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风机呼呼的声响停下。
俞蜃问:“釉宝说什么?”
谢瓷重复了一遍。
俞蜃:“只有釉宝。”
谢瓷耷拉下眼,心里发虚,那可怎么办,万一她也喜欢哥哥呢。她答应过俞蜃的,不会丢下他,她不想和他说谎。
等上了床,俞蜃留了盏壁灯,从床头抽出一本故事书,一手给谢瓷当枕头,语调不轻不重:“给你念《春天的窗户》。”
谢瓷闭着眼,问:“是什么样的故事?”
俞蜃:“是画家和一只猫。”
“一个穷画家住在小镇上,他的房间朝北,太阳照不到,他没有钱买柴油去烧旧暖炉,一到冬日,只能裹着毯子瑟瑟发抖。有一天,他的房子里来了一只奇怪的花猫,猫对他说,你这样冷,不如养只猫吧,热乎乎的猫像一只暖水袋……”
谢瓷忍不住问:“他养得起猫吗?”
俞蜃:“猫说,‘聪明的猫都是在外面找食吃的’。”
谢瓷:“......”
“猫在屋子里也觉得冷,对画家说,要是有一扇窗就好了,你画一扇窗吧,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开满了红色的虞美人,一列小小的列车从远处开过……”
谢瓷安静地缩在俞蜃怀里,意识渐渐昏沉,恍惚间,她似乎听到哥哥在念故事,他说:“——窗外,太阳一转向西边,原野就会被染成一片玫瑰色……当黄昏的第一颗星星闪闪发亮地出现在远方的白杨树上时,电车会轻轻地、咣当咣当地开过去。电车的车窗里,亮着黄色的灯光。”
她下意识抱紧了俞蜃的手,喃喃:“哥哥……”
俞蜃垂着眼,不徐不疾地念完了剩下的故事,放下故事书,看向怀里的谢瓷,她睡着了,想着他睡着的。
半晌,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她的发。
“晚安,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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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南渚依旧没放晴。
谢瓷在洛京呆久了,忽然回到南渚,被热得头晕转向,穿着件吊带裙,袜子也不肯穿,躲在休息室里,躺在凉席上扇风。
俞蜃知道她不爱吹空调,拿了冰盆放在边上,由着电吹风呼呼地,把凉意都带去她身上。他叮嘱:“不可以对脸吹,我去做饭。”
谢瓷闭着眼,摆了摆手。
示意他去吧,她知道了。
谢瓷晃着小腿,心想以前的日子可真舒服,现在还得开店挣钱呢。她想,哥哥应该是在南渚上学,所以会和谭立风认识,正好谭立风是洛京人,她哥哥也该是洛京人,可她最后怎么跑到海岛上去了,想不明白。
听俞蜃和她说那么多过往。
也不知道她哥哥说的,还是她说的。
谢瓷悄悄睁开眼,看向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她有时候觉得俞蜃藏着什么秘密,可似乎又没有,他不想骗她,却总不想告诉她。
为什么呢?
难不成……她真的喜欢哥哥?
谢瓷呆住,如果是这样,那俞蜃的行为就有了解释,他一开始害怕她离开他,又阻挠着她想起哥哥来,现在带她来南渚想必是忍着伤心、难过,怕她想起来,怕她不喜欢他了,这么一想,谢瓷觉得自己很坏。
她喜欢哥哥,又喜欢俞蜃!
怎么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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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渚的日子悠闲、自在,吃过午饭,谢瓷又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但她还惦记着去划船的事,不肯放任自己睡去。
“我们去划船吧?”
谢瓷打了个哈欠,揉揉沁出泪水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俞蜃。
俞蜃:“......”
“做饭好辛苦,釉宝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就在楼下躺一会儿,醒了再去划船。”
俞蜃垂着眼,自然地捏了捏手腕。
谢瓷努力睁大眼:“手疼吗?手疼就不坐船了,你躺下,我给你捏捏,躺这儿,我也躺着。”
俞蜃依言在凉席上躺下。
百叶窗下的光影像老旧的胶片电影,缓慢滑过凉席,爬上男人清俊、平静的脸庞,他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黑眸里的凉意吞噬了暑气。
谢瓷捏着俞蜃的手腕,又打了个哈欠,嘀咕:“你的手好凉,摸着怪舒服的,我想把腿放在你腿上,可以吗?”
俞蜃:“可以。”
谢瓷自己找个了舒服的姿势,手腕揉着揉着,最后脸也贴到了人家的手背上,蹭了蹭,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什么,手里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眼皮缓慢往下沉,视线里男人的模样变得模糊,唯有凉丝丝的体温清晰。
他身上好舒服。
迷迷糊糊间,谢瓷的脑中闪过无数个午后,虚无中,似乎也有谁的体温贴着她,凉凉的,嗓音也像水一样,干净又清爽。
或许是哥哥。
哥哥和俞蜃的体温,似乎是一样的。
恍惚间,谢瓷脑中划过这样一个念头,不等细想,眼皮彻底盖下来,她抵抗不住这困意,贴着俞蜃的手沉沉睡去。
俞蜃睁着眼,无声地注视着谢瓷。
她似乎长大了,又似乎没有长大,执着于寻找过去的俞蜃,可是还回得去吗,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再给她找一个哥哥。
还找得回来吗。
俞蜃自己也不知道。
等谢瓷再醒来,雨已小了大半,只剩了风筝线似的雨丝,直直往下落,风一吹便跑到廊下,侧头看了眼俞蜃,他还没醒。
他睡着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
苍白又清郁,比常人长出许多的睫毛又黑又密,安静地覆在眼睑上,眉眼间一片平坦,明明没有蹙着眉,看起来却莫名有点脆弱。
这是真的俞蜃。
谢瓷瞧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身,离开了休息室,上楼取出了那封她带了一路,却从未被打开的信。
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想在洛京打开它。
或许是它也在等她回到南渚,回到属于她和哥哥地方。
谢瓷带着信,赤着脚走到廊下。
雨水将夏日的燥意都带走了,这会儿廊下踩起来还挺凉快,她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小腿往湖水里晃去,雨丝和着风飘下来。
眼前的信封是粉色的,颜色显得陈旧,封口完好无损。
曾经的她没打开过,俞蜃也没打开过。
谢瓷垂眸瞧了一会儿,第一次拆开了这封信,信打开的瞬间,她第一眼是去看字迹,待看到“釉宝”两个字,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这字迹,和俞蜃的不一样。
他们是两个人,即便拥有相似的温度。
谢瓷抿着唇,往下看——
“釉宝。
或许有一天你会看见。
南渚的天放晴时,不像我,像你的眼睛,那是一种很特殊的颜色。你的名字里,有个瓷,我见过一种青瓷。诗人说它‘至如蔚兰落日之天,远山含翠;湛碧平湖之水,浅草初春,豆含荚于密叶,梅摘浸于晶瓶。或鸭卵新孵,或鱼鳞闪采。洁比悬黎,光不浮而镜净;美同垂棘,色常润而冰清’。注[1]
釉宝比这青瓷还要美丽。
我出门时,喜欢划船。
碧绿湖水间闪着鳞光,如玉如镜,湖边枝叶垂落,到了雨天,湖面会浮上一层雾气,在雾中隐约可窥见那点青绿。
我看它们,像在看你。
坐地铁,到了学校。
我会想起牵着你的手,慢慢地走在夜里,昆虫的鸣叫都没有釉宝吵闹,那些我不曾多看树木、操场、夜空,也都变得像你。
原本百无聊赖的生活,变得有趣。
在南渚日复一日,这里的四季,眠湖的水,学校的天,都是你的眼睛。可等我回到家,我不再想看四季、看水、看天。
因为,你在看我。”
恍惚间,有人在她耳边念,那嗓音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第一次见你是在操场上,明明那么多班的人在跑步,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穿校服特别好看,干干净净的白色,像南渚的天放了晴。”
她问他,你还看她啦?
他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因为他这个疯子,眼里从来没有别人,只看得到又瞎又聋的谢瓷。在某种意义上,他也变成了瞎子。
他不仅疯子,还是傻子。
谢瓷耷拉着眼,静静地合上沾了雨丝的信封。
休息室内,百叶窗被拉开一半。
俞蜃透过窗看谢瓷,她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不一会儿,她合上信封,听了会儿雨,起身朝室内走来。
俞蜃拉下百叶窗,重新躺下。
不多时,谢瓷上楼放了信,来休息室找他。说是找他,也不像,她并不喊他,趴在地上,一会儿拨拨他的睫毛,一会儿戳戳他的脸蛋。
俞蜃终于装不下去,睁开眼瞧她。
谢瓷眨眨眼,托着腮,说:“你醒啦?手腕还疼吗,我再给你揉揉,这次一定不睡着了。我们不去划船了。”
俞蜃:“那你想去做什么?”
谢瓷:“我想去学校里。”
俞蜃顿住:“去谁的学校?”
谢瓷:“你知道我哥哥的学校吗?”
俞蜃:“知道。”
谢瓷:“我可以去吗?”
谢瓷问的小心翼翼,她实在是乖,说一句哥哥不希望她知道,她就能忍住,什么都不问。她明明是好奇心那样重的人。
俞蜃看着她水润润的眸,低声也:“能去,等吃过饭,他们上晚自习带你去,那时候学校里没什么人,可以散步。”
谢瓷重重点头,复又说:“晚上喊茉莉做饭吧,你手腕不舒服。”
俞蜃说好。
王茉莉来的时候,谢瓷趴在桌上,闭着眼睛摸着书,她可就没见过这么怪的姑娘,看不见喜欢摸,能看见了照样喜欢摸,倒不喜欢用眼睛。俞蜃也是,闭着眼跟着她一块儿摸,两人还嘀嘀咕咕的,但再怎么古怪,她都喜欢这两个孩子,盼着他们好。
王茉莉做完晚餐,上楼整理了一圈,待看到俞蜃的床铺干干净净的时候,不由露出个笑来,笑完,轻咳一声,正经做事。
楼下厨房。
谢瓷一上桌就唉声叹气,说:“南渚除了鱼就没东西吃啦?这又是什么鱼,看起来怪丑的,看起来不好吃。”
俞蜃:“好吃。”
谢瓷:“...那你多吃点。”
俞蜃:“王姨做给釉宝吃的,很辛苦。”
谢瓷:“一人一半好吗?”
俞蜃:“可以。”
谢瓷:“......”
总感觉自己又上当了。
等吃过饭,天放了晴。
谢瓷不用穿雨衣出门,也不想穿运动鞋,穿了双漂亮的小皮靴,也不嫌热,只想着去踩水玩。
俞蜃跟在她后头,看她左摇右晃,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似乎在洛京没看够,上哪儿都得多看几眼。
看不见的时候喜欢看。
能看见了也喜欢看。
俞蜃有时候会想,釉宝在看什么呢?他仰起头,跟着她看,天还是一样的天,树还是一样的树,都没釉宝好看。
于是,他不看天、不看树。
只看她。
走出眠湖,两人坐地铁去二中,谢瓷看了眼自己的衣服,问俞蜃:“我们没穿校服,可以进去学校吗?”
俞蜃:“釉宝想穿校服吗?”
谢瓷想了想,摇头:“不想。”
俞蜃没问为什么,只是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那条安静的街道,问:“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说要来学校。”
谢瓷踩在凸起的盲道上,小声说:“没有,是哥哥在信里说,他带我来过学校。我想来看看,以前我看不见。但我想起别的了。”
她的神情忽而变得严肃,绷着小脸,说:“哥哥收别人的情书!”
俞蜃:“......”
谢瓷可不管俞蜃,嘀嘀咕咕的:“说不定他跟喜欢的女孩子跑了,就不要我了,我还想找他,哼。”
俞蜃:“......”
他捏了捏眉心,想把她嘴堵上。
等靠近学校,谢瓷左看右看,没看见大门,问俞蜃:“我们怎么进去呢,门卫会让我们进去吗,这里怎么都没有门。”
俞蜃:“我们翻/墙进去。”
谢瓷睁大眼:“真的?但我穿了裙子。”
她扯了扯自己的裙摆,有点儿不好意思。
俞蜃注视着她,说:“我不看。”
谢瓷抿抿唇,扭捏了一会儿,又大着胆子问:“墙怎么翻?”
俞蜃选了以前翻过的墙,蹲下身,面对着谢瓷,拍了拍自己的肩,说:“坐上来,别害怕。”
谢瓷知道他的肩膀宽阔。
一点儿都不害怕。
谢瓷坐上去,抱着他的脑袋,眼看着缓慢升高了,听他说:“坐稳了不可以动,现在伸手,扶住墙壁,坐稳了吗”
谢瓷怔了一瞬,依言坐上墙头,告诉他:“坐稳了。”
俞蜃松开她,微微退开一步,和坐在墙头的她对视一眼,路灯撒落的光混在水汽里,变得雾蒙蒙的,他站在雾里,静静地看着她。
仿佛这样看了许多年。
稍许,俞蜃往后退了几步,身躯倏地动了,像风一样掠过墙头,甚至没有借力,一跃就翻过了这堵令谢瓷无可奈可的墙。
谢瓷微微张开唇,愣愣的。
他好厉害。
“釉宝,跳下来。”
他气息平稳,如常般和她说话。
谢瓷应该转身,面对着俞蜃,然后跳进他怀里。可她在墙头呆了一会儿,忽然问:“我可以倒下来吗,你会接住我吗?”
俞蜃静了片刻,说:“会。”
谢瓷仰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微微吸了口气,闭上眼,放松身体往后倒去,失重感顿时盈满全身,还不等她自己感受,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