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闳“啊哟哟”,连忙道谢。
孟三娘在一旁腼腆微笑。她虽然也是基督徒,但更是传统中国姑娘,站在角落里,丫环守着,离旁边一群大男人远远的。
林玉婵跑过去,亲亲热热跟她搭话。
林玉婵很喜欢这小姐姐。别看人家羞答答的貌不惊人,可有别样魅力。常保罗这才结婚几天,就满口三娘三娘,恨不得把新媳妇揣兜里带上。
甜甜的初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玉婵真想夸她一句“干得漂亮”。
更何况,婚宴上,林玉婵偶然识得了孟三娘的舅妈,是个有钱寡妇。老太太精于算计,儿女成才,守着家财怕人惦记,当即投了她一百两银子,做了新博雅的股东。
“……老家在宁波乡下呀?”林玉婵跟女孩子聊天没压力,“家里做什么?有田?呀,大地主!——别谦虚,几亩薄田也是田呀,种什么?棉花?”
她惊喜地继续问。
孟三娘带着和常保罗的同款腼腆,小声说:“以前是庄稼禾稻,这两年全铲了,栽种棉花桑树……我不懂这些事,也不知为什么,都是我几个叔婶在管……”
林玉婵从包里摸出纸笔,真诚道:“老家地址给我留一下。”
孟三娘没主见,迟疑地看一眼旁边的新婚丈夫。
常保罗一怔,赶紧给个眼神:听她的听她的。
没法解释。他至今也弄不太明白,女孩子跟女孩子差别怎么那么大。
一个对他言听计从,一个让他言听计从。只能说是上帝旨意。
好在三娘家也比较开明,他认个女子当东家,不嫌他丢脸,能拿回钞票就行。
林玉婵趁势招呼:“保罗保罗,蜜月也别光闲着。”
……………………
这时候贵宾室大门哗啦啦打开,涌来十几个红光满面的绅士,大嗓门一下充斥了整屋。
“容先生要风光了,要去外洋了,哈哈哈……”
都是来送容闳的。
有真正的朋友,也有趋炎附势之徒,华人洋人都有。过去看不上容闳痴傻,觉得他既不会钻营又不会捞金,一辈子没前途,不必深交;现在也纷纷改口,认为自己“慧眼识珠”,容闳从政,他们也与有荣焉,带着不痛不痒的临别礼物,深情表示“一路平安”。
容闳放不下面子,只得又跟他们敷衍。
英国轮船汽笛鸣响,黑烟冲天。
林玉婵趁机告辞。
苏敏官跟上,轻声问她:“去哪?”
她答:“徐汇。”
“看你闺女?”
林玉婵笑着反驳:“我妹妹!——怎么,你也去啊?”
“你怀里揣着我的投资,我得监督着,免得你一个冲动,把孤儿院买下来。”
苏敏官一本正经说完,截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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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个月的教会经费又没下来,”孤儿院德肋撒嬷嬷日常哭穷,“我们几个人只能是勉励维持,不让小孩们挨饿罢了……”
林玉婵远远看到瘦瘦小小的弗洛伦斯·林,真有冲动把这孤儿院买下来。
小孩子长真快,一月一变样。眼下已近一周岁了。肉鼓鼓的脸蛋,淡淡的眉毛,寸草不生的头顶也终于长了毛,有点铁树开花的意思。
小家伙穿着肥大的两三岁孩童衣裳,咿咿呀呀嘴里不停,扶墙走两步,又跪下爬,像个开了挂的拆迁大队长,舞着两条水袖,横扫一切障碍物,把地上的鞋子、扫帚、抹布、还有拨浪鼓,左右开弓扫到身后去。
小翡伦忽然抬头,猛地看到林玉婵,眼睛瞪大,露出怕怕的神色,蹿到保姆身后。
林玉婵蹲下张手,满脸堆笑,一脸宠溺:“乖乖,又忘了我了?姐姐每个月都来的,来抱抱……”
林翡伦手脚并用,屁股为轴,来了个向后转。
郭氏笑道:“这孩子怕生。”
说着弯腰,把小娃娃一把薅起来,不顾她手舞足蹈,塞到林玉婵怀里。
“来,让你的恩人抱抱!”
林翡伦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悬着空,用尽各种体操动作,往保姆身上扑。
林玉婵抱着个发疯的永动机,使出全力才能保证她不摔下地,猛然被小手扇了一脸,眼睛一花,觉得自己像强抢民女的黄世仁。
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
郭氏哈哈大笑。
忽然,手上一轻。苏敏官把林翡伦接了过去,抱在怀里。
哭声瞬间停止。林翡伦乖乖依偎在他肩膀。
苏敏官看看林玉婵被扯乱的头发,又看看孤儿院墙上的捐赠功德榜——“广东林小姐”的名字赫然在上——忍不住笑出声,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林玉婵气得冒烟。这不公平!
她想,难道是自己身子板太单薄,抱小孩时骨头硌人?
小翡伦直起身子,手上多了一片麦芽糖,张着只有四颗牙的小嘴,津津有味地舔着。
林玉婵马上抗议:“又给她糖!会虫牙的!“
就知道这人暗中使猫腻!
苏敏官护犊子地抱着小娃娃转半圈,无辜道:“是我自己带的糖。她自己发现的。自己从我怀里抢的。”
靠着每次一片糖,狡猾的大奸商成了小翡伦的此生最爱。小家伙直直地盯着那糖,都对眼了,再不搭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只能认命。谁让这孩子出生之后,奶都没吃过,先喝的糖水呢?
地上爬着跑着几个别的孩子,看到这里有人发糖,一股脑围了上来。
“我要我要!”
苏敏官笑嘻嘻给孤儿们发糖。
他从小爱吃甜,家里管得严,只能去厨房偷。被发现了还挨罚。
这不叫学雷锋做好事。这叫弥补童年遗憾。
他忽然朝林玉婵扬了扬手里的纸袋,眨眨眼。
意思是:要不要来享受一下投喂人类幼崽的乐趣?
林玉婵才没那么无聊呢。她注意到——
“怎么……少了那么多孩子?”
第137章
在孤儿们的嬉闹声中, 德肋撒嬷嬷把林玉婵拉到一边,悄声说:“您有所不知。教会在青浦和奉贤又办了两家孤儿院,几天就收了百来个小囡小孩, 经费却只添五成。没办法, 只能让他们早点从学校结业, 八岁以上的,都送到教友家抚养……”
林玉婵皱眉。
她也知道, 教士来华之初, 没条件办孤儿院时,就是靠教友家庭抚养弃婴。小时候给一点营养费。长大了, 寄养的小孩也能帮忙做点家务, 或者出门挣点钱。名为养子养女,其实也相当于半个仆人。
没办法。毕竟这些弃婴都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 能活着就感谢上帝。至于人生质量如何, 那是次要考虑的问题。
后来经费足了, 才办起孤儿院、教会学校,教他们安身立命的手艺, 把少数天资聪颖的孩子培养成教士和修女。
如今又缺钱, 看来是走回了“寄养家庭”的老路。
林玉婵淡淡地问:“那, 八岁以上就不读书了?”
德肋撒嬷嬷揉着眼角皱纹, 哀声叹气:“请教师也要花钱呀!读到十几岁有什么用!男孩子么,认两个字得了, 女孩子就学学针黹女工, 将来也好养活自己。办慈善也不能把自己饿死呀!——对了,小弗洛伦斯转月就周岁了, 教士说,也要考虑给她找个寄养的人家。可我不放心哪, 这孩子三天两头生病,别人未必养得好呢。”
苏敏官被一群孩子围着发糖,宛如圣诞老人。忽然,他微微抬头,警告地看了林玉婵一眼。
——这修女又在哄你捐款了。
林玉婵轻微点点头。这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但她也知道,德肋撒嬷嬷虽然三句话不离钱字,看似很市侩,但内心还是善念居多——不然也不会出家做修女。林玉婵平日给她包的红包,她也都是多半拿来给孩子添营养,少半自己留着改善伙食。在林玉婵看来,已经算是忠于职守。
教会内部也有贪污浪费,林玉婵心里清楚,人都有贪婪本性,无法杜绝。
只要在她可接受的底线之内,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毕竟,比起大清官办慈幼局,教会这里还算清廉。
但德肋撒嬷嬷一介本地修女,绝没有胆量和能力,侵吞大笔教会经费。
而孤儿院现状艰难,也是肉眼可见的明显。
叮铃铃,厨房开饭。德肋撒嬷嬷连忙告罪:“我去忙了。”
孩子们把麦芽糖塞进嘴里,欢呼着冲进厨房。
一大桶掺玉米面的杂粥,德肋撒嬷嬷指挥厨娘给孩子们分,粥上点缀咸菜和肉末。郭氏盛了小碗粥,抱过林翡伦,用小勺慢慢喂。
也许是今天有麦芽糖垫肚,孩子们没有像以往似的狼吞虎咽。桶里的粥剩了个厚底儿。
德肋撒嬷嬷这才和保姆、厨娘一起,瓜分了剩下的粥,也吃得稀里呼噜,一边吃一边往嘴里怼咸菜,每人吃了个肚圆。
林玉婵拉拉苏敏官袖子,示意他观察。
孩子们吃什么,她们吃什么。
这个吃粥的流程显然已成习惯,不是演出来的。
苏敏官嘴角一挑,眼神指着一个橱柜。
林玉婵悄悄打开一条缝,里面放着廉价的茶和卤味。
……好吧。工作人员还是比孩子们吃得好一点。但也在她的接受范围之内。
她叫来德肋撒嬷嬷,数出十块银元,放进捐款箱,算是补上了她此前几个月断掉的捐赠,然后要来收据。
“我会找机会替你们呼吁捐款。翡伦暂时留在孤儿院,由她熟悉的人照顾。不要送到别人家去。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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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孤儿院大门,走两条街,就看到了徐汇英美茶号,林玉婵的资深合作伙伴。
苏敏官笑道:“不去打个招呼?”
林玉婵冷淡地说:“不去。”
看看他疑惑的眼神,想起他现在是自己大股东,商铺运营得跟他公开透明,起码大事不能瞒着。
她指指茶号对面的小笼包馆子。
以前常和毛顺娘来这里打牙祭,已经是此处熟客。但近半年毛顺娘回了家,那小二又健忘,打量好一阵子,才认出林玉婵来。
“林姑娘!里面请。这位老爷……嘿嘿,也里面请。”
压根不记得苏敏官也在这里吃过。
林玉婵熟练地吸溜小笼包的汤汁,眼神指指对面。
“太飘了。那个掌柜的现在不把我放眼里。”她低声说,“我辛辛苦苦给他们培训出的师傅,他们居然优先派给别的客户用!”
徐汇茶号如今鸟枪换炮,所有的师傅被林玉婵培训一遍,炒茶技术不说突飞猛进,起码操作程序大大规范。林玉婵注意到,徐汇茶号这一年的价格手册已经换了两次,悄悄提价三成,依然生意兴隆,回头客无数。
而林玉婵所在的博雅公司,已经从“唯一的大客户”沦落成“众多客户之一”。有时候去谈点事,毛掌柜也不露面,让伙计们来。
林玉婵倒不介意怠慢。毕竟做生意就是这样,甲方乙方能够双赢,才是健康的发展路线。
当初容闳失踪,她毛茶断供、手忙脚乱的当口,为了寻替代,只能借徐汇茶号的渠道,进一批别处的毛茶。由于要得急,被毛掌柜小小敲了一笔。
在其位忠其事。林玉婵对此也没太大怨言。人品守恒,哪能总是她压过别人呢。
可博雅重开之后,林玉婵再来签炒茶单子,点名要几个手艺高超的老师傅,毛掌柜居然不给,吞吞吐吐说,人家回乡去了。
分给她几个新学徒,还得重新培训,从识别温度计刻度开始。
……
“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
林玉婵最后悲愤地总结,狠狠咬破最后一个小笼包。
苏敏官一直含笑看着她吃。这姑娘技巧不错,一滴汤汁不洒,让他看得很是赏心悦目。
看来平日没少来这里练。
“哦,这才是拐我来徐汇的目的。”他假装恍然大悟,抿嘴笑着,“好啦。我给你去敲打一下。哎,这股东当得也不省心哪。”
出乎意料,林玉婵摇摇头。
“我不想仗别人势。”她说,“况且敲打一下,能管用多久?”
还是那么要强。苏敏官笑看她一眼,待要再给她出馊主意,蓦地脑海里闪过“钱色交易”四个字,微微脸热。
他咳嗽一声,摆谱:“你打算怎么办?我是三成股东,我有权知晓。”
林玉婵沉吟许久,慢慢说:“我想……管你借样东西。”
“什么?”
她有些紧张地一笑,倒转筷子,柄端轻轻点在他的掌心。
“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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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
“徐汇茶号”的大门扇上,双铜钱标志依旧挂着,表明自己所属的势力范围。
近来会务繁多,天地会和周边帮派偶有碰撞,船行浦东时,和那里的清帮残余据说也起了摩擦,差点招来官府。
苏敏官决定提高会费。商铺会员每年银元一块,个人费用增加到两角。相比以前的楚南云,依旧是白菜价,服务质量全上海滩最佳。因此大家纷纷愉快续约。
林玉婵推开那扇门。
伙计们都认识她,连忙拱手。
还没等林玉婵开口,毛掌柜顶着个光脑壳,从后堂小步跑来,遣走伙计。
“姑娘,”毛掌柜居然是一副兴师问罪的口气,微微下垂的眼角气哼哼地绷紧,质问道,“敝号与姑娘合作经年,小人一直以诚相待,不曾欺瞒;可姑娘却为何要立阴阳合同,把小人当猴儿耍?做生意讲究诚信为本,姑娘纵然是‘同乡会’成员,今日也得说清楚,再考虑继续合作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