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天香楼老鸨花妈妈容颜依旧,脸上糊着两斤粉,嘴唇点得红豆大,堆笑万福。
  去年义兴船行最困难的时候,什么单子都接,也曾给这天香楼运过点脂粉香料。然而体量不大,苏敏官懒得跑腿,都是让手下去谈。
  所以自从去年元宵节照相风波之后,花妈妈就没见过他。今日还能一眼认出,实在是业务能力强悍。
  有花妈妈在侧攀谈,林玉婵感觉,那些若有若无的监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消失了。
  “今日不是来了吗?”苏敏官职业性微笑,晃了晃手中小钱袋,“不忙吧?”
  “不忙不忙,”花妈妈也挂起商业微笑,八颗牙闪闪发光,其中还有一颗金的,“少爷里面请。”
  林玉婵再一次被当空气,咬着牙,狠狠瞪着苏敏官,一脸警告之色。
  你真进去呀?
  苏敏官见她脸色阴沉,眼中闪过流光,抿嘴笑了,大大方方拉住她的手,捏了一捏。
  这里是福州路,放肆一点没人管。
  “工费不够,只好牺牲一下啦。”他眼中满是不舍,低声说,“阿妹,这里等我,别乱跑哦。”
  林玉婵着急:“我加钱!”
  花妈妈见他俩窃窃私语说小话,又看看两人拉起的小手,职业素养突然重新上线,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不像是兄妹!
  去年看走眼了!
  赶紧跑过来圆场:“打个茶围而已,小姐若喜欢热闹,不妨一起!想听什么地方的曲儿,奴给您唤女校书去!”
  林玉婵:“……”
  女的也能进?
  在这方面她算是文盲了。在大清时期,那些有执照的青楼楚馆,功能都比较多样:喝茶、打牌、唱歌、陪聊……都在服务范围之内。
  一般人前来娱乐的流程,先是“打茶围”:花生瓜子茶水伺候,跟姑娘们聊聊天,打打牌,抽个大烟,增进一下感情;打牌打饿了,再吃个花酒,烘托一下氛围;最后才是留宿过夜,花好月圆。
  留宿很贵,一般人消费不起,且会引发家庭危机。而“打茶围”轻松愉快,还可以几人凑钱拼单,堪称物美价廉,家中黄脸婆也不会说什么。
  在礼教严谨的封建社会里,能跟美女放松谈笑,搂搂抱抱,已经算是很出格的娱乐活动。
  譬如民国大师胡适,做学生时曾经热衷于去妓院打牌到凌晨(无钱过夜),然后在日记里反省自己的堕落。
  有些油腻商人谈生意,为求氛围,也会约个堂子尽兴畅聊,相当于来次夜总会。
  而“打茶围”的客人,不仅限于男人——有些男客会把自己的小妾也带来,换个环境谈情说爱;有些人家的大小姐图新鲜,换了男装过来见世面;甚至有极少数自比须眉的才女豪放女,只恨生不为男,放浪形骸之际,也会来青楼泡泡姑娘,体验一下做男人的爽快。
  妓院哪能放着钱不挣。于是行规规定:女子进门可以,风险自担,价格翻倍。
  苏敏官故作为难:“阿妹,咱们预算不足,要不还是我一人去吧。”
  林玉婵狠狠瞪他一眼,顺着他的话,笑眯眯道:“好。我等着。玩得开心哦。”
  惯得他。
  逗人上瘾了还?
  苏敏官本来蹬鼻子上脸,突然被她撤了梯`子,反将一军,微微一怔,有些脸热。
  干脆一把抓过她的手,把早就准备好的钱袋扔到老鸨怀里。
  花妈妈打开一数,不多不少,银元六块,双倍的茶围赏钱。
  遂笑逐颜开,招呼底下人赶紧迎进去。
  一边从袖里摸出成沓的局票,舔舔笔头,就要下单:“要请几个姑娘?唱曲解闷打牌的都有……”
  花妈妈心里想着,可千万别叫去年那紫玉。残花败柳,还染病,砸自己招牌。
  万幸,这小少爷貌似也把紫玉忘了。他想了想,伸出食指,对准花妈妈的肉鼻头,小心不碰到鼻子上的白`粉。
  “你。你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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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暖阁里, 老鸨花妈妈坐立不安。
  上次出台还是二十年前,业务能力早荒废了,曲儿也不敢唱, 诗也诌不出, 柜子里堆的乐器全都忘了怎么弹, 脑海里能记起的段子都是道光年间的馊货,只能赔笑。
  笑容有点咧太大, 金牙反光, 闪了自己的眼,脸上又掉几撮粉。
  只能招呼:“少爷小姐, 喝茶喝茶。”
  没办法, 人家茶围赏钱已出了,按规矩不能往外赶;她刚流露出婉拒的意思, 人家小少爷反客为主, 翻出柜台里面的“店规”, 那上面明晃晃的一条:拒出堂者,罚。
  花妈妈哭笑不得:“那是针对姑娘们的规矩, 不包括奴家……”
  “这上头没写。”
  花妈妈真快哭了。店规上是没写适用人群, 可别人也不会没事叫她一个老太太出台呀!
  这小少爷看着年轻, 容色孤傲, 不像是风月常客;可说话间却有不容置疑的权威,语调虽柔和, 却无端显得迫人。
  他身边的姑娘呢, 女扮男装,一身长衫极其利落。虽是平民打扮, 但耳珠上的玉葫芦耳坠忘记摘掉,明显不是凡品。
  她开始还有点羞涩, 几句话说过,也泰然自若,带着专注和警惕的神色,好像带着什么任务似的。
  而且偶尔还伸手摸腰间,姿态十分可疑。
  老鸨也有识人眼光,本能觉得,这种人不能得罪。
  只好硬着头皮,去房里补了个妆,用香粉把脸上褶子填平些,又往两太阳穴贴了粘力极强的膏药,把松垮垮的皮肤拉紧些。但这样一来,眉毛就成了凌厉斜飞的怪样,赶紧剃掉,画出弯弯新月。最后,戴上华丽珠箍,遮住膏药,完美。
  花妈妈自觉年轻二十岁,眼力见儿也回来,看到炉子上水滚了,连忙泡茶伺候。
  苏敏官接过花妈妈递的茶杯,低头看到那握杯的手指,上头留着一寸长的指甲,皱了眉,茶杯推回去,叮的一声放回桌上。
  花妈妈心里无端一颤。
  “少爷小姐,会搓麻吗?要不再叫个人……”
  暖阁隔音有限,相邻包厢里的种种声音——唱戏的、弹词的、甜言蜜语、觥筹交错——隐隐约约传进来,更显得此处氛围寒冷如冰。
  夹杂着某个姑娘的哭声:“别打我,别打我,我再不敢……”
  不知又是触犯了什么规矩。
  花妈妈暗自跌脚。就不能小点声哭吗!就冲这,就得再打!
  苏敏官忽然撩眼皮,不动声色问:“你这里的姑娘,都是什么路子来的?”
  花妈妈顿时神色一凛。
  偷眼看看这小少爷,不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差啊。
  况且就算是官差,从大清立国之始,哪个管过这事?
  “当然都是正规路子,少爷放心!”花妈妈打哈哈,“有的是家里养不起,有的是老公欠债,有些是贪着首饰华服,总之都是自愿!那些来抵债的,钱还完了,好聚好散,绝无强迫!少爷不信,我叫几个人来给你问问……”
  寻常客人来青楼,图的不就是个“郎情妾意”,最好让他们觉得,中意的姑娘是专门沦落风尘,命里就该等着他这个良人的。
  如此,才有情趣。
  如果姑娘们都是被迫营业,强颜欢笑……听着多煞风景啊。
  所以花妈妈这题不敢乱答,天花乱坠举了无数例子,表明这里的姑娘原先都是如何凄惨穷困,主动卖身;自己出钱把人买下,培养成人间尤物,让她们吃饱穿暖,每天换漂亮衣服,是多么的无私奉献,多么的功德无量。
  苏敏官耐心听完,才略带讥刺地微笑:“你慌什么。”
  他用眼神指指林玉婵。小姑娘也没怎么吃喝,一桌子茶水点心,她只剥了个石榴。细细的白手指划开红色的果皮,一点一点的剥离石榴籽,间或往嘴里丢一颗,红红的嘴唇微微咀嚼,然后灵巧吐出小小的石榴核。
  与其说是吃水果,更像是打发时间。
  他微微一笑:“我妹妹想在家里组个戏班,买几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你手头可有人?”
  花妈妈一愣,随后神态放松下来,轻轻一笑。
  还一口一个“妹妹”呢,亲兄妹有随随便便拉小手的吗?
  花妈妈想,年轻人,果然嫩了点。瞒不住她这个阅尽风流的老太太。
  带着这点阅历上的优越感,她对苏敏官的这句话也没怀疑,笑道:“有有有,我这里恰有几个十来岁的姑娘,调`教得很懂礼貌……”
  雏妓接客也要十二三。与其再养几年,现在脱手,回笼资金,也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别人买回去是不是组戏班……老鸨才不管呢。
  “要身家清白的。”谁知小少爷一句话堵回去,“最好刚卖出来。不要别人调`教过的。出身越穷越好,我妹妹就喜欢扮救人的菩萨。”
  他话音带讥讽,好像对“妹妹”此举颇为嘲弄。但说话间,不经意地瞥了林玉婵一眼,目光中却闪过温暖亲昵之色。
  林玉婵面无表情,静坐刷脸,听他胡诌。
  她也看出来,苏敏官胡诌也诌得比较有技巧,跟他当初忽悠整个德丰行买茶叶的那次,策略上异曲同工。
  先把自己装成一个略懂行情的半瓶子水,青涩而自以为是,消除对方戒心,然后真真假假,提出一个看似很无害、很合算的买卖。
  果然,花妈妈已完全入戏,为难道:“这……要求这么多,我这里没有啊。”
  马上又道:“不过我有相识的牙人,全上海新脱手的小姑娘,用用心都能打听到!”
  苏敏官眉目一霎,喜出望外:“那有劳了。”
  说完,笑眯眯看着花妈妈,起身拱手。
  花妈妈摸着下巴,笑着敷衍两句。傻子才白给人牵线呢。
  苏敏官眼看老鸨打哈哈,有点着急,旁敲侧击好几句,才“忽然”想起什么,悄声问林玉婵:“是不是要给介绍费啊?给多少?”
  林玉婵满脸天真,也很配合地跟他商量:“不知道啊,他们规矩是多少?两成?三成?”
  花妈妈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立刻灿烂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笑容绽开,皱纹里几层白`粉轻轻摩擦。
  只牵个线而已,惯例是百分之三回扣,他们不知道!
  “三成……两成五。少爷小姐是天香楼恩人,奴家不敢坑,只拿两成五!少爷小姐等着,奴家马上去给你们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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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阁里剩下一对早恋的小鸳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
  “六块银元别浪费。”苏敏官伸手扒拉点心盘,找出一块鲜嫩美貌的栗子糕,掰两半,一半递给她,“晚饭就这个了。预算不足,凑合一下。”
  林玉婵接过,没吃,扶正头顶小帽,笑盈盈打量他。
  “小少爷,挺懂行的?”她忽然板起脸,拿个核桃当惊堂木,啪的一拍桌子,“以前来过?”
  “怎么会。”苏敏官泰然自若,咬一口栗子糕,“有这闲钱我攒着买船。“
  林玉婵笑道:“不信。”
  他张口就是一串行话,茶围赏金给得恰到好处,进门之后一点不怵,几句话,把从业多年的老鸨都忽悠住了,不信他是初次作案。
  苏敏官闷头一笑。她也学会试探人,双瞳黑漆漆,脸蛋被浓郁的暖香熏得红扑扑,一脸的理直气壮。
  他起身打开熏炉,把那散着甜腻气味的热香给熄了。炉边抽屉里找找,没找到合意的香。
  他依旧很嘴硬:“没有来过啊。”
  林玉婵心微跳:“茶围也没有过?”
  苏敏官终于犹豫,伏在她椅背上,低低在她耳边说:“有。”
  “我曾奢望,我娘没死。”他平平淡淡地一笑,“她是从扬州买来的,十二岁,一千五百两。我自己搵食之后,几乎跑了广州所有的妓馆,第一年跑街的辛苦钱全砸在那里。”
  林玉婵心中忽的一沉,立刻后悔问了,反手握住他手指,轻声道:“找到没有?”
  “后来她们笑我傻。伤病成那样的女子,她们从来都是往外扔的,哪有往回买的道理。”
  暖阁里装饰华贵,金丝银线的屏风,精雕细琢的古董摆件,书架上摆满插图精美的艳词集,连烟膏都盛在镶玳瑁的盒子里。
  病态的缱绻迷醉的背后,是血肉铸成的陷阱。
  林玉婵嗓音沙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苏敏官冷冷一笑:“这世上你看不惯的东西多了。忍忍吧。”
  “不。”她转过半个身,坚定地看着他,“这些地方迟早都会歇业的。”
  苏敏官无奈地摇摇头。小姑娘天真执拗起来,真不像是能挣出几千两银子身家的。
  他拈起个瓜子,两指头捏爆,取出果仁。
  再指着暖阁墙上贴的年检执照,笑道:“阿妹,别傻。这里是大清国最遵纪守法的去处。别说让他们歇业,你打碎这里一个瓶子,转日就会有人勒索走你的全部身家。”
  他言辞轻松,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林玉婵轻轻咬嘴唇,满心觉得荒谬。
  还有八十多年就全国解放了。说出来谁信呢?
  苏敏官将一盘剥好的杂果推到她面前。
  “好啦,吃饱点,待会好干活。”
  她慢慢兴奋起来,搓搓手,吃他剥好的瓜子。
  他沉沉的一笑,伸手抚弄她滑溜溜的后颈,指尖在细细的骨节上划过,轻轻揉了揉。
  “记得该怎么做?”
  她脸蛋立刻红了,咬着个瓜子,呼吸乱了两秒,小小的“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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