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我用的可是蒸汽轮船。”
他拍拍她肩膀,跳下楼梯,将剩余的几个包裹一并拎上来。
“放这里?”
林玉婵“嗯”一声,甜甜道:“谢啦。”
总算搬完最后一件。苏敏官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红包,塞她手里。
“恭贺乔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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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虹口毕竟有点偏僻。为了跑生意方便,更是为了能天天去原棉交易码头,林玉婵果断决定搬进小洋楼。
容闳在三楼的主卧朝向最好,他当初搬走的时候,就建议林玉婵接着住此处,每天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
“把二楼客房留给我就行了,”容闳摊派,“我的书本杂物,不要动,都堆那里去。”
林玉婵也就不客气,高高兴兴地道了谢。
学霸的故居耶,那风水不是一般二般,住进去是不是能涨智商?
以前没时间折腾,现在她总算下决心。于是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花钱请了义兴几个大哥当搬家公司,吭哧吭哧一个上午,清理出三层的卧室,把自己那点家当从虹口运过来。
大件家具、书箱被褥之类,让别人搬就行了。最后剩的几包姑娘家衣服鞋子、贴身物件,苏老板亲自拨冗,帮她提上去。
林玉婵不介意让别人动这些东西,他可有点介意。
包裹虽不沉,但跑上跑下,还是出点汗。
二楼楼板咣咣响,几个义兴伙计正在整理容闳那海量书籍,一边整理一边猜,过去那容先生囤这么多鬼子文书,到底是真能读懂呢,还是为装逼。
苏敏官脸上带着细微的笑意,环顾她那初成型的卧室,指点江山:“床放这里呀?我觉得放那边更好,冬天不吹风。”
林玉婵顺着苏敏官的目光看看,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捋起袖子,招呼苏敏官:“来,一起挪。”
苏敏官嫌弃地看一眼她那细细的小白胳膊,根本没理她,轻轻半蹲,一用力,木床转了九十度。
他脸不变色气不喘,一边拆她的被褥包,一边问:“棉花价格是怎么回事?你亲自去码头看了?”
苏老板总算关心起这茬。林玉婵瞬间又来了委屈,竹筒倒豆,一口气说:“当初宁波棉花价贱,上海价高,我让常经理从宁波收棉花;哪知十天才过,上海棉价跳水,宁波棉价倒回去了——你说我怎么那么点背呢!”
说迷信一点,简直像是老天爷在背后看着她,专门跟她对着干似的。
不仅是她。这阵子也有消息灵通的棉商,听闻上海宁波的差价巨大,下定决心,将囤在宁波的棉花运来上海,结果兜头就是史无前例的低价,把这些投机客全部闷杀。
林玉婵这两晚躺在床上都睡不好,闭眼就想:她没事转什么型,收什么棉花——安安稳稳炒茶多好啊!
她越想越悲催,跑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打算吹个风。
苏敏官:“别——”
说晚了。林玉婵惊叫一声,缩回手,两只手上沾了黑黑的油。
苏敏官冷笑两声:“没告诉你么?这窗户和把手太老旧,我让人重新修了一下,刚上油,你不要碰。”
林玉婵:“……”
方才光顾吐苦水了,他这话一点没往心里去……
她赶紧跑下楼洗手。
过了片刻,蹬蹬蹬跑上来,委屈巴拉:“没水了。”
这年代还没有自来水。居民用水全靠黄浦江、苏州河,或是水车、水船送来井水,自行购买。
洋楼里本有存水,但今日林玉婵搬家,义兴的大哥们超规格服务,顺便把二楼三楼做了个大扫除,风卷残云,水全用光了。
下一次水车来访,要等到下午。
苏敏官转过脸,强忍笑声。
见她无助地张着两只手,哪都不敢碰,像只虚张声势的雀。
见她这灰溜溜模样,他心头气略顺,也就不计较她方才的走神,从怀里摸出帕子,命令:“过来。”
她小声:“给我就行……”
“伸手。”
她只好向前伸双手。他坐着,她站着。
难得小姑娘这么乖。苏敏官拉过她一只手,一根根拭她的手指。
他的手帕柔软而厚实。有力的手指裹在里头,轻轻触压到她的掌心,在指根的缝隙里转一圈,每一寸肌肤都扫到。
油脂沾了满手,轻轻擦不掉,手重了,又舍不得。他于是一点一点用帕子推,神态很是认真。一只手托着她手腕,明明是清洁,却好似爱抚的动作。
弄得林玉婵脸红耳热,他还似乎不觉,不满道:“抬高点。”
右手总算擦干净八分,他隔着帕子攥着女孩的小手,慢慢捋一遍,小心触碰,直到指尖。
“我不了解棉花生意,”他复捉住她的左手,慢条斯理擦着,一边说,“但码头大宗货品的价格经常剧烈浮动,我也发现了,还曾命令船工伙计每日记录,想从中寻出点商机。但后来发现没用。那些价格变动毫无规律,就像赌博开字花,开出什么数字,全凭运气。”
林玉婵手心痒痒的,忍住全身的战栗,小声说:“应该……应该还是有规律的,只不过因素比较复杂,我暂时还没找出而已。”
如果放在现代,收集海量翔实的数据,然后用电脑建模,或许能找出价格变动的趋势。但眼下是大清,连电话电报都没有,哪有条件搞这些。
所以在码头囤货的华商,只能被动接受货物价格。就算明知棉花价格总体呈上涨趋势,但具体到微观交易上,每一天都有棉商亏本出局,甚至血本无归。
苏敏官隔帕子描她指甲,微微笑道:“不过你起码知道了,郑大买办并非有意坑你。他……”
林玉婵急了:“一成佣金,还不叫坑人?”
“我当初在渣甸手下做工的时候,坑人比他狠多了。你别乱动。”苏敏官十分熟练地代入买办思维,实事求是地说,“他有没有提延迟付款?有没有提汇率损耗?有没有收过磅费?有没有扣你的样品?都没有?良心买办,珍惜吧。”
林玉婵:“……”
就这,这叫良心?!
她恨恨地想,官僚买办资本主义,旧社会三座大山之一,迟早都给你们推翻了。
只可惜,革命不是一朝一夕间事。她库房里还有几百担棉花呢,在推翻旧社会之前必须卖出去,否则全砸手里,明年博雅老板就换人。
想到这,再看看面前这深情款款的风华少年,愈发觉得他不安好心。
她蓦地抽回手,攥了拳,斩钉截铁说:“我不能让买办牵着鼻子走。”
油脂擦掉八分,但没有用皂水洗,还是残留一点在手上,感觉粘粘的。
苏敏官眼皮不抬:“价格再跌怎么办?”
林玉婵满怀希望地说:“这个低价不正常。万一明天价格回去了呢!”
“棉花存久了受潮哦。”
她咬牙不语。
想起以前学校的看门大爷,不知怎么迷上炒股,多年的积蓄一把□□。第二天,本来蒸蒸日上的股票向下拐了个弯,然后一路开闸放水,低迷惨淡……
大爷每天愁眉苦脸,无心工作,守着电脑屏幕颠倒看,纠结要不要清仓出局,在一天一天的犹豫煎熬中,那股价已经掉得没眼看。
大爷咬牙跺脚,终于下定决心割肉止损。本金只剩一半,好歹没全亏光。
这还不算完。大爷卸载炒股软件的第二周,利好传来,股票触底反弹……
大爷愤而辞职,开车去西藏。
林玉婵原先不理解,为什么小小一串数字能让人如此投入。而现在,她也体会到了看门大爷当年的些许煎熬。
认栽止损容易,万一明天价格涨回去了呢?
那种近似于亲手撕钱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如同宁波港那些盲目囤货的棉农。那些在一两六钱低价上卖了货的,如今价格回升到一两八,心里得多懊糟啊。
指缝里尚有温暖酥麻的触感。林玉婵在纠结的怪圈里绕了十分钟,终于拉下面子,破天荒地寻求场外援助。
“苏老板,”她弱弱地问,“你说棉花价格会怎么走呀?”
苏敏官从行李包里取出被褥,正帮她铺床,弯腰抚平床单上的褶皱。
他略微回头,客客气气地一笑:“万一我猜错了,那不是平白讨你嫌——阿妹,床单是掖进去还是放下?”
林玉婵不服气,小声嘟囔:“我才不会啦。”
但他说得也有道理。苏敏官也不是百科全书,他对原棉市场的了解还属于外行。让他预测棉花价格,等于赌场上请人猜大小,没意义。
不过他想了想,又问:“你说郑观应自己也开了商号,给宝顺洋行输送棉花?”
林玉婵点点头。
“那……如果棉花价格回落,他自己也吃亏。对不对?”
林玉婵一怔,想了想,说:“也许他早就趁价高之时,把自己的棉花卖给宝顺了。”
忽然心里闪进一束明光。那日她拜访祥升号的时候,竟忘记打听一下了!
郑观应自己收的原棉,到底有没有出手?
商品价格变化浮动,洋商买办都是第一时间知道的。如果郑观应早早把棉花卖了,就说明他对价格的走势持看空态度。
反之……
不过,就算她开口问,人家肯定也不会轻易告诉她。多半又是给她一个鄙夷嘲讽的小眼神。
林玉婵靠着墙,陷入沉思。
苏敏官又抖开一个行李包,原以为是枕头,没想到哗啦啦掉下来一堆小件,都是姑娘家的薄衣裳。
他赶紧放手,可是眼睛比手快。一件雪白的吊带小睡裙蹦到他视野里。
他猛地屏一口气,血流冲脑子,咬着牙,慢慢说:“阿妹,东西怎么能乱放呢。”
林玉婵惊觉,也一下子耳根热,刚想过去收,忽然想起,手上还残着油呢。
虽然擦掉大半,毕竟不算干净,肯定不能碰白衣。
这时候楼板咚咚响。有人在底下喊:“林姑娘,你那个保险柜,我们现在抬上来?”
林玉婵慌忙喊:“不着急,大哥们先在楼下歇一会儿!”
她瞥一眼那一床狼藉,好像没有特别羞耻的东西,于是低头,红着脸抿嘴笑:“小白同志,帮个忙啦。”
苏敏官:“……”
“叠好塞衣柜就行。没关系,不嫌你手脏。”
她小声说完,看到他眉梢泛起可疑的潮红,眼中还装镇定,淡淡看了她一眼,回身弯腰。
“懒猫。”他的声音低哑暗沉,“懒到家了。”
她偷偷翘嘴角。
谁让他没早提醒窗框上有油。
苏敏官叠衣服的方式很独特。小时候没人教,长大了生活所迫,自己独立摸索。他叠衣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对折再对折,而是从左往右,一道一道折,然后卷起来。
倒是很利落,省地方。
林玉婵觉得有趣,看着他手指翻飞,看得津津有味。
他小心翼翼,叠了两件她的中衣中裤,渐渐放得开,开始乐在其中。他细看,那衣衫的袖口和肘部让她格外加固过,添了密密的线脚。领口残着淡淡的少女香气。
他忽然轻声说:“我的中衣袖口,也常磨损。下月跟船出港,劳作得多,又得毁好几件。”
这懒妹仔一眼看穿他心思,笑道:“你去找裁缝。”
这加固的法子是以前跟小凤学的,可费工夫,才不给他白干活呢。
“明天就去。”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眼中含笑,慢慢把她一件中衣卷起来,用衣带系成小包,“我得给裁缝带个样品。”
林玉婵:“……”
白让他骗一件衣服。
这年头衣裳也不便宜,他当大白菜呢!
她轻轻咬牙,甜甜笑道:“这件衣裳我还得穿。给你另一件。”
苏敏官目光移动,脸色又变,耳根爬上一点红。
他迅速调整状态,回过身,坦然笑道:“好啊,哪个?”
林玉婵觉得有点骑虎难下。这人顺杆子爬!
她深吸口气,眼神指着旁边衣服堆,指引他拿出那件蕾丝吊带小睡裙。
其实按照现代的标准,这裙子算不上暴露,完全可以穿出去逛街。
但“古人”还不太适应,拎着那柔软的裙摆,指尖不自觉地蜷起来,眼中光影转动,想起她穿着的模样。
林玉婵心中升起捉弄人的快意,微笑道:“如今天冷,这件穿不得了。而且……”
而且这裙子买了已经快两年,当时她还没到十六岁。
小了。没法改。也该淘汰了。
不过她在大清生活两年有余,物质匮乏的生活过怕了。这好好的一件衣裳,没破没烂的,丢掉简直是造孽,她可舍不得,所以才一直留着。其实很久没穿过了。
他不是要吗?今天正好甩给他,不心疼。给自己衣柜腾地方。
林玉婵大大方方说:“送你啦。当然你拿着也没用,怎么处理都行……”
“谁说我拿着没用。”
苏敏官突然打断她,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他指节用力,狠狠将那小睡裙卷成扁平一小团,揣进怀里。
然后迅速将她其余衣裳收进柜子,柜门关好。
林玉婵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嘴角一翘,不答。
窗外日光洒入,勾勒出俊朗的侧颜轮廓。
“保险柜放哪?我去帮你搬。”
林玉婵张着两只脏兮兮的手,眼看他出门下楼,在床上坐一会儿,对于自己那日益进阶的厚颜无耻,深刻反省了半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