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南市最会来生意的牙人,人称胡二爷,下线几十个,手头资源无数。墨镜下一双眼,只要扫一眼姑娘,辨年齿精确到月份,从业十年,无一差错。
又因给不少洋人介绍过小妾,身家跟着水涨船高,目前已不怎么亲自谈生意。
这日傍晚,胡二爷正在馆子里听曲儿,相熟的老鸨花妈妈前来拜访,左请右请,说有一笔划算生意,对家是两个冤大头。
“奴家不骗您,这钱您闭眼挣!”
胡二爷心里冷笑。花妈妈如此积极,必定是自己有利可图。
寻常人请不动他。但他跟花妈妈也是多年的合作伙伴,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胡二爷让从人等在门外,自己进了天香楼暖阁,不禁一怔。
里面冷清得很,只有一个潇洒倜傥的男客,守着一壶好茶独酌。听见门响,抬了眼皮,算是打招呼。
一个男装少女蹲在角落书箱边,看样子是个女校书,正慌慌张张翻谱本。抱着个琵琶凑指法,临阵磨枪。
胡二爷皱了眉。天香楼的粉头这么业务不精?
再环顾四周。熏香呢?大烟呢?该有的一切呢?
“劳烦您走动。”苏敏官一声清亮,把胡二爷的眼神拽回他身上,“咱们时间都值钱,我不多废话。南县城穷人家女孩,姓黄,八到十岁之间,十号到十五号之间进的市场……”
胡二爷一听他开口就觉不对。说好的冤大头呢?
鼻孔出一声气,就要告辞。
“……那是我熟人的小孩。我付双倍价。”
苏敏官不慌不忙,说完最后一句。
胡二爷捻着胡子笑了,这还有点意思。
他自己拉个椅子坐下,习惯性地随口吩咐:“先来个苏州《挂枝儿》吧。”
等待的工夫,他打量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若他所言为真,寻常人遇上这事,想赎回熟人之女,一般也是先到牙人市场上打听。市场有市场的规矩,谁肯平白给你答疑解惑。等千辛万苦打听出来,女孩早就被转手不知几遭,也许已在几百里外。有的都已经开始接客了。
眼前这位小老板倒是简单粗暴。不知怎么居然能收买花妈妈,直接找上他。
省去了不少无谓的口舌和时间。
双倍身价,开口也很有诚意。
但胡二爷还是微笑拱拱手,表示抱歉。
“符合您描述的女娃,倒有那么三五个。但买主定金已付了,我们做生意的,讲究个诚信。您若有意,回头小的再给您寻合适的。敢问老板尊姓?”
熟人之女什么的,听听就行,这年头哪来如此温情挚友。胡二爷以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种上来就要求一大堆的,多半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于是允诺给他寻找,也算是给花妈妈一个面子。
不料对方完全不买账,抿一口茶水,撂下杯子。
“赔双倍定金。三倍身价。”
胡二爷依旧笑着摇摇头。
生意做到他这份上,钱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口碑和招牌。
“人跟货一样,都是买定离手。您看着也是道上人物,必定也能理解。除非皇上下旨要人,否则咱们还是按规矩来,好伐?”
“四倍。”
胡二爷眉毛一抬,刚拈起一个瓜子,又掉了下去。
难道真是个虚张声势的冤大头?
“看来真是熟人女儿啊。”胡二爷狡黠地一笑,声音刺耳,“不小心沦落风尘,实在可怜呢。老板跟你那位朋友,交情很不错吧?——哎,小先生,怎么还不弹琴呐?”
既然交情不错,那就该不吝花钱。四倍身价算什么,还不是把人当货物,太没诚意了。
起码得按照大家闺秀聘礼的标准来吧?
胡二爷满眼暗示,笑着嗑瓜子。
一边打量这个从容稳重的年轻人,悄悄给他相面。
没在福州路出现过,约莫住租界。这不奇怪。但凡有点法外事业、又跟官府没有牢靠关系的,哪怕多花租金,也要猫在租界里,轻易不进城。
不过,也不像是那种穷凶极恶的……
“五倍。您的口碑也就值这个价。”苏敏官依旧很耐心,眼神犀利,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我的预算有限。敲竹杠请适可而止。”
胡二爷站起身,吐出瓜子壳。
“小兄弟是个爽利人。这次爱莫能助。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派人来找。我给您熟客价。”
说毕,堆着笑拱手。
今日也不算白跑一趟,认识一个潜在的生意伙伴。只是曲儿没听到,有点遗憾。
“小人还有局,先告辞……”
胡二爷蓦然话音一顿,两只手僵在半空。
脖颈后面冰冰凉。一柄金属管,撩开那条油亮的辫子,抵在两节脊椎之间。
然后是轻轻的、拨动枪栓的声音。
胡二爷一瞬间脸色青白,全身血液都凝固。
“你……”
刚才他只顾跟“冤大头”较劲了,压根没注意周围!
何时进来另一个硬茬子?
还有,那个拨弄琵琶的“女校书”哪里去了??
“不要回头。”
面前的年轻人好整以暇。甚至,胡二爷觉得自己错了眼,还看到他朝自己身后微微一笑,笑容中有赞许之意。
苏敏官起身,踢开脚下的琵琶。
“唔好意思,我讲过好几次,预算有限。”
胡二爷一瞬间的反应已经告诉他,此人并不是什么身经百战的绿林首脑。一个小地头蛇而已。
瞧瞧,腿已开始抖了。
小姑娘姿态不错,枪管的位置也正正好,吓唬人足够。
胡二爷全程没见到她的脸。不用担心她以后被找麻烦。
他朝对面轻轻一眨眼,温柔提醒:“小心,别打碎这里的瓶子。”
林玉婵紧攥枪柄,胳膊笔直,紧张混合亢奋,想象自己是电视剧里的女特务,脑海里一遍遍过着苏敏官教过的持枪注意事项。
小少爷也真信任她!
只排演了半小时,连个热身都没有。刺激是刺激,可……可万一对方鱼死网破……
她紧紧抿着嘴唇,回敬一个催促的眼神,意思是速战速决。
苏敏官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胡二爷,柔声道:“不怕哦。”
把个老谋深算的胡二爷听出一身鸡皮疙瘩,以为遇上了变态杀手。
当然,胡二爷若真敢撕破脸,苏敏官也有准备。不过在上海地界上,他还是愿意入乡随俗,能动口就不动手。
预算有限。子弹也要钱呢。
“不要回头。”他慢条斯理地再次命令,顺便挑拨离间,“花妈妈已把你的两个保镖带去吃花酒了。喊也没用。”
胡二爷瞬间冷汗直下。他没得罪花妈妈啊!凭什么算计他!
他终于意识到今天遇上狠角色。后颈的枪口被他体温焐热,顶得他头皮发麻。
赶紧服软:“可以卖的,小人赔定金,拼着口碑扫地,也要给您把人给抢回来……”
“晚了。谁让你贪。”
苏敏官走近两步,熟练地上手搜身。
摸出一袋零钱,两百多银票,几张文书信件,一个宝石珐琅鼻烟壶,一本艳诗集。
他略略翻开那诗集,指尖拈一块桂花饼,咬一口,读一句,摇摇头,嫌弃文理不通。
胡二爷压低声音,色厉内荏道:“持枪抢劫,我会报官。”
“谁稀罕你这点钱?”苏敏官把诗集本子丢在桌上,其余物件收进自己怀里,“明日此时之前,小孩送来,我依旧出双倍身价。你的这些零碎物件,一并奉还。”
胡二爷干巴巴问:“送、送去哪里?是府上……还是此处?”
苏敏官给他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
他眼睫一抬,目光和对面的姑娘对视一瞬,嘴角一翘。
“送去徐家汇,土山湾孤儿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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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快,走佬!”
林玉婵刚收了枪,苏敏官挽过她的手,迅速出门。
胡二爷只要稍微多走几步,就会发现他那两个身高体壮的保镖从人,并没有在喝花酒,而只是找了两个凳子,坐下来抽口烟。
两人从侧门出,横跨福州路,迅速闪进一个小弄堂。
留下花妈妈和胡二爷,两人打架去吧。
此处不是天地会地盘,一切小心为上。
天色已暗,弄堂里乌漆嘛黑,流莺十几家,几对不上税的野鸳鸯露天胡来,你侬我侬。
林玉婵心里砰砰跳,客串雌雄大盗的兴奋感迟迟不褪,好像刚拿了个奥运会金牌,只晓得嘻嘻傻笑。
“我刚才姿势不错吧哈哈哈……我给你讲我差点扣扳机了哈哈哈哈……”
苏敏官忍了两秒钟,伸一只拇指,按住她的唇。温温软软。
“好了,明天等人送来就行了。”他低声说,“也许送来不止一个。你记得那姑娘长相吧?”
她点点头。他手上还有瓜果香气。
忽然又说:“那个人的辫子好油啊,我的枪管差点滑开,嘻嘻……”
苏敏官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把她用力一揽,胸膛堵住那张叭叭小嘴。
因着跑动,他心跳也快,但迅速回复正常,一下一下,十分沉稳。
“回去再说。”
小嘴压根没被堵住,林玉婵用力一转头,继续总结:“不过还是手抖了,幸好他没察觉……哎以后还是要多加练习……”
苏敏官忍无可忍,捞过她后脑勺,蓦地欠身,鼻尖擦过她鼻尖,双唇停在那对喋喋不休的嘴唇上方。
她满口茶香,被他气息吹散。
林玉婵吓得噤声,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黑曜石般眼睛。
“别、不在这里……”
“接着说啊。”
他语气带威胁,嗓音暗哑而放肆。
小红嘴唇微微张着,半寸之内,低头就能吮到。他闭上眼。
林玉婵耳根滚烫,脚底平白发软,慌忙闭嘴保平安。
苏敏官轻声一笑,在她脸蛋上轻轻一啄。
“茶围赏钱六元。”他压着呼吸,在她耳边细数,“小孩身价十元,翻倍二十。本人出夜工,工费十五元一口价。一共银元四十一块,不超你的预算。林姑娘,麻烦先结个账。”
第146章
“这……这……我们养不起啊!”德肋撒嬷嬷两手一摊, 理直气壮,“除非夫人能说得主教大人另拨款,否则这几个小囡都得送走!”
孤儿院门外, 排排立着三个小女孩。
都姓黄。年纪都在八到十岁之间。原生家庭住址都在上海南县城。
短短五天之内, 就有三个符合条件的贫民女孩被卖到市场上。
胡二爷为了拿回自己的钱物信件, 积极运作,把这三个女孩全找了来, 嘎吱嘎吱一辆独轮车, 打包放在孤儿院门口。
其中一个满脸雀斑,正是黄老头的孙女。她自从下了车就无话, 只是用力讨好她见过的每一个人:给德肋撒嬷嬷捶腿, 给孤儿院厨娘扫地,给孤儿院里的大小孩童让路, 见到林玉婵, 又蹲下身, 用手抹掉她鞋面上沾的泥。
忽然,她展颜, 朝林玉婵怯怯的一笑, 脏脏的小手里变出个油纸包的糯米团, 已经在怀里捂成糯米饼, 溢出油纸外沿,像个软泥怪似的耷拉在她的手指头上。
林玉婵又惊讶又好笑:“哪来的?”
德肋撒嬷嬷替她答:“刚来时我给的, 她不吃, 硬是揣了一上午,不知要干嘛!哎, 小囡,这吃食都烂啦, 你还送人,让人家笑话!自己吃了吧!”
林玉婵鼻子蓦然一酸,道声谢,接过那惨遭蹂`躏的糯米团,挑了块干净的局部,牙齿轻轻咬一口。
本来还想问问她,她爷爷卖她时的情况,以期能推测出混账老头之后的行踪。
但她想了想,还是不让小女孩回忆那些事了。
于是转而问:“你叫什么?”
小女孩嗫嚅半天,才摇摇头,小声说:“累赘。”
林玉婵莫名其妙。
还是德肋撒嬷嬷替她答:“小时候爹娘给起过名字,但她忘了!她那个爷爷啊,啧啧,管她叫小累赘!”
德肋撒嬷嬷当修女实在是屈才。这孩子才送来多久,家长里短都让她摸清楚了。
林玉婵气笑了。就她那混账爷爷,瞎着眼,躺在床上全靠她伺候,还有脸管她叫累赘?
“送你个名,黄鹄。”林玉婵果断拍板,“孤儿院的人可能会给你起洋名。以后你都记着就行。”
被转卖出手的女孩,改名改姓都是家常便饭。黄鹄用力点头。
《北华捷报》最新期刊载,中国工匠徐寿、华蘅芳,经过数月的学习研发,近日在安庆内军械所造出了中国第一艘木质明轮船,首航成功,被曾国藩命名为“黄鹄号” 。
多年以后,这个女孩终会明白,她这个名字的时代意义。
另外两个女孩记得自己名字,分别叫黄大脚、黄幺妹。林玉婵觉得这俩名字也不好听,但人家已经叫习惯了,就不乱改。
幸运的是,三个贫民女孩都没正经缠过足。黄幺妹送来的时候,双脚已经让人贩子初步缠起,密密地缝成粽子,往外渗着血。好在时日不长,骨头没断,解开之后养个把月就能好。
“以后你们读书认字,可以给自己起个新名字。”林玉婵吩咐,“听这里嬷嬷的话,好好洗个澡,以后多吃饭。”
黄大脚和黄幺妹唯唯诺诺地应了。两人都极其内向,脑筋也不太灵光,不知自己为何在这里。
当然是林玉婵顺手打包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