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怔了半天,默默点点头。
郑观应商界人脉广阔。她筹办花衣公所,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如今花衣公所夭折,不知有多少人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呢。
她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郑观应今日的态度突然友好起来。
因为她吃瘪了!被人耍了!
被一个瞎眼多年,看似第二天就饿死的老头给涮了!
于是,她在郑观应眼中,大概从“有点烦的强势女商人”降格成“被人欺负的可怜小姑娘”,威胁力骤减,这才蒙他赐予了同情之话梅。
这么一想,满心不是滋味。
但谁让她技不如人呢?躺平任嘲吧。
她于是收下话梅,大大方方道谢:“蒙你提点。我会慢慢学习的。”
一群急于抛售的棉商涌入大门。她借机退出。
………………
“林老板。”
忽然有人叫。
码头上人多,叫一声“林老板”好几个回头的。
林玉婵一时没觉得是在叫自己。
听到第二声“林老板”,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穿男衫,于是迟疑转身。
一个陌生的码头伙计朝她挤眼,“林老板,从群众中来。”
林玉婵嘴角扬起,回:“到群众中去。”
然后快步跟上。
天地会洪顺堂——也就是两广分舵,这两年大刀阔斧,改革改得妈都不认。就比如认亲切口,因为大舵主懒得背那些藏头露尾的长篇打油诗,通通简化到七个字以下,老少咸宜,背一遍就会。
当然,暗号太简单也有弊端。譬如“恭喜发财”、“各路平安”这类烂大街的话,经常会被无干路人触发,不能用。
好在有个善于捕捉时代潮流的小参谋白羽扇,随口设计了几套暗语,又新鲜又时髦,苏大舵主十分欣赏,也没给版权费,直接拿来用。
而且这些语句看似简单,却不在大清子民的日常认知之内。猛地听人随口一说,就像听一句“古德摸宁”,很难立刻反应过来。
因此也很安全。就算当着巡逻官兵的面接头,也不会引起怀疑。
天地会码头工人领了几步路,伸手一指。一艘义兴货船刚好靠岸。
船头挂标牌,红漆写着“沪-宁”,表明这是一艘上海到宁波长途货运船。
苏敏官站船头,眼一扫,扫到人群中那个窈窕小长衫,眼中不自觉地绽出笑意。
他也没放踏板,外套一抖,直接跳上岸,大步走来。
林玉婵惊喜朝他一笑,待他走近,急着问:“去宁波了?那里……”
“最近一个月都没出上海,”苏敏官轻轻瞪她一眼,语气带着委屈,“只是搭个便船,省几步路。顺路看看你。”
她“哦”一声,赧然低头。
人家特意来看她,她上来就问市场行情。扪心自问,真够渣的。
她的脸上闪愧色,淡红的嘴唇抿起来,随即乖巧一抬首。大庭广众之下不敢显得太亲热,清清甜甜的朝他一笑,细声说:“谢谢。”
苏敏官那点若有若无的不满一下子飞走,眼角一弯,摸出个小纸袋,放进她手里。
“让船工带的。”
一扎慈城印花糕,包得精致,纸袋上印着位于宁波的店铺名。是码头上常见的平价特产小吃。
“哇,真漂亮。”
林玉婵高高兴兴地道谢。自己手头没什么可回礼的,拆了郑观应刚送的话梅,让他抓一颗。
苏敏官朝身后的货船一努嘴,船工力夫正往下大包大包的卸货。
布包奇大,却是轻货。人扛在肩上像是蚂蚁搬饭粒。里面明显是棉花。
“宁波客商,听说上海价高,非要来。”苏敏官眼露嘲讽之意,低声道,“船工劝不住。我告诉他们,下次不要劝。这钱不挣白不挣。”
义兴货船上,那宁波客商穿着油亮马褂,踌躇满志地跨下踏板,张着鼓泡眼,寻找买办小屋,打算大干一场。
林玉婵拆开慈城印花糕,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心里为那客商提前点蜡。
码头熙熙攘攘,有人听到这边在聊宁波,有意无意侧耳。
苏敏官:“我的船工还记得宁波码头的棉花收购价……”
林玉婵赶紧打手势制止,朝角落里使个眼色,意思是悄悄说。
信息就是金钱。棉商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个人自扫门前雪,但凡有什么商机,自己得捂紧了,可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
苏敏官却不是棉商。他完全无视行规,带笑看她一眼,反而清清嗓子。
“……是昨天的价格,每磅一便士一花星,按当时汇率,相当于每担二两二钱银呢。”
他音量不大,但极有磁性,穿透力强。寥寥几个字说完,周围已经凑了好几个别有用心的听众。
由于信息不通畅,上海宁波两地棉花市场供需不平衡,导致价格不同;洋商买办信息灵通,明知有价差,却不公之于众;而华商都是小本生意,各自为战,知晓价差的人少之又少。
直到苏敏官“二两二钱”四个字说出来,那些人瞬间面露震惊之色。
有人小声问:“这位老板,你……你看准了?”
苏敏官故意小翻个白眼,不满道:“在下识数,谢谢。”
随后有人骂了一声“娘希匹”,叫道:“老子认栽,回宁波!都回宁波卖!——哎,那边不是有货船!”
又叫自己的小厮:“阿福,快去定货船!就那艘刚刚卸货的!义兴船运!快,跑步去!”
不出一分钟,“宁波港棉价回升至二两二钱”的消息横扫码头。
愤怒的客商开始打包收拾东西。
“去宁波!都去宁波卖!现在天色早,今晚收盘前就能到!”
人流涌向岸边。
五六艘挂着铜钱旗的空船,已经悄悄入港,守株待兔。
船头木牌写明路线,全都是往返上海宁波的。
客商蜂拥而上,抢着把自己的货物搬上去。
“去宁波!去宁波!”
人流中只有一个逆行者。方才那乘义兴货船、远道而来的宁波客商,拨开一个个肩膀,好容易挤到开盘价下头,看了一眼,颓然坐在地上。
林玉婵慢慢抬头,神情复杂。
苏敏官带着些微坏笑,从她手里拿过剩下的半块印花糕,从容咬了一口。
“阿妹,”他欠身,低声耳语,“船费八折哦,要不要考虑一下?”
第150章
“苏老板, 良心呢?”
码头上一下显得空了许多。林玉婵坐在个倒扣的报废木船上,吃着印花糕,冷冷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奸商, 发出灵魂拷问。
她完全能想象, 这些跟风的客商一到宁波, 大批抛售货物,定然会引发又一轮降价。
先去的人还好, 后到的, 怕是只能重演上海港的悲剧,上车不成, 闻一地尾气。
苏敏官完全没有负罪感, 坦然笑道:“这钱我不挣,也有别人挣。况且, 不是有人没走么?”
的确, 他临时调动义兴的几艘货船, 运力有限;客商们也有去找其他船行的。但粗略估算,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一多半, 包括林玉婵, 都是稍微有点脑子的, 知道此时去宁波港, 多半又是个镜花水月一场空,费力不讨好。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码头上也有清醒的好心商贩, 连声呼吁“大家不要走”, 说洋商的轮船泊在码头也要花钱,咱们等不得, 他们也等不得,价格迟早会上来。
但人是从众的动物。都知棉花暴利, 这些聚集码头的商贩中,不乏刚刚下海、或是半路改行的新手,完全没有市场概念,只知追逐价格,根本不懂供需博弈。
反倒怼那好心劝人留下的:“你们爱亏本亏本,莫耽误大伙赚钱!你们口口声声不让人走,莫不是洋行买办的托?”
码头上吵了几句,众客商各走各路。
宝顺洋行见习买办郑观应,已经吃够了今日的低价棉花,正收摊走人,兜里摸出复方甘草片,往嘴里丢了一片。
走没几步,忽然闻到些许甜味,转头一看,露出些微惊讶的神色。
林玉婵心里一跳。
但人家已经认出她来了,她于是也大大方方朝他挥挥手,晃晃手里印花糕,意思是要吗?
郑观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苏敏官,忽然又看到他刚送出去的话梅,已经拆开袋子,让她借花献佛,请了别人。
郑观应嘴角浮出淡淡的冷笑,微微拱手,快步离开。
苏敏官低声咬牙:“阿妹。”
他刚送她的吃食,她转头送别人?
林玉婵看看他脸色,把“其实话梅是郑观应送的”这句话默默吃了回去。
“良心买办哦。”林玉婵故作天真地一笑,学苏敏官口气,“我要珍惜。”
苏敏官做出一脸凶相,“你先珍惜我。”
林玉婵见无人注意,飞快给他塞了块糕,堵住他嘴。
“你有没有觉得……”她慢慢说,“郑观应方才看你的眼神,好似有仇。”
苏敏官笑道:“怎么会。我跟他总共没见过几面,应酬席上说过几句话而已。”
虽如此说,但以他的敏锐感官,其实也觉出郑观应眼神里那股敌意。
总不会是姓郑的也看上他的小姑娘了吧?
林玉婵坐他身边,正轻轻掸掉手上的糕点屑。有一块绿豆大的点心渣粘在她手心,她轻轻舔掉。
他瞥一眼那一双白生生的手,很有信心地想,如果真是那样,那病病弱弱的闷葫芦也争不过他。
“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林玉婵目光炯炯,看着黄浦江里一艘艘快船,慢慢道,“中国商人喜欢藏私,就算有人知道宁波港的最新收购价格,也不会傻兮兮的公之于众,肯定会自己偷偷去吃独食。这就给买办们在上海低价收货的机会。”
苏敏官“嗯”一声,等她继续说。
“而你方才为了揽生意,直接叫破了宁波港的价格,惹得大批客商离开。对买办而言,上海港的供给收缩,明天他们就收不到这么低价的货了。他可不是要恨你么?——不过你是做船运的,跟他隔行,他又不能把你怎样,只好多瞪两眼啦。”
苏敏官笑出一声,反驳:“可你说过,他自己囤着棉花,也在等涨价。”
“因为他所等待的涨价,是洋行洋商掌控下的涨价;而你今日带来的涨价,不在洋人的预料之内。你让他感到被动了。”
果然,林玉婵正说着,就看到那个白围巾洋行通事拉着脸走出来,胳膊下面夹了一卷纸,破天荒地修改了当日的开盘价。
“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苏敏官微微诧异,看了她一眼,眼中带赞许之色。
林玉婵朝他得意眨眼。
宁波港的价格已经不是秘密。这边上海港再压价,谁还肯做韭菜。
只能意思意思,也涨点价,安抚一下处于爆发边缘的棉商。
也让那些急急忙忙搭船去宁波的猴急商人后悔死去。
白围巾通事跳下板凳,码头上爆发出一片欢呼。
众棉商蜂拥而至,热情围着买办。
“一便士一花星是吧?这个价钱我们卖!全卖!”
买办却不肯轻易认输,拿捏腔调,冷笑道:“今日临时改价,我们也得加班。不好意思,佣金得提五成。”
众棉商微微失望,但转念一想,就算多交佣金,这价格也是意外之喜,比早上强多了。
“好,我们卖!你们莫压秤,中国人别坑中国人!”
买办们重新回到收购点,开始签订单。
苏敏官冷眼看完这场闹剧,伸个懒腰站起来。
“阿妹?”
他朝排着队的收购点努努嘴,意思是你也去么?
林玉婵也站起身,微笑道:“走吧。价格不涨回每担三两,我是不会卖的。”
*
出乎意料,第二日林玉婵去码头一看,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价格又落回去了……
棉商们唉声叹气。
她不气馁。苏敏官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一句话左右市场。
他只不过是将那缓慢波动的市场趋势,稍微搅出点涟漪而已。
看门老大爷的股票也是一天一天慢慢跌的。棉花价格同样不可能陡升陡降。林玉婵告诉自己,要有耐心。
只不过月底核账本,她心里哇凉。
博雅公司囤着的大批棉花,仓储、维护都要花钱。原本她计划,原棉加工好就出手,没留出太多存储成本。
孤儿院孩子的第一次薪水已经发了出去。按成年男工付薪,每人每月三两银子,一共一百七十人,这一项就是五百多两银子的支出。
林玉婵去孤儿院拜访的时候,德肋撒嬷嬷穿着新做的修女裙,容光焕发地向她道谢,说大孩子们如今又读上了书,灵光的已经会写英文字母了。
空地里一排轧花机,孩子们用稚嫩的胳膊用力转,一边跟着志愿者教师唱英文歌、念三字经。等到工歇,孩子们抛下机器,像火箭一样冲到食堂,锅里的伙食已经升级换代,添了少许肉末和碎黄豆。
“还有,侬瞧瞧,你的小弗洛伦斯,”德肋撒嬷嬷自豪地指着那个满地乱跑的小炸弹,“还有其他幼龄的娃娃,如今每礼拜有一个蛋吃!夫人,你真是功德无量额!”
林翡伦照例不准她抱。但小孩子心智渐开,逐渐懂事,也知道谁对她好。跑到远远的角落,躲在椅子后面,以为自己隐身,然后偷偷朝林玉婵看。
林玉婵觉得满腔温馨,朝林翡伦抛个飞吻。
就冲这些前途无量的小孩子,她也得坚持下去。
于是她夸下海口:“受累您安排,孩子们下个月照旧工作,薪水我照付。我会派保罗来核算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