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忙接过罐子一看,原来是黑糖蜜(molasses)。
租界里的西菜馆常用,北京还真没有。
她答:“这是甜菜制成的糖浆,滋补,多用作烘焙西洋点心。”
慈禧来了兴致:“能做什么吃食?这儿有个点心房,你做来看看,也让我那些厨子学学。”
林玉婵能怎么办,赶紧答应,搜刮脑海中的下午茶食谱,说:“给您做个姜饼蛋糕吧!英文叫gingerbread,是欧洲传统甜食,补血暖胃。”
关键是简单。不容易失手。
慈禧嗜甜,立刻笑道:“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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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倒退了下去,被人带入厨房,觉得有点荒谬。
毕竟是阶级森严的古代社会。说到底,她今天就是个调节气氛的工具人。
慈禧也就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妇女。和现代许多三十岁的姐姐们一样,她爱美妆,爱美食,以至于后世的很多民间小吃都有着相似的发源故事:“某天慈禧太后偶然吃到……”
太后兴之所至,接见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民间女商人,不是来跟她聊经济聊政策的,而是纯为满足好奇心,给自己找点乐子。
但林玉婵心中还是微有不甘。她早上四点钟起床,颠簸了三小时马车,又在秋风里候了一个半钟头,费了许多脑细胞,战战兢兢回话,就为了给慈禧做个点心……
她有很多关于洋务运动、关于中国命运的见解,想跟这位同为女人的帝国最高统治者分享。尽管她知道这不能挽救大清必亡的命运,但哪怕只是能让慈禧日后少干一件傻事,多赦一个有识之士,也是值得的。
退一万步,哪怕跟她聊聊自己的生意,抱个皇家大腿……
不止一人对她严厉叮嘱过,太后没问的事,绝对不许瞎提话头。
她不敢作死。于是她现在只能烤蛋糕。
圆明园里的“点心房”,名字低调,其实是个高端大气、中西结合的巨大厨房,几大列橱柜,陈列着各种用得着用不着的珍馐调味品。
唯独没有黑糖蜜。
林玉婵先洗手,问过厨工,要来白面粉、牛乳、牛油、鸡蛋、蜂蜜、姜、糖、盐……
她原本厨艺平平,但为了伺候康普顿小姐的下午茶,特意去西菜馆学过几样流行的西点做法。当然比不上租界里的洋人大厨,但应付一下没离开过北方的慈禧,应该还算合格。
19世纪的gingerbread,不是后世做“姜饼屋”的那种硬饼干,而是更接近蛋糕的松软质地。林玉婵熟练地准备面团,一样样加料,最后将黑糖蜜搅拌进去,放进西式烤炉。
宫廷厨房的配置不是盖的,低温慢火恰到好处。蛋糕尚在炉中,已经喷香满屋。
掐着时间,用厚布缠手,把蛋糕取出,已烤成漂亮的古铜色,蒸腾着牛油的芳香甜美,混合着一点辛香的姜味,闻起来很有节日氛围。
林玉婵在橱柜里发现了此时少见的肉桂,磨成粉,洒在蛋糕上提味。
旁边几个厨子全程围观,暗记她的动作步骤。
最后帮她将蛋糕切开、装进珐琅彩瓷盘,配上进贡的西洋镶蓝宝石银餐具,又为了防风,罩了个丝绸罩子。
忽而安总管掀帘而入,用力皱了皱鼻子,低声鼓励她:“你很好。太后很久没这么欢喜过。你待会用心伺候在旁,必有好处。”
林玉婵笑道:“我懂。”
文祥刷太后好感,我得赏钱,咱们双赢嘛。
眼看蛋糕被小太监端走,她忙跟过去。
慈禧已经等着了,闻到香味,一脸期待之色。
丝罩揭开,戴着护甲的手指将要触到盘边,忽然,慈禧目光一顿,脸色转阴,叫道:“大胆!”
说毕猛地一推,啪的将盘子打翻在地,瓷片乱溅,冒香气的蛋糕骨碌碌滚到一边!
在场众人都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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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太监宫女齐齐跪下。屏风后的几个老头集体跪下,几把老骨头咔咔响。
林玉婵也慌忙伏身,整个人好像掉进冰窟窿。
余光看着那滚落在地的姜饼蛋糕。她尝过边角料,味道不会有差。况且慈禧一口没吃,怎么会突然变脸?!
慈禧怒容毕现。林玉婵汗毛直立,觉得自己要完。
肯定不是因为味道……卖相?卖相也没问题,否则安总管会提醒……一路上丝绸罩着,不会进沙土虫子……
林玉婵突然醍醐灌顶。装饰用的肉桂粉!
这东西在北方餐饮里极少用,慈禧大概没见过,把那土黄色的粉末当成脏土了!
北京风沙大,然而让沙土吹进太后的御膳,那还了得?
她还不能解释。一解释等于当面打脸,暗示太后孤陋寡闻,连肉桂粉都不知道!
但要真不解释,一口“犯上”的大锅就扣上了!死罪!
屏风后,文祥面如土色。那裕盛却斜了眼,嘴角翻出冷笑。
林玉婵心中划过流星般的念头:不能束手就戮,不能让慈禧开口说“蛋糕上有土”。太后金口玉言,这话一出,就是真理。她跳进中南`海也洗不清。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别气坏身子。”林玉婵舌头比脑子快,先截了慈禧的话头再说,“我……民女、我不知道太后不喜欢把肉桂粉洒在蛋糕上,罪……罪该万死,下次一定记着用整根肉桂调味,是我的错,太后饶命!”
慈禧一怔,看看脚底下的碎瓷片,有点明白了。
不是沙子啊……
肉桂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小丫头倒是机敏过人,几句话,既保全了太后的面子,又撇清了她自己。难怪入文祥的眼!
慈禧笑了,翘着指头,顺水推舟地说:“可不是该死!也怪我身边人没跟你说清楚,我不喜欢那粉儿啊末的,以后少弄这些花头。不知者无罪,你起来吧。”
太监宫女全都大大松口气。麻利的宫女跪在地上,一点点把碎瓷收拾干净。
花衣安总管是第二个明白过来的,咚咚磕两个头,果断背锅:“是,是小的倏忽,没跟苏娘子说清楚。小的罪该万死,请太后责罚。”
说着朝林玉婵连使眼色。
她会意,火速去厨房切了另一块蛋糕,配了一整根肉桂,请人端到慈禧面前。
回来的时候,心跳依旧剧烈,可算领教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这一次,慈禧吃得津津有味,还说:“切几片,给各位大人们分一分,让他们尝尝西洋点心。”
片刻后,“顽固派”和“洋务派”人手一个小瓷盘,相亲相爱地吃起了姜饼蛋糕。
裕盛拿着个西洋叉子,吹胡子瞪眼,看那架势,恨不得用叉子自尽。
慈禧:“味道如何?”
这题只有唯一一个正确答案。各位老夫子纷纷赞赏:“美味之极。”
慈禧含笑看一眼林玉婵,忽然伸出戴着长长护甲的手,轻触她的脸蛋。
“机灵,手巧。今儿算是让我长见识。你既然自己会挣钱,我赏你银子也没意思。封你个做个九品孺人吧,叫出去有排面儿。”
说着,朝屏风后面有意无意瞥了一眼。
什么国家栋梁,脑子没一个民间小妇人好使。有些人到现在还愣着,不知太后为何动怒,又为何转怒为喜,完全没反应过来呢。
在场众人脸色总算恢复正常。慈禧身后一个内侍立刻提笔记录。三四个人朝林玉婵使眼色。林玉婵赶紧作欢天喜地状,叩头谢恩。
虽然就是个虚名儿,朝廷又不给派活儿干。郜德文是四品,照样每天闲在家里,上个英文课还得避人耳目。
后头那些品蛋糕的老夫子们可有点不高兴。过去乾隆爷巡幸江南,兴之所至,随口给无数小人物赏了顶戴,导致江南地方至今“世家”成灾。虽然不太合适,但毕竟是真龙天子,大家就不多说;如今这太后也有样学样,随便封百姓,这是学乾隆爷呢?
还是个寡妇,多晦气!——不过态度万万不能表露出来,谁让当今太后也是寡妇,跟她同命相连,自己可不能上赶着撞枪口。
……算了。反正封的是民女,又不是官。不跟他们抢活干。也就忍了。
五分钟之内,林玉婵从“死罪”漂移到“九品孺人“,小心脏有点受不了,好像被丢进发疯的过山车。
她忽然又意识到,女人的诰封虽然没什么大功用,但就像男人的功名一样,有它护体,进衙门不用跪,犯法了官府不能直接抓,得先上奏朝廷,褫夺诰封,然后才能当做平民对待。因此只要是有功名封号在身的,等闲人也不愿轻易惹他。
单凭这一点,就是给博雅公司上了个杠杠硬的保险,抗风险能力飙升几个数量级!
太后亲口说出,绝对不会反悔。林玉婵恨不得自己玩的是个模拟游戏,此时立刻按下存盘,然后关机下线,好好乐一晚上。
不过慈禧还在兴头上,咽下一口蛋糕,忽然又抬头,问:“你说你在上海开的那个商号,叫什么来着?”
林玉婵心头一震,小声但清晰地回:“博雅商贸有限公司。”
“哪两个字?”
“博古通今之博,温文尔雅之雅。”
“不错。你起的?”
“容闳先生是商号的创始人。”
她安抚自己的小心脏:公正进度,没法存盘。你再坚持一会儿。
“卖这个——西洋黑糖蜜?这个什么花露?”
“暂时没有。不过太后若有需求,我可以直接去跟洋行谈,拿最好最新的货。”
“成。以后让你供应吧。”
慈禧身边内侍闻言立刻又拿出个小本,运笔如飞。
林玉婵第一反应:这什么订单,既没数量也没价格,也没有合约条款……等等,我还没答应呢!
内侍的一个眼色让她明白:答不答应由不得你。细节出去再谈。你就偷乐吧。
“还有那个容闳,”慈禧说,“我见过相片,确是一表人才……”
后头裕盛终于听不下去,含着一口咽不下去的蛋糕,站起来叫道:“太后!奴才早就进谏过,容闳出身微末,不习诗书,不堪大用。机器厂之事为益甚微,不值得您老人家费时思虑。毕竟现在只是两宫听政,您要考虑到皇上亲政之后的……”
裕盛的脸颊多肉,两腮的肉像布口袋似的沉沉下垂。每当他讲话,喉咙里的气都要在那鼓鼓的两腮间转上几圈,蓄足了力。声音出口的时候,就显得洪亮有力,天然自带威严。
林玉婵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发炸,忍不住心头一揪。
敢这么跟慈禧说话……
不过,眼下的慈禧政治资历尚浅,稍微有点分量的前朝老臣都能压她一头。
裕盛的意思,您只是女流之辈,现在让您过问政治,只是权宜之计。国家的方向盘还掌握在我们这些老臣手里,您别太把自己当根葱。
慈禧眼中只是闪过不悦,并没有反驳。
她转而跟林玉婵聊闲话:“那个容闳,把店铺转让给你,不介意你是女流?”
林玉婵想了想,答:“他是开明之士,识人第一看能耐,第二才看身份。他信任我的能力,便放心将商号托付给我,就这么简单。”
慈禧怡然微笑。
“那,你一个女子,手底下使唤男人,他们没怨言?”
林玉婵低头,吐字清晰:“商铺是第一要紧的。男女之分只是细枝末节。我和我手下的男雇员,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要将这个前人留下来的基业发扬光大,不能砸在自己手里。一开始共事,的确有摩擦,但只要他们认识到,我确实能带领大家赚钱、扩张、应付同行竞争……自然疑虑渐消。如今大家都跟我一条心,劲往一块使,铺子自然年年红火。”
慈禧呵呵大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女中豪杰。”
林玉婵:“不敢。民女只是管个铺子,太后照顾整个国家。我比不上太后之万一。”
说毕,从容抬头,余光看到慈禧脸上的会心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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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这马屁她拍得毫无心理压力。在这短暂的半个钟头里, 林玉婵渐渐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局限。1864年的慈禧,和后来电影电视剧里刻画的那个愚昧恶毒、一手遮天的老太太,其实有很大差别。
她也刚刚三十岁, 膝下仅一雉子。刚刚夺权成功, 可谓主幼国疑, 并非大权独握的“老佛爷”。她根基不稳,需要倚赖尚且在世的东太后慈安, 还有诸多宗室皇亲摄政王, 因此不得不做出谦卑和善、任用贤能的姿态,方能顺利临朝称制。
她没受过系统正规的教育, 被时势推到帝国最高统治者的位置, 幽居深宫大内,未曾目睹西洋坚船利炮之声威, 却依然能在保守氛围浓厚的满清臣僚的包围之中, 支持推行举国办洋务, 给这个奄奄一息的国家注入了一丝丝朝气,并且为后来的民国, 打下了最初的工业基础。
仅以这些功绩而论, 这是个很伟大的女人。
至于后来的挪用军费修园子、绞杀维新派、和全世界宣战什么的……
人是会变的。手握权力之人尤甚。也许慈禧永远未能真正理解“西化”的意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巩固权力。现下洋务能帮她, 她推洋务;等到几十年后, 她觉得义和团能帮她,她就转换阵营, 捧义和团……
至少在现在, 她的利益,和诸多洋务派官员的利益, 是一致的。
和那个出身广州、定居上海、用尽奇策巧计,用西方的技术和经验发展民族工商业的小寡妇苏林氏, 也是一致的。
慈禧和女商人这一问一答,屏风后头几个老头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表情都五光十色。都是一辈子官场混过的人精,能听不出慈禧的弦外之音?
裕盛欲言又止。旁边几个人朝他使眼色,意思是一个小小民女而已,太后跟她闲话,不必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