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们叫着:“窝藏会党余孽,与叛匪同罪……”
百姓们惊讶不已,交头接耳:“天地会——那些会党叛匪,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全城不是已经搜捕过好几遍了吗?”
有那消息灵通的,压着声音说:“哪那么容易!这不是皇上殡天了,镇不住了!听说那个匪首金兰鹤,头都挂在城墙上了,一夜之间死而复生,提着自己的头,喊着会党接头的切口,半夜里召唤阴兵,继续反清复明哩!”
大家被这个阴森森的画面吓住了,纷纷吐舌头道:“又不是聊斋,砍了头的人还怎么活?”
答曰:“谁知道呢!许是执念太深,神魂不散……”
也有人猜:“天地会和北方长毛很有联系。那长毛军信洋上帝,颇有些灵异法术,能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是啊!巡抚衙门的牢房里不是还关着不少反贼吗?听说那金兰鹤半夜出现在牢里,那带血的手只一挥,门锁就静悄悄开了。我表哥的小舅子的岳丈在那里当牢子,差点吓死!好在牢房里常备狗血,赶紧泼过去,那金兰鹤的鬼魂才散了!——要是真让他放出反贼来,那城里还不乱套!”
大家啧啧称怪。有人笑道:“那也未必。万一他们冲着洋人去……”
广州城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寻常百姓对洋人都不太待见。众人想象着“反贼和洋人两败俱伤”的画面,心头忧虑稍减,纷纷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意。
最后总结道:“我大清洪福齐天,那鬼魂成不了气候,咱们小老百姓还是少说为妙,免得惹祸上身。”
*
齐家花园里的大小婢仆,以及德丰行的大小伙计,自然也都聊起了这桩奇事。不过他们却没那么乐观。
个中原因也很简单。上次“剿匪”剿得广州城血流滚滚,还是多亏了德丰行行东齐老爷出钱出人赞助,当时的巡抚还专门颁发给齐老爷一张“为国分忧”的大牌匾;
而现在那反贼平地诈尸,岂不是说明老爷“为国分忧”分得不够、分得敷衍、分得毫无建树?
更雪上加霜的是,咸丰帝临终时指定了八位顾命大臣辅佐幼帝;而那位太后野心勃勃,先帝尸骨未寒,就设计除掉了八大臣,自己垂帘听政。八大臣倒台,连带着官场上拔出萝卜带出泥,广州一半的大小官员全都跟着落马,齐老爷重金经营的人脉关系,一朝烟消云散。
谁不知道,广州的外贸商人们富得流油,从来就是官府敲诈的对象。这几桩事凑在一起,齐老爷非得大大出血、花钱消灾不可。
众人压低声音,摇着头评论:“唉,太后垂帘,牝鸡司晨,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啦。”
一连数日,德丰行门可罗雀,做成的生意屈指可数。
寇来财也没什么小费可偷。林玉婵“黑吃黑”的生意无甚进账,只给红姑补了一次伙食费,自己依旧两手空空。
其实齐府的绝大多数丫环奴仆,虽是奴籍,手头却都有点小钱——主人家偶尔会发点旧衣服旧鞋,主人丢弃的旧物件下人可以拿出去卖,逢年过节也会包个小红包,以示恩宠。
唯有林玉婵不一样。她是被王全以私人名义买来的,又赖在茶行打杂,王全不卖她就谢天谢地,想拿工钱是妄想。
于是她干多少活都等于白干,永远属于无产阶级。
“得想个办法攒钱赎身。”林玉婵想,“王全肯定不肯成本价出手,得至少攒够二十两才算有把握。”
但攒钱谈何容易。若是茶行的高级雇员,例如账房、通译之类,倒是有可能在谈生意的时候小小的吃点回扣。只要不太贪,不损茶行信誉,掌柜的通常睁只眼闭只眼,把这当成额外的员工福利。
但林玉婵肯定排不上这等好事。王全巴不得她天天弯着腰干苦工。就算知道她会算数算账,对茶行盈利也有不小帮助,也不肯主动让她插手生意上的事——除了苏敏官那单,还是因为苏少爷点名找她。
这是整个广州商行的共识。一个女子,怎么能和男人一样做生意呢?这是阴阳颠倒,是会影响财运的!
*
这天林玉婵摆完货架,刚从□□上下来,王全就赶她去后院,恶狠狠吩咐:“在后面躲着,不许出来!出来打死你!”
林玉婵:“墙上的霉点还没擦完……”
王全:“不擦了!出去!”
丢给她两片抹布,砰的一声撞上门。
林玉婵已经对这种恶言恶语完全免疫,耸耸肩,乐得休息。
她很快就明白掌柜的为什么喝令她藏起来。没过多久,就听到外面街上敲锣打鼓,乌泱泱来了一群人,随后是轿子落地的声音。
一个柔和的声音飘进了铺门:“大人请,巡抚大人请。”
林玉婵顺着板壁缝看过去,眼花缭乱。
一个头戴顶戴的大官刚从轿子里下来,谦虚了一番,踱进了德丰行的铺面。深秋的广州天气依旧酷热,大官一丝不苟地穿着青色纱地夏季官服,透着里面的竹衣。后头一群从人跟着打扇子。
大官身边侍候着一位微微秃顶的富绅,是德丰行的行东齐老爷。
林玉婵在齐府花园里也见过几次这位老爷。每次他后头都跟着一群姨太太,下人见了他都跪下行礼,他目不斜视地昂首阔步,好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狮子。
齐老爷自诩风雅,每天都要写几首诗。有个师爷专门跟在他身边,笔墨不离手,帮着老爷记录灵感。每年他都要花重金请人刊印自己的诗作,印得古色古香,当礼物到处送,据说还很受洋人的欢迎。
不过今日,齐老爷身边既没笔墨,也没师爷。他也穿着纱质官服,戴着顶戴,但气质却和旁边的真官格格不入。他笑容谦卑,弯着身子请安。
“巡抚大人吉祥!巡抚大人新官上任,小人还未来得及备礼登门,实在该死,哈哈……大人您今日大驾光临敝号,敝号蓬荜生辉……坐,坐。”
德丰行在广州有多家分店,这间“旗舰店”的铺面最为宽敞,光茶座就五六个,就算同时接待多家主顾也绰绰有余。但今日这气派大官在里头一坐,旁边的副官、助理、侍候的从人摩肩继踵,那铺面就显得过于拥挤,容不下这尊大佛了。
王全亲自跑腿,爬到□□上取了店里最贵的乌龙茶,齐老爷亲自烧水,茶沏到一半,巡抚大人发话,说刚来广州,水土不服,正在上火。
齐老爷二话不说,命令王全到三条街外去买了近年流行的王老吉凉茶包,给各位大人们解暑。
一时间铺面里茶气氤氲,和斜对面的大烟馆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老爷把巡抚伺候妥了,旁敲侧击问:“敝号铺面狭窄,难以安顿大人。下官在‘太平馆’定了一桌西菜,大人何不移步彼处,也好让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了!”巡抚笑道,“好像本官是来打秋风似的。就在你这儿坐坐,吃顿简餐便可——哎,那太平馆的番菜据说做得不错,说起来本官还没去过呢。”
齐老爷立刻会意,吩咐王全:“还不快去太平馆叫菜!记得用炭火煨着,千万别凉!”
*
林玉婵躲在板壁后头,眼看屋里开起了西餐宴——烧牛尾、烤乳鸽、葡国鸡的香味一阵阵传来,用力吸了几口气。
她手里攥着个小小的牛油面包——伙计们忙乱之时,从外卖餐盒里滚出来的,让她快手捞着,谁也没注意——几口吞下。
第22章
巡抚的来意不难猜——是来让齐老爷“捐款”的。
“……原本以为匪患已除, 孰料今日谣言又起,使百姓不得安宁。”巡抚大人慢条斯理地说着,“齐大人作为商界英才, 理应为国分忧。本官已决定, 陆路和水师共同搜捕, 务必要将那个金兰鹤的谣言弄个清楚。只是齐大人也知道,近来朝廷财政吃紧, 我们做地方官的也要为皇上分忧……”
齐老爷脸上肌肉有点扭曲, 用力笑道:“这个,巡抚大人初来上任, 也许不曾听说, 敝行一直为厘金局输捐,筹防局、捐输局的税款也不曾少了……”
巡抚笑道:“那都是地方上的日常用度, 本官管不着。但这金兰鹤实在嚣张, 装神弄鬼到了本官眼皮底下, 那是全广州城的威胁,齐大人难道还要袖手旁观吗?”
话说到这份上, 齐老爷是别无选择, 连忙站起来表忠心:“下官愿庶竭驽钝, 报效大清!下官愿捐……军饷一万两!”
“很好, ”巡抚笑容绽放,给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本官听说, 齐大人向为夷华各商所推重,相信齐大人振臂一呼, 广州商界也会积极响应的。”
齐老爷脸上的肌肉又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笑着点点头。
“这是自然。下官会命人在商会发起募捐, 嗯……十万两。十万两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十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便是我们广州商界的拳拳爱国之心,请巡抚大人笑纳。”
大清的官场算不上清明。军费不够捐税凑,乃是惯常操作。
巡抚用筷子夹起一团咖喱拌米饭送进嘴里,皱着眉头品味咖喱的微辣,一时没说话。
齐老爷有点尴尬,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了,筷子停在半空。
过了好一阵,巡抚大人才咂摸完味儿,笑道:“如此甚好。本府向来藏富于民,商行里现银充裕,依本官看,募捐十万两不成问题。那本官就等着齐大人的好消息了——对了,若是募得超额,齐大人那一万两本官也会酌情退还,算是还齐大人一个人情——总不能让齐大人白忙活一场,对不对?”
齐老爷站起身,感激涕零地请了个安:“巡抚大人英明,下官无以为报!”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巡抚大人摸摸肚皮,管下人要了西洋香水喷在身上,盖住了餐食的气味,然后整理顶戴官服,踱着方步出门,好像只是来视察了一下工作。
当然,身后的随从们不是空手出来的——十箱精制乌龙茶,用锡纸包成小包,盛在精美的铁皮罐子里,随着抬上了轿子。
另外,齐老爷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自己新刊印的诗集,随手往里面夹了一张银票,请巡抚大人批评指正。
茶叶和书作为伴手礼,既低调又亲切,显得巡抚大人既廉洁又近人情。
齐老爷送走巡抚,脸色立刻垮了下来,小声诅咒:“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懂得捞钱,这些‘父母官’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那桌丰盛的西菜只动了一小半,他也没心思吃,挥手叫人胡乱堆进厨房,自己阴着脸,把王全叫来商议了好一阵。
王全随后召来众伙计,点名把有点资历的伙计雇工都叫了出来,命令:“跟老爷走!”
有傻愣的还问:“干嘛去?今天不做生意啦?”
王全十二分不耐烦:“劝捐去!”
官府巧立名目筹军饷,德丰行作为近年来异军突起的行业领头羊,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光自己捐还不够,还得鼓动别人捐。
——“我们德丰行都捐了一万两了,你们不出钱,像话吗?”
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别人不愿捐怎么办,只能“劝捐”。
林玉婵看到这“劝捐”的架势,就知道这大概不只是“劝”那么简单。
而且齐老爷必定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了。
“劝捐”募来的钱越多,齐老爷自己出的血就越少。假如“劝”来十一万两,齐老爷自己甚至可以不用掏钱。倘若“劝”来更多的钱……
齐老爷可能不敢独贪,但跟巡抚大人分一分,应该是可以的。
因此德丰行从上到下,都如同打了鸡血,纷纷抄家伙出去“劝捐”。
林玉婵看得目瞪口呆。这不黑社`会嘛!
也难怪。官府这么狠宰大户,若是一万两真捐出去,德丰行至少一个月的营业额得打水漂。
王全倒是没有让她也加入劝捐队伍,大概是觉得她这可怜身板太灭自己人威风。
“你在铺子里看家。等我回来!少一两茶叶,拿你是问!”
*
铺子里只剩林玉婵,还有几个低等学徒,如寇来财、刘二顺之流。这些人没什么工作积极性。王全令他们给新炒制的茶叶包锡纸、贴标签,他们干了一会儿就四仰八叉的偷懒,吩咐林玉婵给他们烧水喝。
林玉婵不想跟他们挨太近。烧了水,自己拿柄铲子去厨房铲炭灰。那里暑气最重,没人愿意逗留。
在出门的前一刻,她余光看到,寇来财贼眉鼠眼地左右张望,然后悄悄趴到货架底下,伸长了手拼命掏摸。
他拉伸过猛,歪着下巴凸着嘴,整个人像是一张贴在地上的门神。
林玉婵微微冷笑,转身出门。
掌柜的不在,她自然也没必要辛苦干活,忙了一会儿,就找个垫子坐下来歇着,井里打了点水,洗干净手脸,慢慢剔掉指甲里的泥。
小姑娘都爱干净爱美。林玉婵虽然整天干的是体力活,但也不愿把自己弄得太邋遢。每天晚上别人都歇了,她也要打水洗个澡。此时肥皂已十分普及,府里下人也有少量定额,不愁洗不干净。
但她又不敢在个人形象上下太大工夫。一是怕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二是因为她这种身份低微的丫头,但凡把自己拾掇得让人眼前一亮,就不免让人觉得有非分之想,是不是想勾搭贵人?
林玉婵已经见过好几个妹仔,因为“太骚太浪”而被太太们下令打板子饿饭。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骚浪贱”具体是怎么个定义,但她知道,像两个世纪后的那些普通姑娘的普通做派,拿到现在肯定会频频触雷。
她能怎么办,只能入乡随俗,吾日三省吾身,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显得温顺而规矩。
只要内心不妥协,就不会入戏太深。
林玉婵捏捏自己的脸。不错,能捏起一点小肉肉了,手感还不错,总算有些软软弹弹的青春少女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