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哎,等等!”
 
 
第135章 
  苏敏官正在检查头等舱的配置。远远看一个穿素裙的身影从走廊飞奔而来, 不由得一笑。
  “指示牌怎么只有英文,”他假装没看见她,不满地在监工手册上记一笔, 自言自语, “欺负华人坐不起头等舱吗?这帮工人真是欠敲打。”
  “而且中文要在英文上头, 华人的船华人优先。”林玉婵喘着气接话,“苏老板, 借一步说话。”
  “木质防蛀也需要再检验一遍, 堵上所有缝隙。”苏敏官蹲下,检查床底, 手册上又记两笔, “就在这说吧。没杂人。”
  目中无人,果然很把自己当大爷。
  林玉婵皮笑肉不笑, 道:“苏大爷, 我问你。按照你提供的协议, 博雅公司现在的股份,我占五成, 你占三成, 其余亲友认购两成。倘若我这一年经营不善——我俩股份变成四成和四成。”
  苏敏官倚在头等舱的木床边, 微笑颔首。舱门半开, 走廊里光线昏暗,把他整个人照成半明半暗的雕塑, 俨然游戏关卡最后的大boss。
  他喉头微动:“嗯?”
  “那时我当然会捉襟见肘、一穷二白, 手头没余钱。而你只要从亲友那里再收购一文钱股份,你马上成为博雅最大股东。若你收购超过一成股份, 你立刻对商铺拥有绝对话事权——小白同志,这就是你的退路?抢我的铺子?”
  她一口气说完, 气鼓鼓瞪他。
  果然,跟这狗男人不管如何浓情蜜意,就算最后两人先后老年痴呆,也决不能忘了“笑里藏刀”四个字怎么写。
  苏敏官被她看穿居心,一点不脸红,朝她客客气气地一笑,眸子里粲然生光,显得无比亲和。
  “林姑娘,据我所知,你那些亲友认购的时候,你并没有让他们签署禁止转让股份协议。”
  而林玉婵当初要走义兴股份的时候,他尽管极度缺钱,谈判时处处让步,也坚持让她签了个“禁止转让”的条款。
  林玉婵当然知道这点,委屈道:“因为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讲理啊!我敢提禁止转让,人家就以为是诈骗,我融资已经够难了啊!”
  “所以给了我一个能钻的空子。阿妹,如果你是我……”
  当然也要钻。林玉婵恶狠狠地想。
  但她嘴上说得很甜:“如果我是苏老板,我当然会体谅林姑娘创业艰辛,给她处处使绊我良心上过不去。为了我俩的商业友谊能够长青,我肯定不会欺负她!”
  苏敏官忍俊不禁,轻声一笑。
  “第一,这份协议你可以拒绝。”他说,“第二,这是在你利润不达标的前提下,才会发生的事件。倘若真是那样,说明你的赚钱计划行不通,为了救博雅、保障其余股东利益,我理应接手,公平合理。反之,如果你盈利超过一千两,那我绝无二话,没机会钻任何空子。第三……”
  林玉婵:“……”
  被他这么颠倒黑白的一解释,还真挺合理的?
  她忽然问:“第三是什么?”
  苏敏官吞下后面的话,笑了笑。
  “没什么。”
  “不许话说一半。”
  苏敏官犹豫,目光瞟到她辫子里颤动的小白花,喉咙缓缓一动。
  “第三,”他声音极低,慢慢道,“等明年此时,你过十八周岁,也不用再装模作样戴孝了。我们……可以结束。”
  他的语气淡淡的,没什么起伏。
  林玉婵失笑。
  他自己给自己上的枷锁,她才不管呢。
  “所以那时你就可以随便欺负我了?”她抗议,“就朝我开刀不心疼了?你对别人也没这么狠吧?”
  苏敏官笑道:“八百两收购安庆义兴茶栈,你以为我是凭兄弟义气?”
  林玉婵:“……”
  合着她还是被手下留情了。
  不过她也是自作自受,回想当初争义兴股份的时候,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捏着他现金流枯竭的死穴,跟他死死拉锯,把个新掌舵的义兴大老板弄得狼狈不堪,估计吃了她的心都有。
  一想到这丰功伟绩,林玉婵登时心态平稳。估算一下如今她义兴股份的价值,甚至还忍不住微笑。
  她轻轻关上头等舱的门。
  舱内没点灯,顿时一片漆黑。
  苏敏官微微抽口气。
  她迈过地板上一道棱,张手将他抱住,脸蛋在他结实的胸口蹭两蹭。
  好久没抱抱,真有点想。
  “给我一天时间,对赌协议条款不要变。”林玉婵轻快地说,“我去寻别的门路,万一有冤大头人傻钱多……找不到,再来跟你签字。再会……对了,辛苦你帮忙张罗旧博雅清算的事。还没谢过。”
  她放开他,转身去开门。
  蓦然肩膀被扳住。紧接着往回一拉,后背落在他拥紧的怀里。
  “林姑娘,”苏敏官的声音瞬间炽热,好似忍无可忍,“说好了公私分明,你凭什么坏规矩?”
  天气热,两人衣衫都薄。她感到全身被裹紧,气都喘不匀,推了推他的手,推不动。
  她委委屈屈地小声说,“我没有啊,我很分明的,我已经跟你说再会了才……”
  “说得不够干脆。”他胡搅蛮缠,“我还没反应过来。”
  屋内霎时全黑,两人都是盲的。摸索中确认着对方的位置。
  林玉婵手离门把三寸远,不敢妄动,感觉他用鼻尖拱自己的鬓发,悄悄的嗅。
  “我……”
  “你好忙,忙得都不来看我。”苏敏官压抑着呼吸,轻轻磨着牙,在她耳边数落,“昨天见到我,今天见到我,上来就是‘老板融个资’,寒暄都省了,你是存心想把我气死。”
  林玉婵:“可……”
  可她不知道呀!
  他面上一点不显,言谈举止全是职业风范,比她还冷淡还客气。林玉婵还真以为是他状态切换自如……
  其实就是藏得好罢了!
  她费力地在他怀里转半圈,笑道:“那今天不谈公事了。你要怎么样?”
  头顶声音轻轻笑,“别动。”
  她一时间还不适应黑暗,乖巧送过去一张侧脸,看不到他眸子。耳边静悄悄的,只听到似乎无处不在的细细喘息声。
  林玉婵立刻后悔了。伸手不见五指,人的本能,告诉她危险就在附近。
  她蓦地全身战栗,感觉到他靠近——
  一偏头。一个细吻落在脖子上。
  刚刚悄悄解开的立领。露一片冰凉的小皮肤,平时细嫩不见天,被轻轻柔柔的点了一下,让她气息全乱,慌着摸索门拉手。
  “是不是今天又讨厌我了?”苏敏官在她身后没动,低着声音,有些落寞。
  她摇摇头,忘记他看不见。
  于是轻声笑笑:“自信点小白同志,哪天我真讨厌你了,会提前通知的。”
  又怕她不喜欢,又非要给自己约定一个喜欢的期限。他空有七窍玲珑心,都用来给自己找别扭。林玉婵不想指摘什么,等他自己慢慢想通好了。
  “我不想欺负你,”他急切表明心迹,飞快地说,“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有头脑的商人都会做的事而已。博雅如今是有限公司,你有股东若干。按照西洋法律,每年报表和资金走向都要公开。如果我平白让利与你,有心人从数字中窥出端倪,会说你……说你……”
  “钱色交易?”
  她大胆说出这没下限的四个字,带着笑,感到对面的一张俊逸的脸,温度悄悄上来几份。
  苏敏官紧抿着嘴唇,倔强地轻微点头。
  黑暗中耳鬓厮磨,用不着装腔作势,很多话反而能坦率说开,不怕让对方看到自己难堪的脸色。
  她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控制着力度,轻轻描摹自己的脸颊轮廓。温热的触感让人心安。随后,那只手滑上她的耳珠,安抚似的,轻轻捏一捏。她浑身一颤。
  苏敏官低声说:“古来抛头露面的女人,不管做何营生,都免不了承担些闲言碎语,想必你也有所准备。我只能做到,不让流言从我这里而起。你找到别的冤大头我不管。你找上我,我必须……苛刻一点。”
  “苛刻。不是算计。我不会算计你。”
  他一口气说完,摸到门拉手,半握住,待要开。
  林玉婵心跳得急,轻轻压住他手,带笑意问:“那我可以还价了?”
  “当然可以。谈成什么样,是你的本事。但我不会放水……”
  她忽然笑出声,大胆上手,刮刮他鼻子。
  “还是出去吧。这鬼地方,太适合钱色交易了。”
  苏敏官:“……”
  又说!这四个字很好听吗?还说得挺得意!
  他轻微咬牙,刚想义正辞严地说“我不会让你得逞”,却听小姑娘低声轻笑,踮脚贴他耳边,警告他:
  “我不会让你得逞哒。靓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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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对赌协议”还是签了。谈判之后, 协议内容稍有修改。时限从一年延长到一年半,也就是到1864年年底为止。
  十八个月内,林玉婵要赚够一千两银子利润, 才能保住新博雅的控制权。
  她自我安慰地想, 就当是给自己一个鞭策吧……
  毕竟, 肯甩三千两银子投资她一个白身小姑娘的冤大头,全大清找不出来几个。
  拒绝苏敏官容易, 她怕是再努力一年半, 也凑不齐这么多钱。
  两相权衡,只能含泪签赌约。
  要是达不到他的一千两标准, 那确如苏敏官所说, 她对不起大股东,不如卷铺盖出门, 去他手下当账房。
  此外, 林玉婵记得, 去年年末,她曾去找苏敏官谈降低运费的事。当时他刚刚耗尽现银购买广东号, 对每一文钱都锱铢必较。他曾表态, 如果跟博雅的旧合约运费不变, 若再签新约, 折扣翻倍。
  这事当时没落实到纸上。如果林玉婵忘了,他自然也顺水推舟的忘了。
  不过林玉婵早有准备, 一翻工作日志, 就翻到了他当初那句承诺。
  博雅已经换壳,但承诺实质依旧。
  于是她拿到了义兴船运的运费八折优惠——时限也谈到了1864年底。
  林玉婵抱着新筹到的三千两现银, 摩拳擦掌,打算狠狠用他的船。
  不过急着运货之前, 还有另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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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渐起,外滩十六铺客运码头的贵宾休息室里,客人寥寥,行李箱倒是铺了半间屋子。
  容闳一身西装,柱了手杖,围了薄薄的白围巾,新留的头发盘起来,藏在西式礼帽中,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颜值。
  他笑问:“林姑娘,这次要什么伴手礼吗?”
  林玉婵立刻说:“林肯的签名!”
  容闳为难:“总统先生在指挥打仗呢。这次没有邀请信,我也不能随便进战场啊。”
  她也是开句玩笑,于是不提这茬,改口道:“那您多写信回来,说说外国的风土人情,这里大伙惦念您平安,反正邮费朝廷报销。”
  十九世纪的欧美,新思潮新科技连番冲击,社会面貌也在迅速变化。在林玉婵看来,可比二十一世纪那些暮气沉沉的晚年资本主义社会要有意思多了。
  林玉婵笑眯眯掏包,提出一个沉重小纸袋,送给容闳。
  “二十瓶薄荷油。防治晕船。”林玉婵豪爽道,“这叫‘船敬’,容大人请笑纳。”
  容闳失笑,接了。想起今后那几个月的船上时光,还真有点发杵,笑容慢慢转为苦笑。
  “高兴点。”林玉婵笑道,“等您带机器回来,中国就可以自己造枪炮、造火柴、造钟表……还有什么?”
  容闳笑道:“没那么快。还得培训人手,还得建造厂房,安置那些机械。不过……没错。那时我们可以就自己造东西了。说不定还能卖给外国呢。林姑娘,过去博雅只能进口工业品,咱们都争点气,说不定,以后还能出口呢。”
  林玉婵蓦然有一种亲历历史的感觉,眼眶微湿,笑着点点头。
  不过二十一世纪有中美直航,几个钟头跨越半个地球。现在呢,长途旅行可费劲。
  容闳这次出公差,光船票车票行情就做了厚厚一本功课:他要先去广东藩司领款,然后从香港出发,坐英国轮船,一路向西,绕过印度洋,陆路经苏伊士地峡——此时苏伊士运河尚未开凿完毕——进入欧洲,再跨大西洋,最后抵达美国纽约。
  没几个月下不来。
  而且长途旅行是高风险事件。途径各地,治安成迷。有些地方比大清还落后,出了大城市就是穷山恶水,也没有大使馆保障国民安全。
  于是苏敏官友情介绍,给他雇了两个仆人兼保镖,都是小刀会资深逃犯,一米九的彪形大汉,每人配两杆枪,生气勃勃地守着那一堆行李。
  苏敏官正跟这两人低声讲话,嘱咐些出发前的事项。
  常保罗携着新婚妻子,也等在同一个码头,喜气洋洋地准备搭另一艘船“度蜜月”。仆人在后面挑了五六个大箱子,其中一口箱子,是两口子专门给容闳准备的。
  “东家,”常保罗容光焕发,一张圆脸白得发光,兴冲冲开一个箱子给容闳看,“你一路辛苦,又要在外洋过冬,这些衣服一定要收。这是三娘做的呢绒袍子,这是三娘缝的手套,这是三娘哥哥送的帽子,这是三娘的嫁妆被子,她们家给备了十床,上海房子小的来,放不下,送你两床路上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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