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然后再启用义兴的网络,慢慢壮大,吸引优质商家,争取让花衣公所能够自给自足,做点实事。
  这是她的计划。
  只是相关法律规定,要注册行业公所,必须由至少五家商户共同申请。林玉婵按图索骥,小刀会清单上的老人,五个里只找到一个。
  另外四家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博雅算一家;义兴船运承运内陆多省份的棉花,也勉强算合格的一家,苏敏官答应到时出个面,友情凑数;另外,林玉婵遍访花衣街,几乎敲门询问了所有棉花商人,但人家看到她一个黄毛小丫头,开口就是恢复那个已经死透了的“花衣公所”,有人客气婉拒,有人直接关门。
  好说歹说,只拉到两家半死不活的小商铺。
  第五个就是黄老头。老爷子破产之前,也是花衣街有名有姓的棉花商人,又是旧花衣公所的成员,资质上完全可以胜任,成为新花衣公所的创始成员之一。
  况且,黄老头因为眼盲,这才事业荒废。如今他恢复健康,应该不介意给自己找点事干。
  果然,她看到,黄老头用他复明了的眼睛,仔细观察那些银元上的纹理,脸上肌肉抖动。
  因为眼疾,他连钱钞都辨不清。家里抄得不剩一文钱,自然无法再从商,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开始是靠儿媳纺纱织布,儿媳去世,再靠孙女出门乞讨,卖点花果洋火,勉强度日。
  三日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听到房门响,进来一个声音清脆的小囡。他还揍了孙女一巴掌,骂她随便放生人进门。
  然后……就仿佛做梦一样,睡了一觉,眼睛重新能看到桌床火灶,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他那些被病痛埋葬了的事业心,好似山林野火,一下子全都复燃了。
  黄老头沉吟片刻,说:“姑娘,你是我再生恩人,我理应给你做牛做马,不过……只因我还有家小要养,还请姑娘开恩赏点饭钱。我……我不要补贴,我要抽成。”
  林玉婵:“如今棉花行情被洋商把持,花衣公所未必赚钱,只是给华商一个找公平的去处而已。”
  黄老头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年头做生意,拼的是脑子里的坏水儿,是背后势力,哪有什么公平可讲?
  不过这林姑娘显然是冤大头。她愿意出钱资助花衣公所,正好给他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各取所需嘛。
  小黄姑娘愣愣地听着两个人谈话,一个字都听不懂。忽然探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回身抄起地上竹篮,就要出门。
  林玉婵马上问:“等等,你一个小孩去哪?”
  黄老头不耐烦,挥手让孙女出去:“菜场上捡点菜!不然中午吃什么?姑娘别管她!”
  林玉婵拉住小女孩,起身关门。
  “有了花衣公所的收入,你孙女就不用天天去菜场捡剩菜,遭人欺负白眼。我明天会派一个姓赵的经理过来,带您去县城完成注册。这是合约,您不签,我找别人。”
  老专家虽然水平过硬,但对这个照顾自己的亲孙女,态度实在是不敢恭维。就算是个护工保姆,也不能说打就打啊。
  老人卧床、稚女劳碌,这场景原本拨人心弦。但林玉婵磨到此时,已有些不耐烦,话音咄咄逼人。
  黄老头还不太习惯戴老花镜,摘了眼镜,发现一片模糊,只好又戴上,从镜片后面打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几岁的小姑娘。
  一个女孩家出门谈生意,他还是第一次见。换成以前,他和这种不守规矩的怪丫头,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她要是凑上来,他就当是碰瓷,定要狠狠训一顿。
  但现在不一样。这个怪丫头居然治好了他的眼疾,成了他的再生恩人。
  尽管黄老头还是觉得她有点来路不正,但心里已经松动,想着,给个面子吧。
  正犹豫,写好的合约已经递到面前。
  黄老头仔细辨别上面的字。还好,盲了许多年,没忘记怎么读写。
  他颤巍巍拿起笔,试探着在桌面上画了两下。
  “博雅……”
  没听说过。大概是后起之秀。
  在合约旁边,许是这小姑娘动作仓促,还无意间掉了一张别的名片。
  “义兴船行……”
  黄老头忽然瞳孔一缩,脸上皱纹凝固。
  义兴船行,双铜钱商标。早在他目盲之前,这标志在上海就几乎销声匿迹。
  林玉婵递完接头信号,笑着把义兴的名片收回去。
  “老先生?”
  黄老头一瞬间有点恍惚,不记得今夕何夕。
  曾几何时,他白天卖棉花,晚上偷偷给小刀会捐款,也是个一腔热血的傻蛋啊。
  这丫头不简单,知他底细。
  黄老头叹口气,拿起笔,签了“花衣公所总办聘用协议”。
  然后把十块银元收好,藏进袖子里,咧着嘴,笑道:“第一个月的补贴也结一下。我今天给你讲了一上午课,不能白费嘴皮子。恩人?”
  林玉婵无语,暗自摇摇头。
  怎么别的奸商天天遇到冤大头;她找上的人,就算沦落得像个乞丐,也这么精呢?
  她想了想,严肃说:“等手续办好,花衣公所正式开起来,再给您结算。前提是——你的小孙女,不要让她一个人到外面去讨吃喝,也不许再揍她。我下次再来,若发现有一个巴掌印,补贴减半——合约上只说酌情补贴,具体数额由我定。”
  黄老头一怔,愤恨地看她一眼。
  林玉婵坦然回望。
  不打小孩,有这么难吗?
  黄老头捋着眼镜腿,不甘心地“哼”一声。
  “她不听话我才打。又不是我愿意。”
  林玉婵:“那就算是您保证了?”
  黄老头“嗯”一声。
  随后大概觉得有点敷衍,于是又看看眼前这个嚣张的黄毛丫头,屈尊纡贵,拱了拱手。
  “可以。不过我眼睛还不太舒服。你三日后来吧。恭送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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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带着漠然的笑意,出了黄老头的破门。
  “老赵,走吧。”
  赵怀生“哎”了一声,赶紧收起烟斗,跟上。
  独自行走上海县城,又是到人员混杂、罪案高发的贫民区,林玉婵自己一个小姑娘不逞能,这两天寻访的时候,都带上博雅公司唯一在职的男员工,用来刷安全指数。
  由于黄老头家只有一老一小,不好放陌生男人进去,因此赵怀生等在外面。
  老赵见她神色不明,问:“林姑娘,办好了?”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辛苦你来一趟。午饭我也请了,别客气。”
  好好一个副经理,还得客串保镖。今天跟着她走陋巷,光光的皮鞋都溅了泥。林玉婵知恩图报。
  她能感觉到,黄老头并不喜欢自己。毕竟这是大清朝。上了年纪的传统老男人,见到她一个抛头露面的年轻姑娘,自称什么商人,咋咋呼呼地跟男人争利,能有好脸色才怪。
  虽然一口一个“恩人”,但这两字说得无甚诚意,还不如“银元”二字亲。
  不过,因着欠她治眼睛的人情,又为着那些救命的银元,黄老头终究低头改口,同意帮她这个忙。
  林玉婵自己打拼生意这么久,终于体会到“用钱砸人”的快感。
  只可惜,被砸的对象是家徒四壁的贫苦瞎老头,吃穿水准和乞丐不相上下。能用钱收买他,其实也没什么太大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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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两条弄堂,一个露天食肆外围,竹竿挑起的帘子被微风掀开。
  旁人桌上的点心,都是各种脆炸油器,甜糯香肥的包子,众食客吃得满嘴流油。唯独这一桌上只摆个养生芝麻糊。一个精致小勺,搅着那碗里热气。
  仆人侍立,低声道:“老爷,她好像真要搞出个花衣公所!到时候您怎么办?”
  “不管她。”郑观应照例言简意赅,朝林姑娘风风火火的背影瞟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好笑,“小女孩胡闹,做不成的。”
  他低头吃芝麻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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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在等待黄老头痊愈的三天里, 林玉婵也没闲着。派老赵红姑念姑去上海近郊,收了更多棉花样品,跟选中的棉田地主签了订单。
  棉花紧俏, 蹭个热点不容易, 必须全力投入。
  还好她行动快。慢慢的, 当地棉商也开始下乡订货。一片好田,有时候被多家看中, 还得拍卖竞价, 价高者得。可见棉花行情之火热。
  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如今兼营茶棉。资本虽然雄厚,但刚刚收购了徐汇茶号, 周转现银不多。棉花的订货量也中规中矩, 不用跟别人红着眼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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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又抽空,去徐汇茶号视察了一下。提前派人踩过点, 确保不会撞见德丰行的人。
  毛顺娘长胖了些。许久未见, 这小囡发育飞速, 个子快赶上林玉婵了。
  她在一间单独的工坊里,系着围裙, 捋着半截袖子, 熟练地筛茶品茶, 嘴里哼着小调。
  乍见到林玉婵, 毛顺娘脸色通红,十分不好意思, 停了手里的活。
  “林阿姐, ”她主动认错,语气忸怩, “我……我不是故意告诉我爹的。我的新嫂子,看上了你给我的那个手帕兔子, 要拆着玩,我不让,急哭了,不小心就说漏嘴,说这是领钱的凭证。我爹再追问,我不肯说,可是他打我……我爹脾气不好,是不是给你难堪了?都怪我……”
  林玉婵笑笑,挥手表示这事翻篇。
  “本来就是咱们两人胡闹。没凭没据的,也亏你信任我。毛掌柜那边我已沟通过了,放心。”
  又问:“工作还顺心?”
  毛顺娘腼腆笑笑,眼中焕发神采。
  “我要是男的,我肯定就做这行了!”
  林玉婵弯腰,抄起筐里一捧茶叶,鼻子底下闻闻,笑着回:“不是男的也能做这一行呀。你看我。”
  毛顺娘忙道:“你不一样。我不能跟你比。我是要嫁……”
  她羞红脸。
  归根究底,她是许了人的。婆家催得不紧,还能让她再浪一阵,但过门之后肯定就不能这么自在了。
  林玉婵笑着斜睨她一眼。
  “嫁人之后确实不太适合做这种体力活。”她顺着大清古人的逻辑思维,不动声色地撺掇,“毕竟要伺候公公婆婆,尝汤尝药,不能被品茶叶影响了舌头;要怀孕生孩子,不能整天弯腰筛茶。但……”
  眼看毛顺娘因为“怀孕生孩子”几个字,脸红成猴屁股,林玉婵心中涌起一阵“调戏良家少女”的恶劣快感。
  她若无其事,接着说:“但若是当经理,又不一样了。你可以收几个女徒弟,手下管几个人,每天只要视察管理,抽样检查,制定规范……又没那么累,抱着孩子都能做。”
  毛顺娘绝望地扎进一个空竹筐里,作势撞墙,细声抗议:“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可能……还、还抱着……”
  “你现在当然还不行——不不,不是因为没孩子,是因为你专业素养还不过关。”林玉婵忍笑,继续调戏小少女,“不过希望总是要有哒。再这样做一两年,你完全可以比得上你爹的那些小徒弟。我现在是徐汇的大股东,我也完全可以提你做经理呀!现在我的常保罗经理,月薪银元十五,还有博雅股份福利。你想想看,你若是一个月能拿回家十五块银元,你婆家舍得让你呆在家里绣花做饭?”
  毛顺娘头上顶着个筐,僵住了。
  “银元十……十五?”
  她准公公在衙门做师爷,连薪水带外快,也拿不回十两银子!
  婆婆更别说,就算每天十二时辰连轴转的织布,也换不来这么多钱。
  未婚夫呢?闷家里读书,白吃饭,一文钱不挣,每年笔墨书本费反倒花销不少。
  晚清的江南,妇女积极参加经济活动,每家每户都有女人织布绣花养蚕桑,有时挣得比男人还多。
  虽说赚的钱总体归夫家支配,但毕竟也提升了妇女的家庭地位。除了那些礼教森严的大户人家,十岁以上平民女孩,几乎没有闲在家里不挣钱的。
  当然,工作范围也仅限于家里。要想出门干活,还是阻力重重。
  但随着洋务运动的深入开展,这个阻力也在逐渐瓦解——已有洋人在租界开办纱厂,廉价招女工。虽然只能招来一些赤贫女子,或是没有家庭拖累的寡妇、自梳女之流,但毕竟是用金钱为饵,撬开了中国社会千年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伦常根基。
  因此林玉婵画的这个大饼——“只要挣钱足够多,婆家也会许你出门工作”——在北方内陆也许是天方夜谭,但在开放的上海,也并非无稽之谈,完全有希望实现。
  更何况,毛顺娘的婆家,要攀附容闳的官场人脉,更不太会得罪博雅的人。
  “当然啦,常经理资历深,读过许多年书,会讲英文,你当然不可能向他看齐。我就是给你个参考价位。”林玉婵轻轻把大饼收回,“我只保证一样。博雅公司男女同薪,有多大本事拿多少钱。不会像洋人的纱厂织厂一样,只因你是妇人,就平白斩你一半工钱。”
  毛顺娘轻轻拿下头顶的竹筐,顶着一头碎茶叶,目光放空,陷入沉思。
  从她记事起,家里爹娘给她灌输的认知就是,一个女孩子,在娘家只是过客;最要紧的就是规规矩矩平安长大,以后风光嫁人,孝顺舅姑,和睦妯娌,相夫教子,温良贤淑,给婆家发光发热,度过有意义的一生……
  嫁了人的妇女,也能当什么“经理”?
  林玉婵拿起个炒茶用的毛竹扫帚,轻轻敲打她屁股。
  “好啦。上工!不然你连小学徒的工钱都拿不到。”她笑道,“我也没招过女经理,你若想做第一个,咱俩一齐努力试试,风险自担。你若不感兴趣,就当没听过。千万别跟你爹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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