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当然,此时的德丰行,也失去了原先的仓库、作坊之类固定资产,留下的只有少数人手,租了个不起眼的小门面,无法正常开工。
  于是王全查访之下,也慧眼识英雄,找到了如日中天的徐汇茶号,和他们开展合作。
  在毛掌柜眼里,王全圆滑老练,经验丰富,驭下有方,手下又有十三行师傅,可比那博雅的小妖女可靠得多。这就慢慢开始欺上瞒下、厚此薄彼,把主要资源给了德丰行。
  毛掌柜想起林姑娘的籍贯,小心问:“姑娘和这个德丰行……不知有何渊源?”
  林玉婵想了想,轻描淡写道:“德丰是广州名家,当地人都认识那王掌柜。我多嘴问一句。没什么。”
  *
  “说好借一个时辰,现在又延期。本少爷半日不上工,损失很多的。误工费补一下。”
  苏敏官扶正头顶凉帽,轻快地跳过一条施工的马路沿,侧头瞥了林玉婵一眼,眼中都是不满之色。
  “你应该补我报讯赏金!”林玉婵不甘示弱,追上他,“幸亏这几个月没撞到王全,否则不论你我,但凡被他认出来,多嘴报一句官,但凡有个师爷闲着没事,顺着一查——”
  “那我们别无选择,”苏敏官停住脚步,神色凝重,看看四周无人,低声说,“只能强攻上海县城。我算过,以我现在手下的人、船、火器,大约能守一个月。阿妹,到时你别管我,自己找船去澳门……”
  编得还挺细致。林玉婵耷拉着眉毛,作小言女主状,捧心说道:“我不。要走一起走。”
  苏敏官眼角一弯,使个眼色,两人拉开点距离,整理出规规矩矩的表情,和两个巡捕擦身而过。
  “我会让义兴的人去查访细节。”苏敏官说,“以后你少去徐汇茶号,有事让你手下那些经理伙计传达。”
  反正她没钱把德丰行也买下来,只能暂避锋芒。
  苏敏官这下觉得自己赢面又回来点,笑着提醒:“阿妹,今年别乱花钱,别买太多东西。”
  林玉婵被这跳跃的思维弄得懵了一阵,不解问:“为什么?”
  “我给义兴账房准备的宿舍,比较小间,怕是放不下许多女孩子的物件。”
  *
  广州老牌茶行德丰行,和上海新兴高端茶叶经销商博雅公司,是针锋相对的竞争关系。
  码头上,别家茶号的货尚被买办挑挑拣拣,杀秤吃磅,德丰行的茶叶已经连过三级检验通道,直接送上了相熟洋行的商船。
  这竞争力不是一般二般。
  可由于博雅收购徐汇茶号,而德丰行又委托徐汇进行很多加工工作,等于博雅还从竞争对手德丰行那里赚钱了……
  林玉婵对这种奇怪的共生关系表示头疼。
  她对德丰行当然是只有讨厌,没什么故人之情。但德丰行既然没把她这个妹仔给拖死,反而拜她所赐,罚了五十万两银子,弄得一蹶不振,被迫背井离乡,她觉得自己的气已经消了大半。
  如果王全能从此诚信经营,不再搞那些昧良心的副业,林玉婵觉得,自己还是很乐意和德丰行共生的。
  前提是,不能被他们给挤垮了。
  博雅精制茶的利润率、销路均有限。林玉婵令徐汇茶号连日赶工,开发出了两种新产品:
  小博雅(Liberal Junior),是博雅精制茶的平民版,加工程序稍微简化一些,毛茶品质也相应降低,可以更快地大批量生产。也不需要那么精致的手绘茶叶罐。这个品牌对标出口欧洲的普通中国茶叶,可以在茶货码头上,和其他茶行商人同台竞争。
  林玉婵让毛顺娘负责小博雅的筛选和抽检。她自己单占一间工坊,做得有滋有味。
  此外还有博雅俄国专供(Libéral Cadet)——此时的俄国也搞着全盘西化,贵族们争相学欧洲做派,红茶销量大增。而且毛子口味不刁,譬如湖南茶,英国人认为过于辛辣味重,因此价格不抵福建茶,但俄国人反而喜欢。
  大清开埠后,俄商从上海收购茶叶,水路运到天津,然后转陆路,运到中俄口岸恰克图,再横穿亚欧大陆,送至西部大城市。
  这是一条很受欢迎的茶叶贸易路线。路途十分遥远,因此对茶叶新鲜度的要求也不高——反正路上要放很久。
  所以俄国专供茶叶,选材上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但包装一定要严密,里三层外三层,决不能被西伯利亚的雪给浸透了。
  有这两样二线产品,足够弥补博雅精制茶上缺失的利润。
  不过林玉婵不敢常临徐汇茶号,只是派赵怀生惯常监督一下,工作效率不免打折扣。新的茶叶生产线尚未带来财源滚滚。
  不过,起码不亏钱。
  *
  至于博雅俄国专供的包装,林玉婵请来西方列强中的叛徒——海关的维克多·列文先生,设计法语彩绘茶叶罐,撰写法语广告词——此时欧洲法语是通行语言,俄国上流社会以讲法语为荣。乡下大老粗才讲俄语。
  半天工费十两银子。
  没办法,高端翻译人才稀缺。否则容闳之前也不会轻轻易易月入巨款,任由旧博雅天天亏钱。
  林玉婵读了一遍那几行法语介绍,觉得有些词也不难猜嘛,跟英语单词长得差不多。
  要是她有点法语造诣,能省不少钱和时间。
  “林小姐,想不想学法语?”江海关侧花园里,维克多围着她打转,心痒难耐地问,“我可以做你的私人教师!学费也可以不要!只要……”
  “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土山湾孤儿院做义工。”林玉婵笑盈盈地回,“我妹妹住在那里……”
  “你妹妹!你还有妹妹!”维克多惊喜地叫起来,“她叫什么?——弗洛伦斯?预备修女?天哪她一定很漂亮。”
  “人见人爱。”林玉婵如实回答,“就是脾气有点暴躁。可能不会回应你的热情。”
  “不,不会有人比你更绝情了,我可爱的林小姐。你从来对我没有好脸色。”
  林玉婵甩给他一个绝情的脸色,然后直接告别,从侧门进江海关。
  她现在也是大忙人,出来一趟不容易,不是专门来跟维克多约会的。
  崔吟梅礼貌地接待了她。
  “林姑娘,今年是七地海关一起招标——我猜是去年你开的头吧?来来来,表格在这里。”
  一年过得真快。去年此时,林玉婵为了张茶叶订单,在走廊里飞着裙子狂奔,追着赫大人讨说法,那副滑稽样很多海关员工还记得。
  不过她后来奇迹般地拿到了七地海关茶叶订单,众人猜什么的都有,总之不敢再笑话她。
  “今年不会通融了哦。”崔吟梅指着墙上一张布告表格,“看看,投标的已经十多家了。比去年更多一倍呢。”
  林玉婵快速读表,认识自己的竞争对手。
  国康行、元亨茶栈、万记茶行、惠成茶行、大安茶行……
  在一堆吉利店名之中,她看到了——
  德丰行。
  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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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手下人查访出的消息。”苏敏官一边给船解缆,一边递来一张字纸,“德丰行从广州带来不少洋人客户,能找到的,名单也都在下面。看来和博雅有重叠,你要小心流失买家。”
  第一缕日光穿过晨露和薄雾,洒在他的鼻尖和肩膀,让他整个人显得苍白而硬朗。
  林玉婵笑着接过,往他手里塞几块银元:“谢了!大哥们的辛苦费。还有船钱。”
  苏敏官接过,随手丢给后面的小弟,目光往下,虚点在她腰间,停了一会儿。
  林玉婵微微脸红:“还是能看出来?”
  他微微一笑:“放包里吧。”
  这姑娘太瘦了,全身上下没一两赘肉,完全没法像某些大腹便便的西洋绅士一样,腰间悄悄挂支枪。
  他忽然神思倒转,心想,也亏得她想出那个主意,枪支拆掉,裹在腿上……
  他抬眼,目光变得温柔,监督着她把德林加1858取下来——好不容易才紧紧栓在腰间的——塞进挎包。
  林玉婵不好意思:“今日去乡下,若能找到空旷无人的场地,我还想练一会儿呢。”
  十九世纪的枪,用起来准头还在其次,关键靠手熟。
  “对了。”
  她又想起什么,怀里摸出一张黑白相片,背后写着几行字,笑嘻嘻指给苏敏官看。
  “容先生已到香港,来信报平安。”
  此时上海已是秋风萧索,落叶缤纷;照片上容闳却穿着西式短袖衬衫,背后是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园,明媚的阳光照出清晰的影子。
  他站在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港督府前,俯瞰宽阔的维多利亚港。
  照片背后,贴着印英女王头像的邮票,并几句容闳的手写问候话语,俨然现代明信片的雏形。
  苏敏官数着港口里密密麻麻的船,轻声感慨:“好繁华。”
  两人都没去过香港,围着张小照片,津津有味看了半天。
  不久,红姑和念姑也已来到码头,亲切跟苏敏官打招呼,跳上小船,又跟摇船的伙计客套了几句。
  “妹仔,上船啦!”
  林玉婵灿烂一笑,收起明信片,朝苏敏官挥挥手。
  小船劈开水面,远离繁华人烟。
  *
  茶叶的事情告一段落,眼下大部分业务交给赵怀生——当初林玉婵刚开始给博雅供应茶叶的时候,常保罗正“失恋”,工作状态一落千丈,大部分茶叶都是赵怀生负责整理、记录、保存的,倒让他成了行家。
  赵怀生孩子一堆,平时收工之后都火速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业绩上也中规中矩,无功无过。
  不过男人当了爹,总归更可靠,毕竟不敢乱砸饭碗。
  林玉婵也就放心把茶叶托付给他。
  现在她要将重心转移到另一项业务上。
  棉花收获季到了!
  对于这项商品,她周围谁都没经验。去货运码头观摩,毕竟只能看到“终端”行情。
  林玉婵抽出一整天,请上红姑念姑,去郊区农田转一转。
  红姑念姑都是农村出身。自梳女没有家庭拖累,事业上也更灵活,丝棉茶渔都接触过一些。林玉婵把两人请来,大家一块下乡学习。
  不看不知道,小船进村才发觉,棉花田太多了!
  现代人总结出一个“孕妇效应”:自己怀孕之后,发现满大街都是孕妇,说明很多事只有自己关注之后,才会注意到别人。
  而林玉婵自从关注了棉花才发现,江南地区的城郊,几乎种满了经济作物,稻田已经很少见了。
  甚至不少江河泥沙冲积而成的滩涂湿地,也都栽种了棉花,盖了简陋的农人小屋。
  孟三娘也说,她老家那些田地,原本种稻的,这两年都铲了,改为棉桑。
  红姑望着平坦无边的棉花田,连声惊叹:“那咱们每天吃的米谷从哪来?”
  “湖南湖北运来的商品粮呗。”林玉婵这题会答,笑道,“义兴沙船进内陆,每次都带粮食回来。”
  棉花采摘期长达两三个月。今日是个大晴天,棉田里已有零星妇女辛勤劳作,采摘早熟的棉铃。
  棉田归地主所有,这些辛苦采摘的妇女,都是临时雇来的劳力。辛苦一天摘到晚,摘出几十斤棉籽,工钱日结,扣除食宿,也就剩百来铜板。
  采完棉铃,还要轧花,让棉籽和纤维分离,才成为可以出口的原棉。
  林玉婵带着几个手下,来回跑了十几亩田,微微出汗的时候,果然在田边小屋里看到几台空置的手工轧花机。
  念姑上去试了试,推断:“一天能出十几二十斤花。我做过,累死人。不过一年也就累这三两月,拿回的钱足够过年。”
  腆着肚子的工头踱步来回,敲打女工们不许偷懒:“都给我仔细些着!不许心疼自己的手!我会抽检!混了杂质洋人不要的!找出一片碎叶,扣你们一斤工钱!……”
  林玉婵站着看了一会儿,想请个女工来问问行情。打了几声招呼,人家压根不理她。
  每斤棉籽都是钱,谁有工夫跟外人搭话。
  林玉婵从口袋里摸出一角银币,再次招呼:“大姐……”
  “喂!”突然远处一声大喝,“那边几个婆娘,你们干什么的?”
  那监工注意到几个陌生女子在棉田旁边围观,丢下手里棍子,气势汹汹走过来。
  红姑和念姑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步,留一个林玉婵在原处。
  “妹仔……”
  你行你上!
  林玉婵硬着头皮硬上去,“大哥……”
  “谁是你哥?!”监工一副资本家走狗样,辫子往脖子上一甩,怪叫,“走走走,别扰她们干活!”
  林玉婵递出一角银币。
  “大哥,我们就站这看看。”
  监工面色稍缓,银币收起来,哼一声:“有什么可看的?”
  林玉婵心里后悔呀,一角钱没让女工挣着,便宜这工头了。
  那她也就不客套了,指着棉田问:“有人预定吗?收购价多少?”
  监工本以为是小家碧玉来农村看热闹,没想到她上来就问行情,猛一下没听懂,皱眉看她一眼。
  林玉婵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像这样一亩田,棉铃轧过,能出多少斤花衣,卖多少价?”
  那工头懒洋洋道:“我又不管这事。洋人出多少价,我们卖多少价,看年景咯。”
  就这样一句话,那工头觉得,足够敷衍一个求知欲过剩的小娘皮。
  林玉婵:“……”
  棉花枉为江南明星大宗商品,中国人竟然连定价权也没有。
  也就是棉花近年紧俏,洋人互相竞争购买,这才年年卖出高价。普通棉农也许根本不知道市场动向,糊里糊涂就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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