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太他妈恶心!
她嘴唇咬出血,偏过头,哀求:“那就写婚书,明媒正娶,风风光光的抬进你府里。像这样算什么,你阿玛知道了怎么想!”
宝良喜出望外,想放开她又不太舍得,一松劲儿,被她一脚踹在小腹,龇牙咧嘴滚下地。
林玉婵生怕他恼,抢着喝道:“怎么,你们旗人娶亲都讲究先斩后奏的?这是你家家风?丢不丢人?这是你阿玛教你的?”
说着狠狠给自己系扣子。
两个官媒人自讨没趣,瞪了一眼那色厉内荏的公子哥儿,心想,这都下不去手?
宝良还真下不去手。八旗子弟早就没有悍勇之气了。他们那好勇斗狠、刚烈尚武的性子,已经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玩鸽子、养鹞子、养蝈蝈听蛐蛐儿中消耗殆尽了。正如二十余年前,他的父辈让洋人一炮打懵,从此再也抬不起头。
林玉婵一口一个“你阿玛”,他脑海中浮现出裕盛那张严肃而腮边多肉的脸,满脑子暴戾化成萎靡,羞愧地爬起来。
吞吞吐吐说:“我没想怎么样嘛……好好,这里有现成的媒人,我现在就写婚书。下次再有人来审,你就拿出来,说你是许了我的。这案子就变成了我的家事。我再活动一下关节,争取等太后过完寿就……”
林玉婵冷冷看着他写字,冷不防问:“你阿玛会同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一样就够了。舜不告而娶,君子以为犹告也,圣人都这样嘛。”宝良陪笑道,“再说,阿玛要整的是文祥,他跟你又没仇。大不了我多跪几日嘛。父子没有隔夜仇呀。”
刚刚被她用脚踹时,他还短暂地后悔了一下,觉得自己也不该招惹这种狠毒女人。此时见她神色如常,他舒一口气。她果然还没那么狠心。
林玉婵浏览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式两份“婚书”,宛如看到了当年的卖身契。
宝良见她迟迟不语,忙解释:“旗汉不结亲,所以……所以这个不是正式的那种,你懂……但林姑娘!我保证,往后绝不会让正头娘子压了你去!——我、我会挑个懦弱的,让她听你话,留在京里伺候我阿玛额娘,我跟你一起回上海,夫妻相称,双宿双飞,没事绝对不回京……”
林玉婵微微冷笑,爽快在婚书上签字画押。
自己的籍贯八字,进京面圣的时候已经被人盘问对照无数遍,此时瞒着也没用。
宝良笑成花,做小伏低跟她道了歉,估摸着姑娘不生气了,把自己那份婚书揣进怀里,喜气洋洋转身要走。
林玉婵:“等等。”
宝良回头。这姑娘如今在他彀中了,不怕她反悔。
“借我纸笔。我要通知上海的经理员工,把商铺资产处理一下。”
宝良惊讶:“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处理?这是你辛苦做买卖的积蓄啊!”
“你既然不贪我的钱,我如今飞黄腾达了,愿意把家业送给手下的经理员工,你想必没意见吧?过去我那老东家容闳也是这么干的。”
宝良怔了半晌,连道“可惜”。
他咬咬牙,说:“你不心疼你就送!”
他爱她,爱的是那泼辣敢当的做派,是敢对他当面甩脸子的果敢,是那面对云翻浪涌时的从容,当然……也是那精致可爱的脸蛋和身姿。
反正不是爱她的钱。她婚后最好别做那些无聊的机器茶叶什么的,专心为他打理家务,交际理财,教养子女,那才好呢。
牢里当然没有文具。宝良的小厮倒是随身带纸笔,铺在桌上。
林玉婵打水磨墨,沉吟片刻,开始列备忘。
宝良不满:“怎么还写洋文?”
“我有洋人雇工。”
“我没见过。”
“专门对接洋人客户的,你当然见不到。”
宝良用丈夫的口吻命令:“那也不许写洋文。”
林玉婵跟他对视两秒,妥协。
身家性命都攥在别人手里。万一宝良再恼,不说别的,哪怕授意官媒人放几个流氓进来,就够她喝一壶。
她于是改汉字,写得工工整整。
内容十分恳切,大意是我已觅得终身归宿,日后在京专享富贵,请勿惦念。自己的商铺股份按比例均分给各员工,安排如下……
宝良带着笑意看她写,满心温馨,还不时出声指点一下她的文法和笔法。
姑娘头脑清楚,落笔从容,虽然字不太好看,但也勉强能算个“才女”。
他再次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真是捡到宝了。
“那,林姑娘,我走了,回见……”
宝良家教严,老爹虽是旗人,研究理学半辈子,却比汉人鸿儒还博学刻板。他机关算尽跑出来,耽搁这半天,料到回去之后又得跪砚台,仰天长叹出门去,胸中充满慷慨悲壮之情,觉得自己真是为情所困的英雄。
林玉婵冷眼目送他出门,心里提着的一根线突然就松了,再也端不住,扑进炕上,扯来被子胡乱裹,把自己裹成缩头缩脑的一团。最后,在那层层叠叠的被子里,小小的呜咽出声。
几个官媒人见她真攀了高枝儿,不太走心地道几声贺,各自离开。
突然,一坨被子猛地掀飞。林玉婵又从里头钻出来,手里攥着一支笔,一块墨,是刚才写“婚书”时,偷偷藏起来的。
桌上剩着几张白纸。她关上门,板着脸,不声不响地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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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笃笃笃,有人敲窗。
林玉婵好容易进入深睡,窝在床上差点骂人,强打精神,披上衣服,拖着脚步到窗前一看——
“姐姐,您这是出嘛事儿了!让我好找!”窗栏缝隙里探过来一个胡子拉碴的邋遢脑袋,心急如焚地说,“一个洋夫人来到便宜坊,把我从台上拽下来,给了这张揉烂了的灯笼纸——是你写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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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扑到窗边,看到木条缝隙里伸进的一只大糙手,一把握住,热泪盈眶。
她以为等不到人了!
现在刚刚意识到,遇上索二妞那天是周六。周日学校不开课,周一似乎又是个基督教节日。大约直到今天,贝满夫人才收到她的求救信。
“冯师傅,”她第一句先问,“这里是刑部,你来得安全吗?”
冯一侃倒挂在房檐,拍胸脯:“不用你担心。老冯我年轻时也是练过的……哎,姐姐,你怎么了?”
窗子内突然静了。随后,响起压抑不住的、浅浅的哭声。
冯一侃连忙把眼睛凑到窗缝,有点紧张。
“哎,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林玉婵摇摇头,擦擦泪。
“那——唉,你要出去,有点难度。这窗户估摸得锯个三五天,外头的兵丁……姐姐,冒昧问一句,你练过几年?”
林玉婵破涕为笑,赶紧说:“先不逃,先不逃。”
原本是个可有可无的罪名,她一逃,就完全坐实了。就算没被追兵当场格毙,以后也得惶惶一生,除非能躲到香港澳门,猫一辈子。
“我是被诬陷牵连的……”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把自己被卷进的案子描述了一遍,连同被宝良逼婚的事,和盘托出。
“嘛玩意儿啊!我瞅那小子揍性不是好人!”冯一侃气得骂了句粗口,又后悔,“他大爷的,我干嘛要嘟噜嘴把你的住址告诉他啊!我该死!”
林玉婵:“我答应了。”
冯一侃一愣:“你……”
这么云淡风轻的,是不是还得恭喜一下?把刚才的粗口吃回去?
“不然在这儿关久了非得死掉不可。”林玉婵说,“能帮我跑个腿吗?”
冯一侃见她一个小姑娘遭逢大难,忍不住心软想安慰,但嘴上还得锱铢必较,笑道:“十天早过了,您那八块银元已经花完啦。这是打算续费……”
“这一封信,是我的案情详述。你在路上抄录两份,分别送到《北华捷报》和《上海新报》报馆,原件留好,”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白纸穿过窗缝,急切地塞到冯一侃手中,“这一张条子,抄四份,分别送到博雅公司、江海关总税务司……”
冯一侃慌忙叫停,“等等,我没去过上海,你说慢些。”
林玉婵又重复一遍,“博雅公司、江海关总税务司、上海洋炮局马总办的太太、还有义兴船行。”
这最后一个地名冯一侃总算认得。他犹豫片刻,终于小声坦白:“姐姐,其实义兴的那位苏老弟,这两天跟我通过信。他让我看护着你,有什么花费他报销。可是你、你这……”
林玉婵忍不住轻笑。她早有预感。
难怪这么积极呢。两头赚钱。
“这是无妄之灾,哪能怪你。”她很大度地说,“好啦,我再专门给他写个条子,让他照样给你全额报销……”
从宝良手里诓来的白纸有限,此时只剩寒酸的巴掌大一张。
林玉婵待要下笔,又迟疑了。
落叶被风卷着,在狭窄的胡同里哗哗作响。夜色弥漫,裹着一种不祥的浓黑。
她忽然茫然。历经了愤怒和辛酸、苦楚和屈辱、恐惧和危难,终于给自己博来一个给他写信的机会。可是她已经答应了跟别人的婚约。
这窄窄一张纸条上,她该写什么呢?
“冯师傅,”她忽然说,“那个《三郎还家》的新戏,上海没演过。敏官爱听戏,你见到他后,跟他好好讲讲这戏。”
冯一侃答应一声,有点莫名其妙。
“就是那个小寡妇被恶霸强娶,然后她那死老公其实没死,恶霸竹篮打水,小寡妇夫妻团圆那个……”
林玉婵点点头,“还有,你替我向他道声对不起……”
冯一侃是走江湖的艺人,人情通透,听几句话,已经猜出这苏老弟跟她的关系不一般。
他安慰:“你说嫁给那个官少爷?唉,自古民斗不过官,这是迫不得已的事儿,苏老弟肯定知道你的苦衷,不会怪你……”
“不是这件事,是另外一件。”林玉婵说,“他可能会为难,但我求他帮我这一次。”
她最后一次下决心,在那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
“娶我。”
婚约即是身契,签了不能反悔,除非——
她忆起戏文里的几句念白:“一女不聘二夫,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萧三郎既然没有死,他才是你的正头夫。任他是皇亲贵胄,也不能罔逆人伦呀!”
现在就看,宝良派人送去的那份她亲手写的自白书,还有托冯一侃递送的这些求救信,哪个最先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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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唔好同我讲笑。”
苏敏官匆匆跳下踏板,声音平和,但步子已经急了起来。
红姑直眉楞眼地环顾这间船坞。义兴近来是真有钱,听说洋人的价格战没把它搞倒,反倒让敏官少爷趁机偷袭,低价收购来许多破产的小船行。今日这船坞她更是来都没来过,还是义兴的伙计把她带过来的。
苏敏官也忙。大概是因着身边没姑娘,他趁机出差跑长路,充实得一塌糊涂。
“我没有开玩笑啦,”红姑收敛心神,有点着急,“那个京里来的信差说得明明白白,还有妹仔的亲笔信。我虽不识字,但两位经理都看过了,说字迹没错……”
听到“林姑娘在京里托付终身,不日成婚,请大家就地处理博雅资产,日后有缘相聚”的消息时,博雅众人着实懵了好一阵。
这林老板简直比容闳还不靠谱啊!
但转念一想,人往高处走,乃是人之常情。换个寻常单身男子,上京一遭,被金枝玉叶看上,做了富贵姑爷,任谁都得道一声贺。
更何况林姑娘是女的,人家没有仗势欺人,还给个名分,已经很不错了。
唯一有点不对劲的就是,这“处理博雅”的决定,未免有点草率。林姑娘不像是那种为了相夫教子放弃事业的人。难道是夫家不让她继续做买卖?她也甘愿?
这些细节先放一边。震惊过后,几个跟林玉婵比较熟稔的老员工,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
大家尴尬冲天,互相看看,谁都不愿去当那个恶人。
最后还是红姑爽快,叹口气,拔腿就走,往苏州河的方向一路小跑。
没人拦她。
…………………………
红姑拉拉苏敏官袖子,轻声问:“哎,你们之前有没有吵架?”
苏敏官眉峰一紧,耳廓微微一热。
有。为着一件“肾衣”的事儿。但那也不算吵架吧?
他摇头,扯过一张验收表格,一心二用地勾画,一边拿过红姑手里的信,快速浏览。
是他熟悉的学生习字体,口吻也差不多。她不太会写文绉绉的书面语,平时留个便条、备忘,都近似白话,很好懂。
“我已觅得良人……”
嗤的一声,苏敏官拿笔不稳,笔尖画出一条颤抖的斜线。
她的上一封信他还揣在怀里,那里面五光十色的春风得意他还记忆犹新。过了十几日,转头又来一封这个。
红姑暗地叹气,依着自己的揣测,安慰道:“不怕你笑话,别说妹仔。我这自梳姑婆,若哪天遇上贵人青眼,我也动心……”
苏敏官笔尖凝滞,再次报废了一张验收表格。
他轻轻咬唇,干脆放下笔。身后一个伙计想催,他做个手势,让对方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