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太后,奴才确实没有……”
  慈禧瞥了他一眼。
  文祥噤声。
  太后的态度明摆着。现成的把柄送上来,就是要借机敲打洋务派,别太得意,别太过火。
  今日陪太后游园,短短一个时辰内,被太后又拉又踩,文祥的心情已经如同坐过山车。他不敢再据理力争,叹口气,磕头道:“奴才知错。”
  慈禧一笑:“知道你是被奸人挑唆。我不怪。下不为例。你是一时糊涂,以后做事儿带点脑子。至于这个给你送信的……”
  林玉婵感到慈禧的目光扎过来,一颗心迅速下坠。
  文祥认栽了,可把自己给丢下船了!
  当然,一个深谙官场智慧的一品大员,被太后无端敲脑壳,低头认怂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文祥虽和蔼,不指望他为了一个见过一面的小丫头,赔上自己的官运。
  她必须自救。不能管文祥了。只要慈禧舌尖吐出个“杀”字她就完蛋,比“蛋糕上有土”还板上钉钉。
  “太后,”林玉婵破罐破摔,再次截慈禧的话,“文大人和洋人联系紧密不假,但文大人并非卖国,反而一直在收买洋人,让他们为大清的利益服务。不少洋行……”
  火急火燎间编不出什么像样的故事,干脆略过,“此事牵涉甚广,缘由复杂,□□,文大人不是唯一牵涉进来的一位。民女只是小人物,并不知具体备细……”
  慈禧冷冷道:“哦?”
  果然,被她这话撩起了一点好奇心。
  裕盛着急:“太后,不管文祥是何居心,和洋人私相授受就是罪……”
  慈禧:“先带下去。慢慢审。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老头子到底背着皇上干了多少事儿。”
  ---------------------------------
  上海港。义兴三号码头。
  苏敏官捏着一封千里迢迢送来的信,嘴角忍不住上翘。
  长长的好几张纸,纸面上还蹭了灯油,可见是写于失眠的半夜。字里行间神采飞扬,那跳脱的笑脸仿佛跃出纸面。
  他也有好消息要告诉她。那些搞轮运的洋行,价格战打到现在,已经有了撤退的迹象。最起码,挂在华人船行脖子上的绞索,没有再收紧的迹象。
  有了喘息之机,他便可以慢慢恢复生产,把损了根基的元气,一点一点补回来。
  伙计送来最新的轮船班次表。“水妖号”自天津而来,今日午时准点靠岸。内页印着头等舱乘客的名单,方便亲友接送。
  女教士奥尔黛西小姐的名字赫然在列。
  苏敏官沉着气,认真完成了最后一件待办事项,然后提起包点心,飞奔出门。
 
 
第226章 
  “水妖号”靠岸, 奥尔黛西小姐下船,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谢天谢地,”郎怀仁主教吊着个胳膊, 一瘸一拐地朝奥尔黛西小姐鞠躬, “敬爱的姐妹, 你为上海教会避免了一场随时会恶化的冲突。如果我没有负伤,我也许会亲自去北京抗议, 但是上帝令你快人一步, 拿到了这个化解干戈的首功——啊,你看, 有孩子来迎接你了!”
  奥尔黛西小姐带来了总理衙门的新鲜手令。在上官施压下, 上海道台终于妥协,贴出公告, 宣布孤儿院的人命官司纯属时疫作祟, 杀孩坏尸、采生配药纯属谣传。嬷嬷保姆们虽有照顾不周之过, 但监牢里吃了个把月的苦,已经抵罪, 因此释放还家, 令重操旧职。此外, 被打砸的孤儿院可以开始修葺, 连同院中的学校、工厂,均可择日重开。
  至于孤儿院重修的资金问题, 虽然慈禧亲口表态是大清政府出资, 但也就是说个好听,这钱还得地方上自己筹措。
  这倒也不难, 按照惯常操作,向商人买办额外摊派点捐税就行。
  面有菜色的孩子们和嬷嬷保姆重逢, 哭作一团。
  拖了这多日,民众的愤怒也差不多消耗殆尽。也只有几个乡绅抗议了一下,其余人都接受了官方的说法。
  英法领馆得知事态被火速平息,也只好装模作样地遣人来慰问了一下。酝酿中的讹诈计划也只好不了了之。
  奥尔黛西小姐笑成一朵花,和众位教友激动握手,拥抱了孤儿院的儿童代表,又跟赶来的报社记者说了两句话。
  热闹人群周围,静静等着几个其他人。
  红姑左顾右盼,不耐烦地唠叨:“怎么还不下船呀,我可叫了车,车夫都等急了呀……”
  小女孩黄鹄吃力地抱着个更小的翡伦,警惕地打量那一堆不认识的大人,小声问:“林阿姐呢?”
  苏敏官把一包点心塞到她手里,直接挤进狂欢的人群中。
  奥尔黛西小姐忽然看到一个熟面孔:“啊,这个小伙子,你叫什么来着?旺财?”
  “敏官,”苏敏官礼貌纠正,“您辛苦了。林姑娘呢?”
  奥尔黛西小姐轻松地一笑,说:“大概还要等几天。她是做买卖的,好不容易出趟门,总得趁机结交点人脉。”
  在林玉婵进宫的当天早上,总理衙门关于孤儿院的批复就送到了宣武门南堂。奥尔黛西小姐惦念孤儿院的孩子,唯恐夜长梦多,当即决定动身回沪,把孤儿院的解决方案落实了再说。
  临走时,还给林玉婵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便条,对自己的不辞而别表示歉意,祝她面见太后之行一切顺利。
  奥尔黛西小姐见苏敏官还有点担忧的模样,笑呵呵地给他宽心:“她在京里左右逢源,必定要多花点时间交际。我已跟孟振生主教大人托付过,会派人一路送她上船。都安排好啦。”
  苏敏官眼角一弯,心头那点微弱的不安感被冲散了些。
  小姑娘看来也没那么工作狂,还是贪玩的。
  不知北京现在冷不冷。
  ---------------------------
  一方斗室里,林玉婵裹在一床厚被子里发抖。
  封建专治的铁拳打在身上,拳拳到肉,真TM疼。
  而且这破房子还漏风!
  还好不是牢房。至少不是电视剧里那种竖着铁栅栏、有各种变态刑具的“女牢”。
  其实大清刑狱规矩,因着妇女人权低,犯法时也很少和男人承担一样的刑责。为照顾妇女名节,除了死罪和因奸致罪的女犯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妇——一般都是家里男人犯罪被连坐——大多交由亲属收管,听候传唤。
  看守女犯的一般都是官媒人,审判完毕,如果定罪,直接拉出去卖了,很方便。
  林玉婵没有丈夫亲属,在京没有住房,所犯之事涉及朝廷大员,也不能随随便便扔到普通监牢去。还好刑部火房后身有一排公家空房,用来收押一些有罪官员的眷属,于是暂时把她丢到那里。
  林玉婵看到,隔着几间空房,似乎还有其他的邻居。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看不出年岁的妇人,带着两个蓬头垢面的婢子。还有一个居然是身怀六甲的孕妇,两只眼分得很开,明显是个痴呆。
  看守的官媒人很不屑地说:“进来的时候是黄花闺女,还撞墙呢,现在怎么样,哈哈哈!真不得了……现在的年轻闺女哟,我们是真管不得……”
  这些都是被遗忘在帝国司法系统的犄角旮旯里的女人。白天,官媒人会给她们派一些洗衣缝补之类的活计,也不知赚的钱归谁。晚上,各自赶回房间睡觉,寂静得仿佛没人存在。
  一墙之隔就是刑部,里头时常传来微弱的嘶叫喊声,好像深夜的鬼哭狼嚎。
  还好暂时没人给林玉婵动刑。被丢进牢房的当晚,文祥的老仆匆匆赶来,一路过关斩将地贿赂,到门边跟林玉婵低声说了几句话。
  “我家老爷如今也身处嫌疑,停了职,得先自保,不能明面上为您活动,否则更招惹嫌疑。只能先尽量照顾着,让您别受太多皮肉之苦。您别灰心,来日方长,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再说……”
  林玉婵谢了老仆,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清衙门效率赛蜗牛。杨乃武与小白菜清清白白,照样滚钉板,经受数年酷刑折磨,这才得以脱罪。
  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孤女,一旦惹上官司,要想转圜,时间大概就得以“年”记了。
  老仆被人催着赶走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追上。
  “等等!”她喊,“能不能麻烦您……”
  几个官媒人把她架回去,阴阳怪气地说:“想跑?美得你!”
  砰的一声,大门关上。把她和喧嚣四九城隔绝成两个世界。
  ---------------------------
  一连数日,林玉婵处在应激性的亢奋情绪中,几乎睡不着觉,闭眼就是慈禧的金光闪闪护甲套。无数似是而非的对策在她眼前左冲右突,又一道道炸为土黄色的渣。
  偶尔有几个主事官员,进来登记一下林玉婵的姓名籍贯案情之类。询问的信息多有重叠,看来并不是一个部门的。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大清官场效率如此。案情进展太快不行,须得日拱一卒,慢慢的来,才显得刑部有事干。
  有两次,来询问的官差色迷迷地盯着她看,还想动手动脚。被官媒人使个眼色制止了。
  林玉婵想,大概是文祥帮她说了话。
  但文祥也只能帮她到这了。她这案子要想柳暗花明,多半得把裕盛熬死再说。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林玉婵一看,筐里都是竹条和精美的彩色花纸,纸上绘着争奇斗艳的“寿”字花纹。
  她听人说过,太后的万寿典上,会都有几千几万个灯笼摆成寿字造型,博她老人家一笑。
  林玉婵别无选择,开始慢慢糊灯笼。
  ---------------------------
  不知不觉睡着,走马灯似的做噩梦,梦见自己成了猪仔馆里的囚犯。她千辛万苦□□打洞逃出门,转眼又回到了鸽子笼,手上依旧套着麻绳。最后她是累醒的,头疼欲裂。
  然后又陷入了第二个梦境,自己被关在一个类似齐府的后宅,外面是哭丧似的吹吹打打,天地改,星河换,墙外架起电线,驶过火车,她身上的秀美纱衣腐朽成片。
  苏敏官一身西装,匆匆而来,隔着墙,朝她点点头,又匆匆而去。
  林玉婵烦躁到极点,倏然睁眼,突然一拍床板,大声喊:“我不信!”
  床板应声喷出一层灰,几只臭虫匆匆逃走。
  她有着少年人的一腔意气,她觉得古代虽险恶,自己至少比当代人多了两个世纪的历史沉淀。就算遇到深沟高坎,也能把这两个世纪的前人经验踩做高跷,有惊无险地跨过去。
  而仿佛一夜之间,她却发现,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是有限的。她陷在一个名叫“封建社会”的沼泽里,污浊粘腻的泥水翻涌而来,正慢慢浸过她的下巴。
  外头的官媒人咬着根锈迹斑斑的水烟筒,隔门喃喃骂人:“就你会出声!让不让人消停了!”
  林玉婵高声叫:“还有没有被子?火盆也行。入秋天凉,行个方便。”
  没人回答。林玉婵干脆钻出冰冷的被子,墙角找根掉进来的树枝,慢慢清理床板上的蜘蛛网。
  封建的铁拳,再重再无情,也得想办法拆招。
  她机械地挑着一根根蛛丝,从头复盘整个事故。
  首先,随奥尔黛西小姐上京为孤儿院请命。
  孤儿院闹时疫、民众打砸、酿成危机——起因是天灾,不是人为。她决心进京也不是被谁撺掇的。如果有人整她,不会是在这一步。
  她把那几天的行程抛出脑海。
  然后,靠冯一侃帮忙,为文祥夫人解决家事,进而拜访到文祥——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观能动,随机应变采取的行动。没有旁人干涉。
  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出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自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同为女性,让慈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如果她有什么错,那就是表现太好了。
  让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赐又是赏,有点刹不住车,以至于裕盛忍无可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当面反驳太后。
  其实现在想来,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装的。裕盛有心放任她卖弄。因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处,准备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赃。
  那张语焉不详的洋商回信,大概是裕盛早就准备好的,就等个机会塞到谁的口袋里,给文祥一记偷袭。
  然后,慈禧也立刻意识到,顽固派和洋务派之间天平被倾斜得太过。她只好顺水推舟,“拨乱反正”,反过来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宽宏大量”地轻罚,顺便卖裕盛一个面子,让两派大臣都欠着她,都对她服服帖帖。
  三十岁的慈禧,执掌政权渐入佳境,正学着玩弄权术、驾驭人心。她的开明心态不是装的,整顿国家的志向也不是假的,但她从头到尾最在意的,是奴才们的忠心。
  而林玉婵这个道具工具人,可以封赏也可以打杀,慈禧从头到尾就不在意她的死活。
  从慈禧决定召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她的命运就不再握在自己手里。
  或者说,大清朝的所有子民,从生到死,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中。他们的一生就像处在一个分崩离析的宇宙,陨石随时可能砸落,砸在谁头上都不冤。
  而她,只不过是几亿“被安排”的屁民中,十分不起眼的一颗狗尾巴草。
  有可能逆转命运吗?
  林玉婵对官场的运作方式一窍不通。如今也不会有人给她现补课。她的银钱行李估计早就被充公了,眼下一文钱也使不出来。
  但是……等等!
  林玉婵复盘到一半,突然发现华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