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的两声响。
密码错误。
俞蜃倏地停住,窒息感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微吸了口气,克制着自己,轻声提醒她:“釉宝,输错密码了,你的生日在九月。”
谢瓷有一瞬的茫然。
她为什么会输十二月呢,好奇怪。
谢瓷重新输入密码,木门在她眼前缓缓打开,一排排照片静静地悬挂在半空,光怪陆离的画面闪过,整整三面墙,像大雪洋洋洒洒地下,堆满了这间屋子。
它们无声地注视着她。
谢瓷仰起头,怔怔地看着。
照片上的人是她,少女时期的她。
晴日里,她坐在屋檐下,靠近水边,艳色的裙摆划过水面,小腿浸在水中,闭着眼,阳光落在她的面颊上,芭蕉叶垂落在她肩头。
灰蒙蒙的雨天,她趴在廊前,摸着手里的书,黑发散开,露出雪白的后背,蝴蝶骨上的红痣像虎刺梅一样红,小腿高高抬起,交叠着晃荡。
暴雨中,她靠在窗前,探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去听风雨声,被兜头浇了一身雨,狼狈地转过身,面带委屈,朝着镜头的方向走来。
晨曦间,她捧着牛奶,一脸不情愿,唇边沾了一圈奶渍。
静谧的午后,她睡在凉席上,安安静静的,眼睫垂落,脸上被压出一块红印子,印着条条凉席的条纹,浅浅的。
夜晚,她坐在工具台间,手握雕刀,手里捏着一朵海棠,每一刀都精准、游刃有余。
无数个她。
无数个片段。
破碎的画面串联不出记忆来,谢瓷只是傻傻的,仰着脑袋一直一直看,一张张扫过,照片上只有她,除了她什么都没有。
春光、夏花、秋夜、冬雪。
什么都没有。
仿佛她就是世界。
这房间里的时间似乎是被冻结的,和她的过去一起被冻结在里面的,还有她的哥哥。
谢瓷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往桌边走,上面叠着几个木盒。
她打开第一个,里面简简单单的,只放了几样东西,几颗小巧的乳牙,几朵干花,一串陈旧、老式的发圈。
第二个木盒里是几张纸。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用蜡笔写的,什么颜色都有——
[祝贺哥哥考了年级第一名,晚上和釉宝一起吃蛋糕。]
[哥哥,釉宝躲起来啦,快来找到我!]
[下雨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晚上不吃小鱼,可以吗?]
谢瓷垂着眸,扫过稚嫩、粗糙的字迹,却丁点都记不起来,记不起来她是怎么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少女,只记得她的身边只有哥哥。
一直一直,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是,他去哪儿了。
她为什么找不到他了。
他不要釉宝了吗?
谢瓷难过地想。
.
谢瓷一直在地下室呆到深夜,她捏着一封信回到一楼,俞蜃在那儿等她,他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看着窗外。
听见声音,他侧头看她。
黑眸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藏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的身形在宽敞、高亮的落地窗前,显出几分寂寥。
谢瓷抿抿唇,小声道歉:“对不起,我和你发脾气了,我想找到哥哥。俞蜃,你能和我说哥哥的事吗?”
俞蜃起身,靠近她,指腹划过她泛红的眼角,低声说:“怎么又哭了,饿不饿?先去洗澡,我去煮碗面,吃完和你说你哥哥的事。”
谢瓷捏紧信封,用力点了点头。
俞蜃的视线在封口一扫而过,还是完好的,她没拆。
等谢瓷洗完澡,再喝完面汤已是凌晨一点,她躺回了自己的床上,抓着俞蜃的手,慢吞吞地划过他的掌心,说:“你会说实话吗?”
俞蜃倚在床头,应:“会。”
谢瓷想了想,又问:“你们为什么骗我?”
俞蜃垂着眼:“是我让他们骗你,我不喜欢你哥哥,不想让你记起来,想给你正常的家庭和环境。”
谢瓷:“谭立风为什么说他是疯子?”
俞蜃顿了一下,说:“谭立风?”
谢瓷:“我记得他的声音,他说我哥哥是疯子。俞蜃,你也认识他,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他?”
俞蜃:“真的想听?”
谢瓷:“想。”
俞蜃关了大灯,留了盏床灯。
幽幽的光影打下来,落在她的眸间,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还愿意牵他的手,没再抗拒他。
他不禁想,俞蜃和哥哥。
在她心里,谁更重要?
俞蜃轻抚着她的发,口吻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不受父母喜欢,从小就古怪,独来独往,一点都不亲人。”
谢瓷微怔:“是我的爸爸妈妈吗?”
俞蜃:“不是。”
原来不是她的亲哥哥。
谢瓷不知怎的,没有觉得很意外。
俞蜃继续说:“没人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别人,看什么都无聊,只想欺负别人,那样世界才变得有趣了一点。”
谢瓷:“他怎么欺负人?”
俞蜃:“吓人、打人、咬人,什么狠招都会,别人在背地里喊他疯狗,说他咬住就不松口,非要鲜血淋漓才肯罢休。于是,他家里人更讨厌他,觉得他可怕、麻烦,却又不能丢了,只能当他不存在。”
谢瓷呆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这样?”
俞蜃:“不知道。”
谢瓷的心提起来:“别人欺负他了吗?”
俞蜃微顿:“...或许吧。”
谢瓷下意识攥紧他的手,小声问:“他会不会受伤?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管他,没人对他好吗,有人喜欢他吗?”
俞蜃喉头滚动,哑声应:“后来有了。”
谢瓷松了口气:“那他还咬人吗?”
俞蜃:“还咬。”
谢瓷:“......”
谢瓷闷着脸:“过分!”
俞蜃却无声地牵起唇角,继续说:“后来,他们家里来了个小女孩。她傻傻的,不太聪明,是个小瞎子,耳朵也不好用。”
谢瓷眨眨眼,隐隐约约感觉自己被骂了。
她问:“是我吗?”
俞蜃“嗯”了声:“是釉宝。”
俞蜃闭上眼,轻声说着,仿佛自己也回到了那个夏日里:“你对什么都好奇,从不怕他,还喜欢跟在他后面跑。”
......
洛京的夏日,蝉鸣总是恼人。
俞家大宅,餐桌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谢瓷捧着小碗,拿着个小勺,自己扒饭吃,佣人偶尔夹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她从不伸手碰桌子上的菜。俞家父母养她也就这样,吩咐佣人做事,佣人得了俞家老爷子的话,不敢不尽心,谢瓷在俞家的生活说起来并不差。
稍许,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桌上的动静停了一瞬。
谢瓷竖起小耳朵,企图听得更清楚一些,她听见椅子被推开,碗筷发出清脆的声响,是哥哥坐下来了。很快,爸爸妈妈和姐姐吃完饭离开,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俞蜃恹恹地抬起眼。
边上的小女孩抓着勺子,只会扒自己碗里的东西,看起来很笨,他不感兴趣地收回眼,又笨又瞎,耳朵还不好,是个小麻烦。
又是差不多的饭菜。
俞蜃拿着筷子,随意扒拉了两下,正准备丢筷子走人,确认那小瞎子问他:“哥哥,我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不可以。”
小少年冷淡地拒绝她。
俞蜃想,才来了两天,就想和他一起玩。也是,小瞎子看不见他打人的样子,什么都不懂,还以为他是好人。
谢瓷想了想,又问:“我可以跟着你吗?”
俞蜃:“不可以。”
谢瓷:“因为我看不见吗?”
俞蜃:“不是。”
谢瓷睁着眼,一眨都不眨,听着俞蜃说话,听他说不是因为她看不见,小女孩抿唇笑起来,露出浅浅的梨涡。
她说:“我想跟着你,你不用理我。”
她对他笑了。
俞蜃盯着她的梨涡看了一会儿。
有点想戳。
俞蜃丢下筷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一会儿,那小瞎子居然也跟了上来,佣人在后面喊,喊她跑慢点。
俞蜃听了,反而加快脚步。
后面的脚步哒哒响了一阵,忽而“砰”的一声闷响,她摔倒了,佣人匆匆过去扶她,她却说:“不疼,我想自己走。”
俞蜃漠然垂下眼,心说果然是傻子。
他头也不回地拐弯去了花园。
热腾腾的午后,花园里没什么人,俞蜃找不到人欺负,转而去欺负泥地的虫子,正翻着土,边上忽然窜出一颗顶着花瓣和叶子的脑袋,她喊:“哥哥!”
脆生生的声响。
虫子飞快地跑走了。
俞蜃:“......”
俞蜃耷拉下眉眼,又翻了翻土,随手捏了条蚯蚓出来,往谢瓷掌心一丢,说:“小瞎子,滚远点儿。”
谢瓷却呆住:“手里的虫子会动!”
俞蜃:“是蚯蚓。”
这该吓跑了吧。
俞蜃想。
谢瓷呆了一会儿,伸出一根食指惊奇地戳了戳手里的虫虫,时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乖乖地说:“谢谢哥哥。”
俞蜃:“......”
算了,笨蛋是听不懂人话的。
俞蜃板着脸,换了个地方蹲,不一会儿,边上又多出颗小脑袋,她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鼻子动来动去,东闻闻西闻闻。他不高兴,又换了个角落,藏起来不让她找到,透过绿叶间隙,看小瞎子跟迷路的蝴蝶似的,到处转来转去。
他想,真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渐渐安静下来,俞蜃起身,刚想出去,一颗顶满了树叶的脑袋忽然又蹿了出来,她抿唇笑,喊他:“哥哥!”
俞蜃盯着这个不聪明的小瞎子。
半晌,他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梨涡。
第35章 南渚 俞蜃,他是不是死了。
隔日清晨, 俞蜃抱着沉睡的谢瓷上车。
昨晚,她缠着他听小时候的事,不肯睡觉, 说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说到哥哥给她讲故事,才把人哄睡了。她沉迷于过去,不肯忘记那个疯子, 纵使不记得,也不许旁人说他半分, 像个执拗的小孩。
和从前一模一样。
俞蜃耷拉着眼睫, 静静地看着谢瓷的睡颜, 从她醒来到现在,压在肺里的那口浊气似乎终于吐出来了一点。
真的有傻子,愿意爱一个疯子。
太傻了,他想。
这么想着,俞蜃却低下头,轻吻了吻她的额角,往下触上她薄薄的眼皮, 热热的, 和流出来的泪水是一样的温度。
这双眼睛里, 总是掉下眼泪来。
他喜欢她的眼泪,却不想她哭。
小宋站在一边,定定地瞧着自己的脚尖, 待听到副驾驶门关上, 他才道:“九点半的高铁,晚上七点多到南渚。高铁站附近的货车、南渚的水屋已经整理好了,王阿姨晚点就到。”
俞蜃轻轻地应了一声, 说:“辛苦你。”
小宋总是不懂俞蜃。
之前不懂,俞蜃把过往都藏起来,却没那么费心思地藏,但凡谢瓷问,他总是愿意说。现在也不懂,明明不想她记得,却要费尽心思地想让她想起来。
不过他也不想懂,他只需要做好分内的事。
这场雨让暑气浸染的洛京变得有些凉。
今早天也没放晴,灰蒙蒙的一片,路边的花倒是昂着脑袋,神采奕奕的,谢瓷醒来的时候,车正好停下。
这些年洛京有些变化,和高铁站相依的老式车站早已被拆,如今那地方是一片广场,一半都改成了停车场,乌泱泱的,总是停满了车。
谢瓷从窗户间看出去,一探头,淋了一脑袋细雨,也不介意,心里隐隐藏着点儿些兴奋,问:“俞蜃,我们坐高铁回去吗?我还以为会坐飞机呢。”
俞蜃“嗯”了声,说:“晚上才能到,想坐吗?”
谢瓷忙不迭点头,又迟疑着说:“我想穿雨衣。”
俞蜃顿了顿,和她水亮的眸对视片刻,忽而从后座拿出两件雨衣,一件橙色,一件绿色,放到谢瓷眼前,让她自己选。
谢瓷垂眼,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又扭头看了眼车窗外,绿植绿油油的一片,穿绿色下车一眨眼就找不到啦,想了想,拿了橙色那件雨衣。
她拿了雨衣也不下车,在车里不知道别扭什么。
俞蜃侧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是不是想和我说对不起,没关系。”
谢瓷从来都是这样,做了错事就乖乖道歉,老实巴交的,甚至有点呆。
昨晚,她瞪着他没让他牵手,因为瞒着她哥哥的事,心里还别扭,便扭捏着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谢瓷抿着唇,没说话,发上的力道软软的,轻轻柔柔。他没有生气,带她去看那些回忆,还一直在客厅里等她到凌晨,晚上还和她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几点睡得觉,早上起来就开车陪她回南渚。
她觉得自己很过分。
还想把俞蜃关在外面。
好半晌,谢瓷小声说:“一会儿我们牵手吗?”
俞蜃弯起唇,温声道:“你穿雨衣去玩一会儿,还早,不想玩了就来牵我,我们一起进站。”
谢瓷又自顾自地别扭了一会儿,忽然扭头,张开手臂,朝俞蜃抱去,嘀咕着:“那我们先抱抱,你抱抱我吧。”
俞蜃抱了抱谢瓷,任由她在颈边蹭了蹭,然后眼看着她溜下车,自顾自地穿上略显小的雨衣,原地蹦了两下,自己玩儿去了,哪还有心思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