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你、你不早告诉我……”
  “我也是看了相册才记起来的。”林玉婵笑靥如花,真心实意地朝郎怀仁鞠躬,“好啦,今日我赔罪啦。那天让你们下不来台,实在抱歉。”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事后郎怀仁也和同伴在教会内部做了反思,增加了新的行为章程,以减少和中国人的冲突。现在回想起来,也算是给同仁敲了个警钟,避免了日后的类似事件。
  毕竟,他们只是幸运地碰上了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牙尖嘴利的中国女孩。有些运气更差的教士,手握特权,得意忘形,以致惹来杀身之祸,耸人听闻的先例一大串。
  况且郎怀仁现在已是主教,习惯了宽和待人。
  他对这个女孩的印象再一次改观,随和地微笑:“想来是上帝的旨意,让我今日再次认识你。”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笑容夺目:“所以呢,我的灵魂和你们是平等的。您请坐,咱们继续讨论一下孤儿们的半工半读计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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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柱侯金钱肚, 干蒸蟹黄烧麦,豉汁凤爪,腐皮虾卷, 萝卜丝酥饼——嫂子别客气, 每样都尝尝。上海广式点心铺多, 难得找到一个正宗的。”
  林玉婵含笑介绍菜名,给孟三娘面前的茶杯满上茶。
  孟三娘红着脸, 连声道谢, 瞥一眼旁边的常保罗,肩膀轻轻撞一下。
  那意思是, 怎么能让你老板倒茶呢!
  林玉婵忙道:“哎唷, 跟我千万别讲排场。我连烫杯都烫不好,惹人笑话呢。”
  博雅总号洋楼里, 林玉婵铺开一桌外卖, 整了个不大不小的接风宴, 迎接蜜月回来的常保罗夫妇。
  按理说,常保罗今日该上工, 不该带家属。但林玉婵还是特意破例, 把两人都请了来。
  孟三娘虽然信教, 但价值观还是传统中国闺秀的那一套。嫁鸡随鸡, 常保罗认个年轻姑娘当老板,每天一起工作十小时, 她也双手赞成, 完全没意见。
  但林玉婵心里还是有点嘀咕。她到底是真的思想开明、认为男女共事无伤大雅呢,还是只是为了表贤惠, 不愿给外人留个善妒的印象呢?
  如果是前者她谢天谢地,如果是后者……
  那可不行。如果有多嘴的大爷大妈, 再把那乌龙相亲的往事提一提,迟早是个□□。
  找个得力的知识分子经理不容易。所以林玉婵将经理太太请来小洋楼,让她了解观摩一下博雅的工作日常。
  酒足饭饱,几个人抢了一阵,孟三娘胜出,勤劳地收拾桌子碗筷。
  林玉婵道谢,自柜台后面取出备忘录。
  “赵经理去茶行管事了。红姑念姑带人在乡下收棉花。”跟孟三娘隔着一丈远,她跟常保罗交接工作,“我与郎怀仁主教谈妥,土山湾孤儿院、唐墓桥孤儿院、还有观音巷孤儿院,一共一百七十名适龄儿童,都可以帮忙轧棉和分拣,还有彩绘茶叶罐,按成年男工付薪。这些安排还要麻烦你去监督落实一下。细节我写在这里。”
  常保罗是教会学校毕业的,跟那些主教修女等人应该很好沟通。可惜他没有早点回上海,不然孤儿院这边,一开始就派他去谈了。
  常保罗听说林玉婵居然跟孤儿院达成合作,惊讶带着佩服,接过备忘录,粗略看一眼,说没问题。
  林玉婵继续道:“我今早去了洋行码头,头一拨早熟的棉花已经开始竞价,价格是每担三两银子——我打听过,去年价格还是二两一钱。我们的现银储备不多,我已经下了三百两银子的订单,让红姑念姑从郊区……”
  常保罗认真听着,圆圆脸上浮现出沉思的神色。
  他忽然打断:“林姑娘。”
  林玉婵有点诧异,随后高高兴兴地笑了:“你说你说。”
  常保罗本事见长啊,以前可不敢随便打断人讲话。
  这份难得的攻击性,要是能用在客户身上就更好了。
  常保罗随即有点难为情,余光往身边一瞟,孟三娘正好奇地听着两人说话,不敢凑太近。
  他来了底气,从怀里摸出一张字纸。
  “林姑娘,你命我在宁波探查棉花行情,如果有机会就做几笔小生意。我去宁波港,问了最近的出口价,是每磅一便士。”
  林玉婵怔住,不相信地问:“一便士?每磅一便士?”
  洋商收购土货,报价随心所欲,经常直接使用外国币种和西方度量衡,华商只能迁就。
  而且汇率时常变化,中小华商对此几乎毫无所知,只能被动接受价格浮动。
  不过林玉婵心里有数,早就构筑出了换算通道。
  “一磅是四分之三斤,每磅一便士,就是每百斤133便士,按现在的汇率,就是大约……一两六钱银子……”
  她迅速估算,瞠目结舌。
  “为什么这么便宜?”
  常保罗微微一笑,好像考试满分的学生,眼里带了些得意。
  “因为宁波附近棉花丰收,大家都在码头囤货,所以价贱。”
  林玉婵觉得不可思议:“上海这边也丰收呀!价格能比宁波高出近一倍?”
  常保罗摇摇头,猜测:“大概是宁波去年被太平军攻陷过,洋商不爱去了?”
  林玉婵瞬间起了一个不得了的想法。
  她转向孟三娘:“你说你家里种了多少棉花?”
  常保罗一挺胸脯,替他太太答:“三娘家里的棉花田产量不小,我……我也觉得当地收购价有点贱,没让他们卖。”
  林玉婵高兴得蹦到绿沙发上,连着颠了好几下:“快去找义兴!别忘了运费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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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响价格的因素很多,在信息不通畅的古代,更是不可能做到完全有效市场。
  据常保罗描述,宁波附近的棉农棉商,大概是高估了洋人的收购意图,大量囤货宁波港,导致当地原棉价格走低。
  大家为了多种棉花,身上大多背着债,只求尽快将货物脱手,亏本的甚多。
  毕竟,并不是人人都像常保罗一样,恰好在棉花收获季节往返宁波上海,意识到了两地的价格差。
  就算有人知道这价差,也不会轻易往外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悄悄把钱赚了多好,何必让别人分桃。
  就算有人隐约觉得,宁波港的原棉价格有些过低,但中国人性情保守,做生意讲究落袋为安,没人愿意冒风险,带着巨量货物,到其他地方去碰运气。
  导致不少个体棉农棉商,只能在宁波就地贱卖,赶紧拿钱走人。
  倒是便宜了去宁波收货的洋人。在棉花日渐紧俏的年份,反而捡了个大漏子。
  林玉婵果断决定,把账面上的闲置资金,全用来收购孟三娘家乡附近的棉花。
  然后运来上海,以每担三两银子的价格卖出去,利润直接翻倍!
  她看着常保罗,笑问:“合约带来了吗?”
  常保罗一愣,“啊,啊,那棉花田又不是我的,是她父亲族里……”
  没说完半句话,常保罗脸色发红,悔恨得跌脚。
  他近来自觉业务能力已经精干许多。短短一年时间风云变幻,磨练颇多,让他从去年那个划水偷懒的打工人,真正蜕变成独当一面的大经理。
  不料,比起这个古灵精怪的小老板,还逊一筹。
  当时在宁波,得知两地价差,他就该当机立断,直接让亲家签好合约,棉花运来上海,让林姑娘直接付款才对!
  而不是若无其事地跑回来,得意地跟她讲了个情报,一切等她拍板。
  新的聘用合约里,林玉婵确实给了他许多放手裁决的权力。他竟忘了。
  常保罗讷讷道:“我下次知道了……”
  “没事,只能麻烦你多跑一趟啦。给你十天时间,能收多少收多少。”
  林玉婵也不怪他,毕竟自己的风格跟容闳差太多,跟新下属还在磨合当中。
  “不过……”她又笑着看一眼孟三娘,“要是嫂子能做主,那就方便多了。”
  孟三娘一直认真旁听他俩说话,只见那文书信件叠得高高,各种名词听得一头雾水;猛然间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团团福气脸立刻爆红,成了个秋后的柿子,退后两步,慌忙摇手。
  “我……我做不得主呀……那些田地我都没管过……”
  刚刚嫁人那会儿,就有长舌长辈跟她说,她老公在跟她相亲之前,还相过另一个。虽然没成,但是那姑娘作风豪放,不知怎的,居然还赖在保罗工作的洋行里,而且成了管事的,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不知怀着什么心思。
  长辈的口气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但话锋一转,态度却很是关怀:“……只是怕你吃亏,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这事自己知道就行了,女孩儿家也别乱妒,伤的都是自己名声……也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哦!”
  孟三娘能怎么办,只能说服自己忍着。男人家在外面打拼,沾多少花花草草全凭良心,做妻子的就该少管少问。
  上次在码头见了林姑娘一面,匆匆说了两句话,孟三娘就觉得那长辈的八卦有水分。若她真和保罗有什么旧情,不该那样坦荡呀!
  今日又被请来小洋楼,观摩视察半日,孟三娘彻底放下心。
  林姑娘好看归好看,但完全不是保罗喜欢的那一款。她谈公事时的那种稳重而强硬的语气,若是遮了脸,换个声音,说是经验丰富的男子汉都有人信。
  常保罗跟她讲话的语气,就和跟他连襟亲戚讲话的语气差不多,听不出半点不对劲。
  孟三娘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给这俩人牵线呢?真是瞎眼。
  准是长辈胡说。
  她的丈夫,她最了解。今日见识一番,也算明白了,他为什么对林姑娘如此服气。
  换了她也服气。这姑娘不是寻常人。
  孟三娘看着林玉婵鼓励的眼神,忽然想起什么,细声询问常保罗:“哎呀,对了,我的嫁妆里,还有几亩田,可不可以一并……”
  林玉婵乐不可支,跑过去搂着孟三娘肩膀,亲亲热热说:“问咩问,你的嫁妆你做主!来来,我教你怎么签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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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东门外赵家湾街,民居商铺杂处,两个仓库之间,很低调地挂了个牌匾,上书“祥升号”。
  内里只有一进,铺面显得有点寒酸。特别是,那堂里还坐了个妙龄少女,厚厚的裙子摆开,脚边几个大布包,显得更拥挤了。
  进进出出的伙计简直没处下脚,好声好气地劝:“姑娘,我们东家忙生意呢,要不您改日再来?”
  “我这里也有生意。”林玉婵含笑答,“没关系,我可以等。”
  说完,低头,翻着两本外文小册子,继续念念有词,一边做笔记。
  “…et pourquoi cet air de tristesse répandu sur tout votre bord…why have you such an air of sadness aboard…”
  那伙计没见过原版外文书,见状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
  “姑娘,您读的这是什么啊!”伙计苦着脸,“小的也在夜校学英文,怎么一个字看不懂啊!”
  几个月英文白学了!莫不是骗钱的?
  林玉婵忙道:“是法文。”
  如今欧洲大陆的通行语言是法语。只因大清的国门是英国轰开的,日不落帝国又到处设殖民地,这才导致如今在中国的洋商买办,普遍通用英语。
  但洋人之间——尤其是非英国籍的西方人,为了装逼,很多时候都互相说法语。许多文件条约也都以法文版为准。看不懂很吃亏。
  林玉婵觉得,多个语言多条路。现在没有wifi手机,等待的功夫闲着也是闲着,能学多少学多少。
  不过找遍大清国,如今并没有像样的法文教材,更别提语言培训班。
  维克多倒是毛遂自荐做她的家教,她哪敢答应。
  灵机一动,管郎怀仁主教借了本流行畅销书《基督山伯爵》。
  又管康普顿小姐借了套英文版。英法对照,再印证以前读过的中文版剧情,自己琢磨破译。
  当然进度很慢,只能“唯学者自揣摩之”。
  不过,至少比洋泾浜顺口溜要靠谱。
  她玩着英法连连看,不觉时光飞逝。
  猛地发现光线被挡住,一抬头,郑观应叼着个话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里的课本。
  林玉婵收了课本,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郑老板!棉花样品带来了,都符合标准。仓库里还有一百二十担,大多来自宁波棉田。你答应过的,宝顺洋行可以闭眼收。”
  在宝顺洋行里,郑观应只是个见习小买办;但在他私下里开的商号中,他自然是大老板。
  当然不能直接去宝顺洋行找他,否则就暴露了两人在棉花田交流过的事实,进而暴露他私开的祥升号。林玉婵觉得自己可贴心了。
  郑观应对这死缠烂打的小姑娘虽然有点烦,但却珍惜自己名声。说出的话,不会赖。
  他飞快地瞥一眼她的鼻子。今天倒是不红了,可算有点正常姑娘样。
  端端正正一个大姑娘,不在家里跟女伴扑蝶弄花,跑出来凑什么大宗商品的热闹。
  郑观应微微冷笑,瞥了一眼她脚下的布包,给伙计使个眼色。
  伙计很机灵,立刻开包上柜,熟练地端出盒子、夹子、天平等物。
  雪白的原棉溢出封口。林玉婵自豪地介绍:“都是请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做的轧花,他们可认真了,虽然做得慢……”
  郑观应压根没听。使眼色,让伙计捧来另一包样品棉花。
  是他祥升号自己收的,已经内定会输送给宝顺洋行,属于一等合格品。
  (当然是他自己经手鉴定的。这可不能让宝顺的洋人老板知道)
  博雅公司的原棉,和祥升号的原棉,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雪白丰满,条分缕析中,纤维顺而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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