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到山穷水尽。茶叶生产线如今稳定产出利润,全拿来填补棉花的花销。
林玉婵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救命的茶叶,自己恐怕要像大多数棉商那样,为免饿死,咬牙低价抛售了。
不过她视察徐汇茶号的时候,副经理赵怀生把她请到后堂会议室。
毛掌柜和几个资深师傅都在。
林玉婵习惯性看看帘子后面。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她悄悄朝毛顺娘挥挥手。
“林姑娘,”赵怀生还记得她为着棉花生意,焦头烂额哭鼻子的模样,因此今天也不好意思赘言,简单地说,“海关茶叶采购竞标开始了。我打听了一下,咱们是去年的供应商,博雅精制茶很受海关雇员欢迎,这是咱们的优势;但广州那个德丰行,炒茶有独门秘方,在外国人那里口碑更佳,是咱们强劲的竞争对手。”
林玉婵“嗯”一声,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跟她斗智斗勇时日已久,马上明白她的意思,摆手:“德丰行虽然委托小人进行一些加工步骤,但他们是客户,客户……就是上帝,小的必须为他们严格保密,这是行规……抱歉,您是大股东也不行,小的绝对不能把他们的秘方供出来,不然小的往后在业界没法做人。”
毛掌柜虽然为人狡狯,但基本的职业素养过关,说着说着,脖子一挺,满脸悲壮之色,那意思明显是:大不了你把我开了!
他身边的众师傅也跟着点头,附和:“况且小的们虽然帮德丰行炒茶,但都只管一两个流程,到关键步骤上,那个王掌柜会亲自盯着,或者换他们的师傅来,不让我们插手。”
林玉婵点点头,笑道:“我又没管你们要秘方。”
她还有底线,眼下还没到偷人秘方的地步。
况且德丰行之所以做大,秘方是只是因素之一,资历名气更重要。她就算偷来秘方,偷不来德丰这个牌子的商誉。
赵怀生忽然小声道:“向这样的大额竞标,通常都有些暗箱操作的余地。林姑娘,如果你能批一千……哦不,几百两银子就够,毛掌柜可以拿来活动一下……”
林玉婵轻微皱眉,随后含笑看向毛掌柜。
毛掌柜绷着脸,说:“姑娘别这么看小人啊。海关是衙门,衙门哪有不收贿的。这都是惯常操作,你是股东,小的不会坑你!”
林玉婵淡淡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海关规范严格,严令不许索贿。你们对付中国衙门那一套,不能照搬。”
况且就算海关真的腐败,她也不能批这钱。几百两银子呢,足够再给孤儿们发一个月工资。何必白白送人。
她想了想,拍板:“咱们就堂堂正正,公平竞争即可。这段时间的茶叶质量要额外把关,宁可严格一些,不能有纰漏。”
众人点头答应。
只有毛掌柜挠着光光的脑门,小声嘟囔:“质量再高,高不过德丰,有啥用……”
林玉婵:“……”
真想把他给开了。
毛掌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怨念,立刻变脸,赔笑:“忠言逆耳啊,东家。”
林玉婵半闭了眼,冷漠地一笑。
确实是忠言逆耳。
林玉婵作为茶商,毕竟是后起之秀。她最初的茶叶知识启蒙,都是从德丰行一点一滴偷师来的。
如今徒弟和师父同台竞争,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忽然,门帘轻摇,有人在后面叫:“林阿姐,林阿姐。”
毛掌柜回头斥:“小囡回去!听个新鲜好啦,插什么嘴?”
林玉婵头不抬,朗声道:“讲。”
会议室寂静了一会儿。
毛掌柜尴尬咳嗽一声:“讲讲讲,别磨蹭。”
谁让这商号归别人了呢。炒茶的事还能跟她争一下,小囡的事……算了。
毛顺娘迟疑片刻,声音有点怯怯的。
“林阿姐,那个德丰行的茶叶加工过程,我没见过;但我看了他们炒出来的茶叶,所谓秘方,也就是温度冷热、锅子大小、风力强弱、火候高低之类的组合。我觉得……我觉得……”
林玉婵听到一半,心中一动,
“小囡,出来说。”
毛顺娘心中隐约自豪,鼓起勇气,门帘后面露出半个脸。
“……我觉得,要是给我足够的茶叶,让我试验一段时间,我说不定……说不定能多少猜出他们的秘诀内容……”
林玉婵心中一跳,捋一捋头发掩盖情绪,看向毛掌柜。
“小囡这么做,有违行规么?”
毛掌柜一怔,随后连连挥手:“不可能,不可能,她没这个本事!”
毛顺娘有点着急:“比如,我觉得他们滚茶的时候,不是滚成圆球,是滚成扁扁的长条,这样香气更平均!”
毛掌柜训斥的尾音还提在半空,忽然哑了。
他摸着自己后脑勺,难以置信地朝帘子后面看了一眼,脸上神色复杂,有点像是惊喜,却又有点难言的愤怒。
他身边,几个老师傅也神态各异,低声议论起来。
毛顺娘自觉太过胆大,退回帘子后面,小声道:“我、我就是随便猜猜……”
林玉婵:“你需要多少茶叶做实验?”
看毛掌柜的脸色,小囡这一猜,多半是猜对了。
当初她在制定博雅精制茶的加工流程时,秉承的原则是“抓大放小”:德丰行的秘方是锦上添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此她也没费心去猜,觉得用寻常流程,只要每个步骤严格把控,就能产出A级茶叶。
现在看来,这个策略确实有效。就算没有秘方,单靠扎扎实实的基本功,博雅精制茶的口碑不也打下来了?
可今日,毛顺娘突然说,她也许能复制德丰行的秘方……
林玉婵蓦然心里痒痒。
她想起许久以前,当苏敏官接近德丰行,流露出偷秘方的意思,王全是如何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不惜定了引君入瓮之计,用尽一切不入流手段,阻止他得到那秘方的哪怕一个细节。
王全对秘方如此珍视,已经说明了秘方的价值。
她看向赵怀生,征求意见:“先给她拨一百两银子实验经费,够吗?”
赵怀生无奈一笑:“棉花那里又不缺钱了?”
当着一群大老爷们的面,林玉婵不好放开了仰天长叹,只能意思意思,轻声叹口气。
“再缺钱,从我的利润里先垫。”
大不了明年底不拿分红了。
创业嘛,就得有白干一场的觉悟。
她想通,微微一笑:“就这么定了。”
*
农历九月底,博雅公司接连收到两封越洋信件。分别是容闳从新加坡和锡兰寄来的,时间相隔一周。
远洋轮船班次本来就稀少。这两封相隔一周的信件,最终汇合在同一艘货轮上,同时抵达上海港,肩并肩躺进小洋楼外面的信箱。
常保罗和赵怀生两个博雅老员工,听闻消息,迫不及待地围过来一起拆信。
容闳在新加坡照例留影,背景是拥挤的牛车水华人社区。道旁的民居密而低矮,橡胶树椰子树随处可见。拖着辫子的中国劳工扛着沉重的大包,脸上带着和大清臣民一样的麻木懵懂的表情,愣愣地围观这个穿西装的异乡来客。
在锡兰,容闳没有照相,只是写了信。信中说,整个南亚地区正在遭受洪灾,大批肥沃的土地全都冲毁,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流民和盗贼。在保镖的建议下,他没有下船,但是捐了一些财物。
林玉婵细细读了信件的细节,沉思良久,又和两位经理唏嘘一阵。
在信件的末尾,容闳问候几位老朋友,并且对新博雅的运转情况表示乐观的憧憬。
“林姑娘带领大家赚了多少银子了?”他用英文轻快地写道,“想必没人怀念本人做老板的时光了吧,哈哈!”
林玉婵盯着这句话,神色复杂。
容闳肯定想不到,此时此刻,新成立的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现金流已经接近弹尽粮绝。
*
仓库里的棉花全部加工分拣完毕,堆得满满当当。上海港原棉价格依旧徘徊在每担二两左右。
就像共管博雅时那样,林玉婵再次贴上自己的私人积蓄,给这辆一意孤行的战车再添一勺油。
她也去祥升号仓库外围看过。墙上已经贴满了禁烟禁火的标志,又额外雇了个伙计看守,再也不给外人接近的机会。她也无法再试探,郑观应囤积的棉花到底出手没有。
只能靠直觉。
她整理书架,看着容闳寄来的几份书信,默默给自己打气。
市场不是赌博。它一定有规律可循。
常保罗举着账本,悄悄找到林玉婵,白皙脸蛋胀红,犹犹豫豫地说:“林姑娘,每担二两的价格卖掉,咱们起码不亏本。”
林玉婵看着他的眼睛,纠正:“是加上茶叶那边支援的利润,才不亏本。若单算棉花一桩生意,还是会亏一点。”
“可起码不会亏得血本无归呀!”
林玉婵苦笑。常保罗这样的好好先生都开始着急。她真快成孤家寡人了。
再这样下去,她只能砸锅卖铁,连《北华捷报》也只能停掉了。省那一年十五两银子。
她依依不舍地拿起新一期报纸,一边胡乱浏览,一边对常保罗道:“再坚持一个礼拜。如果那时依旧涨不过二两,咱们分批抛售。不能饿死。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忽然,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则启事上。
英国领事馆公告,说印度今年多地水灾,请在华的英国侨民踊跃捐款,帮助殖民地尽快恢复重建,让可怜的印度孩子多吃一口面包。
林玉婵撇嘴,心里说:猫哭耗子。
但她随即大叫一声,从沙发上弹了三尺高。
康普顿小姐正在花园里跟闺蜜聚会,长裙曳地,语笑嫣然,刚从周姨手中接过一盏茶。
骤然听到一声叫喊,淑女们手一抖,茶翻了,吓得花容失色。
“Oh my God,怎么回事……”
林玉婵从洋楼里飞奔出来。
“不好意思,”她气喘吁吁地笑道,“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免费送茶点。周姨看店,这里交给你!”
她吩咐常保罗和周姨几句话,然后不顾形象地狂奔,一溜烟跑出院子。
一张崭新的《北华捷报》掉在地上。
康普顿小姐拾起来,左看右看,看到那则号召捐款启事,边缘被林玉婵的指甲掐出印。
“至于吗,”康普顿小姐皱眉,“这则启事又不是我写的……这次整份报纸里都没有我的稿子……喂,露娜!回来!你答应今天给我讲新闻的!”
*
林玉婵跳下马车,拉起裙摆,直奔花衣街尽头王家码头。
她今日来不及换男衫,一身青衫碧色滚边裙,在码头上一众灰暗颜色的贫民衣裳里很是瞩目。
几个码头工人立刻转身看,火辣辣的目光射在她身上。有人大声出言调戏。
林玉婵顾不得。她熟练地拐几道弯,到达棉货交易的空场。
上海左近郊区,头一拨早熟的棉花已基本抛售完毕。来守望价格的棉商日渐稀少。收购点办公室里,几个买办在抽烟打牌。
一艘洋行快艇静悄悄靠岸,跳下来一个白围巾。
白围巾丢下手中墨香淋漓的《北华捷报》,爬上凳子,撕下当日开盘价,贴上一张新纸。
林玉婵心中砰砰乱跳,一个字一个字,读着那逐渐展开的价格。
——每磅两便士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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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林玉婵上前拾起报纸, 熟练地找到今日汇率,激动得手发抖。
每磅两便士半,也就是每担四两银子!
足足涨了一倍!
眼下世界的原棉生产大国, 美国第一, 印度第二, 中国只居第三。
美国长期内战,棉花出口已经停滞;如今印度又遭灾, 原棉两巨头都被扼住了咽喉。
中国的原棉终于迎来最后的转机。洋商们再也不敢压价, 只能放开了收。
每担四两银子!
林玉婵眉梢眼角都笑飞了起来。尽管她知道,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印度人民的痛苦上, 是件不太厚道的事, 但这价格救了她的命呀!
若放在十天之前,这价钱非得把码头掀翻了不可。但今日码头棉商寥寥无几, 纵然有人看到那价格, 也只是惊讶。
有人追上那白围巾:“喂, 小伙子,价格写错了吧?”
没有回应。白围巾听命行事, 不负责解释。
一个码头短工痞笑着凑过来, 大概把林玉婵当成什么不正经从业者, 直勾勾的眼睛上下看, 忽然伸脚踩住她裙子,又上手摸。
“小娘子, 走错路啦, 哥带你回县城……”
林玉婵飞快躲过那脏手,一脚踢在那欠敲打的大腿上。
“离我远点!忙着呢!”
短工勃然大怒, 拔腿就追。
林玉婵转身跑进一个小门面。
“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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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正静静地读一本《周易》。他吓一跳,抬起头, 看到一个明丽的小姑娘。
那不长眼的短工胡乱跟了进来,还在嬉皮笑脸:“小娘子走错啦,买办老爷都忙着,你要玩,跟我走……”
郑观应皱眉,使个眼色。
宝顺洋行雇的印度保镖个个气壮如牛,因着家乡遭灾,又都正没好气,把那短工扛上肩膀,花样丢出八丈远。
郑观应继续低头读周易,冷冷道:“有何贵干?”
好像换身漂亮衣服,他就能给个好脸色似的。想得美。
林玉婵笑道:“你说过,我的原棉质检合格,宝顺洋行随时收购。这不我来啦。按今日最新价,每磅两便士半,相当于每担四两银子,佣金一成,最好结英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