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那死气沉沉的空屋,墙角的石榴皮, 她一下又绷不住, 顺理成章地让苏敏官揽在怀里,用力呼吸他胸前的淡淡皂味, 平复着情绪的余韵。
苏敏官取条手帕,包了食指, 慢慢给她擦拭眼角泪痕。
在衙门口等待许久,他估摸时间,客气打发走两个被放鸽子的“友商”,场面话说过,没什么怨言。
随即博雅的赵经理跑来,连声告罪,忿忿地叙述了黄老头的混账事。
苏敏官心想,果然。
当初听林玉婵叙述的时候,他就隐约觉得,此人老而不稳,不会那么配合。
不过他也没拦着,没料到有些人的道德底线居然那么底。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他便问起林姑娘,赵怀生却发愣:“啊啊,不知道,也许回虹口了吧。她说要告一天假。”
苏敏官简直无语。这经理怎么当的!她一个哭唧唧小姑娘不怕路上遇麻烦?
人家的公司,他也不好置喙。他想,要是他赢了对赌协议,头一件事就是把她手下的两个秀才兵都开掉。
想了想,觉得她多半会来诉个苦。
于是估摸她走去义兴的路线,自己慢慢沿路寻回去。果不其然,没走多久,迎面就来了个蔫头耷脑的姑娘,正抹眼泪呢。
不过,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上来就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他准备的一肚子哄人的话也没派上用场。
但他察觉到,她或许有一些私密的话要说。于是让她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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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点。”苏敏官柔声道,“大点声也没人听见。”
林玉婵扑哧一个笑,又耷拉眉毛,囔着鼻子,小声说:“你可以笑话我。别忍着。”
苏敏官将她搂得紧了一紧。
他在社会里打拼许多年,碰见的奇葩人事加起来也能写本书。黄老头这种利益熏心的角色,倒也不是最恶心的一个。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就是觉得,在社会的舞台上,自己天生就该是唯一的主角。别人的情感、事业、利益、梦想……都不过是这舞台上的道具。都该为自己的野心让路。
哪怕有人雪中送炭,治好了他的经年顽疾,不计报酬地把他从泥泞的底层里拉上来,他也不会真的感恩,只会觉得是自己运气好,天生贵人相助的命。
这种人善于伪装,轻易看不透他真面目。
只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生意场更是人渣聚集的地方。碰上了,只能自认倒霉,及时止损。
他笑话她、教训她又有何用?聪明人自会从挫折中学习,用不着旁人虚情假意的敲打。
他只是问:“打算怎么办?”
小姑娘偎在他臂弯,乖巧温顺,轻软的气息带着热度,一丝一缕吹着他的手。
但她眼里的光是冷的。她说:“黄老头在小刀会名单上,如今却算计我,和我毁约。按规矩,该是什么罪责?”
苏敏官低头看她一眼,微微笑了。
心里莫名的淡淡自豪:他中意的姑娘,才不是遇事只知哭鼻子的小怂包。
“你也知道,洪门组织纪律性很差的,”他学着她的用词,无奈地说,“小刀会骨灰都飞没了,过去那些孤魂野鬼不归我管……”
“那他也是欺负咱们‘湖广同乡会’成员。”她逻辑分明,立刻换论点,坚决道,“我那一元钱不能白给。”
苏敏官想了想,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可以传话,让和咱们‘同乡会’沾亲带故的商家,都知晓那个老混蛋的事迹。以后若遇上他,没人会跟他再做交易。只能做到这些。可以吗?”
林玉婵盘算片刻,觉得可以接受。
黄老头丧尽天良,毁约卖房卖孙女,不就是想东山再起,重新暴富吗?那就让商界抵制他,让他人人喊打,开张不起来。
对这种毫无廉耻的赌徒商人来说,这可比“捆起来打一顿”要痛苦得多。
当然啦,她暗地里盘算,要是这老头以后真让她撞见,花钱悄悄请人打一顿,不走天地会的账。义兴的大哥们手闲已久,应该很乐意赚这个外快。
林玉婵心情明朗了些,从苏敏官怀里挣出来,熟门熟路从小柜子里找出一盒凉果,打开盖子,自己丢一个进嘴,盒子推到他面前。
“嗯,还有一件事。”她呼吸带果香,轻快地说,“或许不在天地会业务范围内,但是我想打听一下……”
苏敏官神色肃然,细心听着。
他一句话没说,但眼中光亮慑人,好似冬日冰封的湖面,明澈而冷清,里面映着清晰的女孩的身影。
倒把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嗯,上海县城里,有几个贩人的市场?都在哪?”
苏敏官微微诧异,伸手拈了一枚杏脯,没吃。
“确实不在天地会的业务范围内。”他疑惑,“你……”
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轻轻摇头。
“阿妹,算了。上海那么大。费力不讨好。”
“好啦,你也算劝过了,仁至义尽。”林玉婵料到他的反应,坚持道,“你开价。只要我出得起这费用,我就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说完,为表诚意,轻轻欠身,嘴唇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然后迅速抽身。低下头,小脸微醺。
秋风刮过水面,掀起一层层涟漪。小船左右轻晃。
苏敏官屏住一口气,耳根泛起可疑的红,鼻尖掠过杏脯的香气。
这哪是钱色交易,这是要他钱色双收啊!
虽然但是,难得这么主动一回,又是为了别人……
他收敛心神,不动声色,转过半边脸,眼神示意。
“这是同意了?”林玉婵大睁双眼,眼眶红红的还带泪痕,无辜而直白地问:“再亲一下能打折吗?”
“不能,”苏敏官立刻找回状态,轻轻白她一眼,顺手把橙黄的杏脯塞到她嘴里,“而且,这事有风险,工费会贵一点。我再警告一遍,你得不偿失。”
她立刻问:“多少钱?”
苏敏官眉目舒展,柔和地看着她,微笑。
“你能出多少?”
林玉婵马上急了,咬着杏脯含含糊糊:“不准坐地起价!”
苏敏官弯起唇角。她现在可算是把那伤心的情绪甩到脑后,眼里满满都是斗志。
他拉起她的手,轻轻捋着一根根细手指,在唇边一下下的触,斟酌着措辞。
“一个价位有一个价位的玩法。”他最后说,“你愿意出多些,风险就小些。”
林玉婵小声:“不骗你,我……刚收了许多棉花,手头有点紧。”
苏敏官轻轻吻了吻她手背。
“上次在当铺里收的那几件首饰,还留着吧?”
他思维跳跃太快,林玉婵一怔,“嗯”了一声。
“今晚五点,换男装,跟我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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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之交,天黑得迅速。林玉婵恍惚记得,昨日海关钟声敲响时,天色还是亮的,太阳尚且挂在天边树梢;今日海关五点钟声照旧,天上一层云,却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灰色。
福州路一带院落参差,白日里是条寻常巷陌,到了晚间反而人多起来。一排暖融融的红灯笼挂在飞扬的屋檐下,渐次点燃,焕发出朦胧暧昧的光。
不同流派的丝竹戏曲之声从各个窗户里飘出,合成一曲聒噪的大乱炖。
水沟里的老鼠肥肥大大,忽地窜进一家亮灯的堂子,撞出一屋子女人惊叫。
一条小小破门帘内,一个浓妆女子半躺在竹椅上,慢慢抽着大烟,特特露出一双包在珠鞋里的尖尖小脚,轻轻摇晃着,十足的逗引模样。
她穿着俗艳的紫色衣裙,满头廉价首饰。握着大烟枪的那双手,尽管戴了手套,但还是能看到,手腕上爬着红色的疣痂,见之令人头皮发麻。
门框上挂着小旗,上面有某名家题字:“南市花魁第一莲”。
花魁生意冷清,偶尔有人被那双玉足吸引,掀帘探头一看,又啐一口,摇头走开。
忽然,一辆装饰着鲜花彩缎的马车张扬驶来。一群游手好闲的青年男子,追着那马车欢呼:“今年的花魁来啦!媛媛姑娘来了!姑娘笑一个!媛媛姑娘我爱慕你老久了!……”
忽然有人惨叫一声,一个纨绔离得太近,被马车挂住衣袖,啪的摔在地上,肚子贴地,双手吊起,被拖了好几步。
余人大骇,赶紧叫:“停车停车!”
小车厢的窗帘终于掀开,一个满头珠翠的艳妆女子探出头来,好奇地往车轮下看一眼。
众闲少撇下那挂在车上的倒霉蛋,纵声欢呼,争相往车窗里扔东西:铜板、银元、写在香笺上的艳诗,什么都有。
“媛媛姑娘!媛媛姑娘看看我!”
被挂住衣服的那人幸无大碍,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媛媛姑娘忍俊不禁,掩着樱桃小口,转头对着车厢里的什么人,细声骂了一句方言:“侬看伊戆脑个样子,也想吊膀子呀!”
闲少们哄堂大笑,更加疯狂地追逐驶远的马车。
破门帘翕动,先前那抽大烟的紫衣“花魁”愤怒地叫起来。只见她那价格不菲的白净珠鞋上,被马车轮子溅了七八个泥点。
紫衣女子突然跳下竹椅,指着那远去的马车破口大骂。
“臭婊`子,不就是仗着年纪鲜嫩,风光得意个卵!早晚你和我一样!……”
她跃出门帘,整张面孔一览无余。尽管五官秀美,却平白有乖戾之气。尽管敷了厚厚的铅粉,也遮不住底下一个个那溃烂发红的脓疮,
几个闲少厌恶地躲开,有人踢了她一脚。她立刻尖利大叫。
“杀人啦!欠钱不还啊!……”
几个黑粗大汉闻声从门脸里蹿出来。闲少吓了一跳,随后拱手赔笑:“我跟这位姑娘闹着玩呢。”
大汉见被欺负的只是旧时花魁,并非当红新宠,也懒得管,骂骂咧咧回去继续打牌抽大烟。
骂声又起:“没良心的皮五辣子!老娘当初没少养你们!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小瘪色,趁早给我死在狐狸精床上!”
……………………
林玉婵远远看着那个满口粗话的紫衣妓`女,难以置信。
“她真的是……去年那个紫玉姑娘?”
那写着“第一莲”的小旗她还记得,是花魁大赛的奖品,不会有错。
只是这张脸已经判若两人。一双脚还尚且有些眼熟。
两年不到的光景,这双曾被万人追捧、被外国教士看中、费尽口舌要照相留念的两寸八小脚,如今再也给她招不来任何客人。
偎红倚翠的欢乐场,向来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地方。
苏敏官捻着手中钱袋,警告地看她一眼,冷淡提示:“少看。少想。”
他有点后悔把这姑娘带上福州路了。万一她大发愿心,要帮这条路上的莺花尽皆赎身,那他最好赶紧跟她撇清关系。
还好她没那么冲动。她摸摸腰间,拉平自己的男式长衫,小心观察四周。
整条路上,都是不同档次的风月场地。从最高档的书寓,到每次三块两块的“长三堂子”、“幺二茶楼”,通通挂着年检牌照,是纳捐缴税的正规营业场所。
大清朝的工业基础几乎为零,独独此项“无烟工业”,格外发达。
林玉婵想了想,迟疑说:“那黄家小女孩未必是被卖到这里来了。嗯,比如……大户人家也需要妹仔奴婢……”
“贩人的牙人,都有严密关系网。这里的人跟他们最熟,打听起来方便。”苏敏官温和地解释,“没办法,工费不足,只能走此旁门左道。要是有一千两银子砸下去,你都不用出家门,早有人把小孩送来了。”
林玉婵看他那自信的模样,心中盘算,就算她真付一千两银子,身边这个奸商大概依然会选择这个最高效的方法,然后把大头银子自己吞了。
苏敏官顿了顿,略带挑衅,说:“某些人不是百无禁忌么?嫌弃这里了?”
林玉婵不甘示弱,小声回:“义兴仓库暗室里贴的天地会众行为规范,是什么来着?”
“第一,禁食大烟;第二,不许滥赌;第四,不许手足相残;第五……”
苏敏官微笑着复述一遍,独独漏了个“第三”。
林玉婵白他一眼。很好,明知故犯。
堂堂两广分舵主带头违反纪律,难怪偷偷摸摸的,小弟也不带一个。
规矩么,就是用来打破的。反正他违反的祖宗成法,加起来罄竹难书,不差这一条。
林玉婵一笑置之。仔细观察,堂子书寓门口,都并没有义兴的铜钱商标。
这些青楼妓院,都有另外的势力做保护`伞。苏敏官做人底线颇低,该毒辣时绝不手软,但毕竟良心未泯,不打算掺和这个行当。
所以,眼下这里完全处于陌生的地盘。
她仔细再看,花红柳绿的招牌帘幕周围,隐着不少黑暗的男人身影。他们一身江湖气,阴鸷的目光覆盖着门口那些搔首弄姿的姑娘,偶尔一瞥,监视着来来往往的风流骚客。
在某个幽深僻静的巷子里,隐约有女人哭声。
但凡穿越小说的女主,似乎都必备一段逛妓院的剧情。林玉婵不知道别的朝代红灯区是什么样,但知在大清朝,这里勾不起她猎奇赏玩的好奇心。
只觉得有点渗人。总觉得时刻会有人给自己来一闷棍,拖到某个巷子里去。
她眼色扫过暗地里那些黑恶帮凶,问:“安全么?”
“我在呢。”苏敏官很快答。
没说两句,身后有人愉快地打招呼。
“哎呀呀,少爷小姐,老久不见,奴家可是日日念着你们呐!——啊哟小少爷,这身衣裳不要太神气!你在哪里发财,怎么不来照顾照顾我们生意呢!我们大伙都想你得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