人的家丁,对着李家父母一拱手,道:“不知李叔李婶是从何处寻的这冲喜娘子,我爹可是三令五申不许村里人买卖人贩子卖的女人。”
陈书生的爹是村里里正,三令五申禁止村民买卖人口,可惜他再禁止,也拦不住村民们暗中行事。赶巧这两个月陈里正出远门办事去了,村民们就愈发过分。
李家父母一听这话,也怕被村里里正知道,那李母忙解释道:“瞎说什么呢,这是我娘家侄女,因着我兄弟没了,又欠下一屁股债,我们这才将她接过来,那花了一大笔钱也只是给我兄弟还债罢了,是我家老爷太生气,说岔了话。”
书生闻言,半信半疑,他看了眼甄洛,低声问她:“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甄洛闻言猛一抬眸,拼命摇头。
李家父母的脸都青了,忙解释道:“这丫头脾气倔,正和我们闹脾气呢,信不得的。”
书生听罢,心中愈发觉得是李家夫妇不对劲,他靠近甄洛,又开口道:“姑娘你别怕,告诉我你是哪里人氏,因何嫁杏花村李家做冲喜娘子?”
甄洛想要开口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反倒扯的嗓子生疼。
李家夫妇趁机道:“瞧瞧,这谎都编不下去了,快些跟我们回去吧。”
那李父忙让家丁上前绑人:“我们李家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啊。”
陈家书生的娘亲听见外间吵吵嚷嚷的声响,怕自己儿子闹事,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生了病咳的厉害,边咳边将陈家书生拉过来:“严儿不懂事,得罪你们了。”
话落强硬的拉着那叫陈严的书生,不许他再多嘴。
书生不情愿的唤了声:“娘。”可到底是没有再管这事。
甄洛被那家丁绑了,李母拽着她就又拽回了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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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喜的日子已经过去十天了,那李家的儿子不仅没好,反倒病情愈发加重了。
这十天来,甄洛一直被锁在李家儿子隔壁房中,门窗尽锁,加之李家夫妇知道她会解寻常绳结,索性也就没捆着她的手。
甄洛这十日除了被锁在房中困着外,旁的倒也行动自由,她趁着沐浴将自己身上藏得银票取出,换上整洁干净衣裳后,又将银票藏于衣领下。
眼下被困在这里,银票自是无法兑换,可总有逃出去的一天,自然也要好生藏着这银票,以备来日。
这天晚上甄洛沐浴净身后,照常将银票藏在身上,正准备歇下时,外间突然传来哭天抢地的喊声,那声音是李家父母的,且经久不歇。甄洛想到自己隔壁住着的那个病人,心中有了猜测,难不成是李家儿子死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是和衣而睡,听得动静当即掀被起身。
这时,李家父母让下人开了甄洛房中的锁,走了进来。
下人点上灯,只听那李父先开口道:“将她绑了,给我儿陪葬!”
什么?陪葬!
甄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想要斥骂他们,可嗓子生疼半句话也说不出。
李母在旁瞧着她的情状,冷笑了声,抹着脸上的泪儿,骂道:“花了这么多钱,买来个哑巴,若不是那人贩子早跑了,我们还得将你退货呢,罢了罢了,如今我儿没了,你虽是哑巴,但好歹生得漂亮,我儿爱美色,送你下去陪他,想来他也愿意的。”
甄洛眼中盛怒,抬眸盯着李家夫妇,周身的气势凌厉。
李家夫妇被骇了下,反应过来后暗谇,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娃娃罢了,杀了又如何?这深山老林穷山恶水之地,死个人有什么奇怪的。
“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带走。”
夜色正浓,李家趁夜安葬儿子,连带着在他家儿子棺材旁,另置了副棺材,预备活埋了甄洛。
甄洛再如何大胆,毕竟还是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见的这场面也是惊惶失措,她拼命挣扎,试图逃脱,却难以脱身,被李家的下人按在棺材内,阖了棺。
任凭甄洛如何在棺材内踢踹,人在棺材内也打不开这被封了的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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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隔千里的京城皇宫,御殿内龙案上,正伏案浅眠的君王从梦中惊醒。
这便是刚刚即位的新帝——秦彧。
梦中,一个红衫姑娘伏在棺材上哭,好不可怜,周围的人一捧捧往她身上砸着土,想要将她活埋。
那姑娘抬起满是泪痕交错的脸,竟是他无数次梦到的脸庞。
可这一次,秦彧无比清楚的感觉到,这一次梦中的姑娘,与以往每一次梦境中都不一样。她的眼中没有历经世事的淡漠,没有经历磨折的温柔从容,只是一个娇娇怯怯惊慌失措的小姑娘。
可那样的娇娇怯怯,那样的惊惶失措,经不得半分风霜雨打,反倒像极了他从江南金陵城带回来,费心养在身边的小姑娘。
自从一月前那场大火后,秦彧已经许久不曾入过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