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里,他忙于先帝丧事,忙于登基诸事,忙于安抚内外坐稳江山,那个女人的离去,只是让他在那一夜失了分寸,醒来后,他与往常几乎一般无二,依旧兢兢业业处理政务,依旧每日如常一日三餐。
只是,每日总会不自觉的出神,入睡前,总会下意识的碰一碰泛着凉意的枕边。
他以为,那个女人的离开算不得什么,也一次次如此对自己说。
直到今日梦中惊醒,才明白,失去的钝痛不算天崩地裂,并未彻骨裂心,可就是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秦彧起身,离开桌案,垂手立在窗前,远眺天边的星月。
他想,若是人死了当真会变成天上的星辰,该有多好。
第75章
另一边……
另一边, 西南山村内,一片坟堆的山上。
李家的下人一锹锹的往两副棺材上埋土,甄洛在棺内不住的踢踹挣扎。
那叫陈严的书生过来时, 瞧见的便是这景象。他听见那两副棺材内有活人的挣扎, 想到自己在山道上偶然撞见李家夫妇绑了甄洛上来时的谈话。
今日陈严从县城步行回来,走了一整日又走了半夜, 才到杏花村的山头,他累极,随意卧在草丛中歇了歇脚,闭眼准备睡上一会儿, 却听见山道上李家父母的交谈声。
得知那李家父母是要将甄洛活埋,陈严一时惊骇,涉及人命官司,他不敢贸然行事, 在李家夫妇过路后, 慌忙跑回村告诉自己爹娘得亏是前日陈父回了村,否则就陈严自个儿恐是没法和李家家仆硬拼的。陈严父亲是里正, 自是不能坐视村中闹出人命官司,当即就带了人往山上来, 陈严脚程快,最先跑了上来。
他见眼前人被活埋在棺中,当即上前就要救人。
“我说陈家后生, 李叔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免得惹祸上身。”李叔见只他一人前来,出言威胁,又眼神示意手下的家丁,准备动手害陈严。
陈严眼中含怒的瞪着李家人, 冷笑:“是李叔你自己多行不义惹祸上身,我已经告知了我父亲你所行的龌龊勾当,父亲带着人稍后就到,李叔你还是想一想买卖妇女活埋杀人按律当判何刑吧!”
什么?李家夫妇闻言大惊,没想到这陈严竟带了人过来。
他们隐隐瞧见了不远处的火把亮光,慌了神,最后是那妇人先反应过来,扯着身边李父的衣袖,焦急道:“咱们先从后山的山道跑回村,万不能被他们人赃俱获,走快跑!”
李家夫妇慌忙从后山那山道跑下村去,陈严忙着救人,抽不出身去追他们。
他将甄洛从棺内救出时,后头陈里正等人也上来了。
“爹,快去追李家夫妇,他们从后山那边跑下去了。”陈严扶着甄洛,对陈里正喊道。
甄洛在棺中被困了不少时间,一得自由,便扶着棺盖一阵猛咳。
陈严扶着她走出棺材的土坑,甄洛缓过劲来瞧了眼救自己的人,也认出了他就是那日隔壁的书生。
她颔首致谢,陈严红了脸,边扶着她歇息,问她:“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因何流落到此?”
甄洛既不想多话,眼下也因嗓子受伤发不出声,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和嘴巴,又摇了摇头。
陈严这才恍然明白,原来眼前的姑娘是个哑巴。
他忙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小生不知姑娘旧疾,冒犯了。”
甄洛摇头,告诉他无碍。
李家夫妇跑回了家中,那李老爷也是慌张失措,在家中来回踱步,焦急的同李母道:“你说,那陈里正会不会告官去,也不知道那哑巴丫头死了没,若是死了,咱们会不会因杀人罪名,被砍头啊?”
李母闻言,倒是没有李家老爷那般失措,她上前抚着李父的背脊,安抚道:“呸呸呸,老爷说的是什么不吉利的话,莫说那哑巴丫头未必真死,便是她死了,又能如何?您忘了咱们同县老爷的关系吗?这澄县可是县老爷的天下,只要县老爷不让咱们死,便是真杀了人,也有的是法子遮掩。”
李父听罢,却没有李母这般胸有成竹,他咬牙谇了口,骂道:“什么关系,呵,他要真惦记着咱们的这层关系,如何会由着那赌场的人将我儿打个半死。”
李母想到儿子的死讯也是悲痛,她抹了泪,叹了口气,接着开口:“老爷这话说岔了,闵儿被打前瞒着咱们在外面赌,出事那当口也是突然,若非县老爷接到人报官,瞧出是咱们闵儿,只怕咱们闵儿也没有这几个月的一口气吊着了,怪只怪闵儿出事的太突然了,县老爷也来不及出手相帮,待他得知消息时,闵儿就已经被打成了那样。”
李老爷长叹了口气:“唉,罢了,快些收拾收拾行李,咱们离开这杏花村,往县城去吧。”
这边李家夫妇收拾行李跑去了县城,那头甄洛也同陈严一行人下了山。
甄洛孤身一人,在此地举目无亲,又是个哑女,无处可去,一行人到李家时,发现已是人去楼空,陈里正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安置甄洛,末了想到自己家尚有一间空着的茅草屋寻常是用作儿子读书的书房的,应当能住人,便询问了甄洛意思,见她点了头,陈里正便做主让她暂时在自己家在歇脚,再做日后打算。
甄洛来到了陈家,陈严送她到了自己书房,寻了块木板给她铺了床。
“家中寒微,委屈姑娘你了。”陈严收拾好东西后回头同甄洛说话,却见甄洛指了指他桌案上的纸笔。
甄洛人站在桌案前,瞧着那纸笔,眼神告诉陈严她想要用一用。
“姑娘是想用纸笔吗?你随意用就是。”陈严温声开口,实则分外心疼纸墨。
此地本就贫寒,笔墨纸砚都是不菲开支,陈严自己往日习字都很不舍用。
甄洛颔首道谢,随即铺纸提笔,写了一纸诉状,她将李氏夫妇加害自己连带自己被买卖的事悉数写于诉状中,末了将诉状铺在一旁,指尖沾了水,示意陈严看过来,她在桌案上写:“明日你带我去县城,我要报官。”
“报官?”陈严开口问。
甄洛颔首。
“可……”陈严欲言又止,他是隐约知道些李家和县老爷的关系的,虽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关系,但也知道,县老爷对李家人优待。
可看着甄洛的眼睛,陈严却支支吾吾始终没有开口,他抿唇,最后道:“好,那明日我陪你去。”
话落去收拾甄洛方才写好的诉状。
甄洛的字打小跟着赵迢习练,风骨凌冽。陈严看见,心中便猜测,她应当起码是言情书网出身。
*
次日一早,天光微亮,甄洛便和陈严一起动身去了县城。甄洛自己知道自己这张脸有些惹祸,索性在起床后将脸给涂成黄灰色,弄成个毫无气色的模样。
陈严瞧见有些吃惊,随即反应过来,摇头失笑。
他还是将自己备好的帽子递给了甄洛,心道,这样美的容颜,便是涂黑肤色,失了白皙,在澄县这穷乡僻壤依旧是让人眼前一亮的美色。
路途遥远,陈严顾忌她是个娇弱的姑娘家,咬牙让父亲雇了驾牛车。
到县城时,已是午后,陈严带她去了县衙,衙门的守卫认得陈严,瞧见他便打招呼道:“哟,是陈书生啊,可是来寻我家小姐的,不巧,我家小姐今儿出去了。”
甄洛对陈严和县官小姐的事并不关心,倒是一旁的陈严有些慌乱失措,忙道:“莫要乱讲,女儿家声誉何其重要。”
“哎呦,你何必不好意思,县老爷早有意招你入赘,少不得咱们哥几个日后还得仰仗您呢。”县衙门口的守卫依旧在玩笑。
陈严的脸色却猛地一青,他不欲和他们多言,只将来意道出:“小生来此地是送人前来报官的,烦请各位通禀一声。”
那几个人扫了眼陈严身边的女人,笑道:“好说好说,小的这就去通报。”
待通报过后,甄洛同陈严一道入内,求见了县官。
澄县的县官年已五十,却并无老态,反而精神气十足,接了甄洛的诉状,细细一看,按下诉状,避过此事反倒言起其它。
“这字,本官瞧着不像是陈严的字,难不成是眼前这位姑娘所写?”他笑问道。
甄洛无法答话,陈严代她回道:“回禀大人,正是她所写。”
那县官笑了笑,又道:“巧了,我家闺女缺个教她习字的女师傅,这位姑娘的字我瞧着很是喜欢,不若就请这位姑娘暂居府上,好生教一教我家姑娘的字。”
甄洛听得这县官的话,察觉怪异,扯了扯陈严衣袖,陈严自然也察觉到了,况且他知道县官与李家亲厚,只怕是想借此按下此事。
“大人容禀,我们是前来报官的,您看过诉状,却不问官司之事,反倒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为何?”陈严虽知县官与李家亲厚,却想着那是险些酿成命案的事,以为县官不会当真视而不见。
可他话落,甄洛却听得那县官道:“官司之事?有何官司?这位姑娘好好的在这,人也没死,能有什么官司,来人,将这姑娘带去后院,等着小姐来了,让她去拜见小姐,教授小姐书法。”
他吩咐完,甄洛眼含火气揭了帽子怒视这县官。
县官也无所谓被瞪,只警告道:“我劝姑娘你安生呆在县衙,若是你敢逃出半步,往州府去胡言乱语告官,你人跨出县衙一步,这脖子上就要少一个脑袋了。”
甄洛气急,恨不得当场剁了这狗官,可最后只能硬生生握拳忍下。
人在屋檐下,只能低头,今日之辱,待她逃出生天之时,定要好生还给这狗官。
罢了,暂且忍一忍。
反正自己脚上也有伤,本就不能走动,这段时日就当是在县衙养伤了。
第76章 京城皇宫御殿内,秦……
京城皇宫御殿内, 秦彧捏着眉心仰靠在龙椅上,脚边搁着半撒的酒坛子。
御殿龙椅,这般肃穆之地, 竟成了他买醉的地方。
秦彧素来勤政, 极少有这般纵情醉酒的时候。
昨日他从梦中惊醒,久久不能回神, 今个儿一早,内侍又带着将军府书房的画像入殿禀告,问这画像是否也如将军府的其它物件一样封存于宫中密室。
秦彧那时手上拿着封折子,那内侍拿着的画像一展开, 他眸中神色微晃,竟将手中奏折砸在龙案上。
画中人依旧是他少年时所画的模样,眸中愁绪如繁星点点,周身气质柔婉淡然, 仿若历经半生颠沛跌宕, 看破这万丈红尘俗世,对人间种种都不放在心上。
秦彧看着她, 一遍又一遍在心底描摹画中人的眉眼。
她与今生他枕边女子,除了这张脸这具皮囊外再无半点相似。
甄洛不是这样的女子, 她张扬恣意,美的艳丽娇俏,骨子里天真烂漫, 不是这样暮气沉沉的眉眼, 更不是这样愁绪浓浓的双眸,可这一刻,秦彧无端觉得,甄洛就是这画中人, 是他自年少时便入他梦中的劫数。
心头如同被扯开一道口子,无数的冷风灌进去,凉的秦彧心头涩痛。
他苦笑,接过画卷,指尖拂过画中人眉眼,像是触碰夜月光影,飘渺而不可及。
“备酒。”他将画卷放在桌案上,扔下那一堆的奏折,拎了三坛子酒仰靠在龙椅上,一口口的灌着自己。
喝的半干的酒坛子被仍在龙椅脚边,御座上的君王,满身落拓,眉眼苦涩。
三坛酒喝尽,已是日头正中,秦彧仰躺在龙座上,阳光穿过御殿窗棂,刺的他眼睛涩痛不止,秦彧以手掩目,指缝中淌出湿意。
他指腹拭去那水意,尝试压下心头的情绪。
外间候着的内侍,几番犹豫踌躇,入内叩首禀告:“陛下,南疆圣女求见,说是有可解蛊毒之法。”
秦彧依旧掩眸,只是喉间微动,压下涩意,沉声道:“宣她入殿吧。”
待南疆圣女入殿内时,秦彧正背对大殿门口,立在窗棂前,已恢复成往常模样。
圣女入内,问到酒味儿,却不敢贸然开口多问。
秦彧背对着她,不知思绪飘到何处,但始终未曾开口问她解蛊毒之法,圣女候了一会儿,行礼后,自己开口禀道:“南疆巫山血域生长的血域花,能抑制蛊毒,如无意外,寻常蛊毒终身不会发作,便是如您这般血脉中生来带毒的,亦可解您血脉中蛊毒,不会危及后世,只是,此花一朵只能救一人,数十里血域水,千年只诞出过一枝血域花,是南疆王用来求长生之用,两月后长成,南疆王便要采花服用。”
秦彧听她所言,垂手立了许久,才回身冷凝着她,反问:“既是南疆王求长生之用,且此前从未泄露消息,想必是南疆秘事,你将此事禀告,所图为何?”
圣女闻言,咬唇叩首道:“只求献上血域花后,若能解陛下蛊毒,您能出兵助南疆王子取南疆王而代之。”
她想和南疆王子双宿双飞,南疆王是她最大的阻碍。
秦彧没有兴趣问她为何有此求,他侧首去看窗棂外无垠的天际,良久后,淡淡应下:“好。”
*
秦彧登基后,豫州秦氏一族权势愈加显赫。
秦家老太君人在从豫州返京的半道上得知了秦彧登基称帝的消息。
此刻秦老夫人人已经到了秦时砚所居宅院的门口,她此行入京,京中的这两人谁也不曾告知。
郎化去豫州请她时,她惊闻自己这曾外孙儿竟和秦彧那个煞星抢人,气得几欲昏厥,强撑着缓过劲儿来,当即随郎化入了京。
秦老夫人是前些年知道秦彧的身世,若说她不介怀,自然是假,秦老夫人早疑心自己儿子的死因了,可那时秦彧已然稳稳把持了秦家,且在朝中威望极重,她即使知道了此事,也不敢翻什么风浪来,反倒忍着恨意,比之以往更甚的表现对秦彧的疼爱。
实则,这心却已全然偏到了秦时砚这,若非实在无力相敌,只怕早就想杀了秦彧让秦时砚接掌秦家,后来见秦彧对自己尚算敬重,也十分提携秦时砚,事事费心教导一派要给秦家□□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的模样,她才歇了心思,按下那些阴暗算计,做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模样。
秦老夫人径直入内,郎化让守卫去禀告秦时砚。
秦时砚正喝着药,听见消息,搁下药碗就疾奔了出来。
他跨出房间门槛时,远远见秦老夫人走近,当即屈膝下跪,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秦老夫人最疼秦时砚,见不得他受半点罪,忙将他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