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他才慢慢说:“林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红姑:“我们开始也想着,会不会她是被逼迫的。可若真是有人强抢民女,还会容她写信回来,安排商铺的去路?况且你看,她说一切都好……”
“她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苏敏官蓦地脸色如冰,冷冷道,“博雅公司的钱这几年都是大风刮来的?”
红姑:“……”
其实博雅大小员工也都不傻,但读到林玉婵的信,首先被“处理商铺”这件事砸懵了,毕竟是跟自身利益前程绑定的事,不能开玩笑。
其次才是林姑娘的婚事。博雅的工作氛围十分西化,尊重个人隐私,不对同事们的家事过多干涉。所以除了尽量给她找理由,没有往太坏里想。
苏敏官向来对红姑敬重三分,此时忍不住讥刺一句,立刻收敛,面带歉意,没道歉。
一时间出奇寂静。远处船夫喊号子的声音显得无比突兀。
半晌,红姑柔声道:“小少爷,自古民不与官斗。不管妹仔乐不乐意,你抢不过八旗的金枝玉叶。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千万别冲动,给自己惹祸事,妹仔知晓了,也会忧心。”
苏敏官点点头,神色阴晴不定。突然啪的一声,手中攥着的笔杆断了。
“阿姐,”他胸膛起伏,轻声说,“当时她要走,我一句话没留,还陪她去买了出行用的东西。我知她不喜欢我黏黏糊糊的。”
他的声音很软,很清澈。在红姑听来,和当年那个求她庇护的小少年一般无二。
“我在天津有个联络的兄弟,曾来信问我要不要汇报她的行踪。我说不用。我知她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
“阿姐,有七次,我差点开口向她求亲。但是都没说出口。”
红姑伸出手,揽住小少年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这些都不算数。”她苦笑,“当年有个男人跟我提亲,我讲我自梳,不可以;他不死心,找了七八个人,提了有十二三回,我险些下决心跟他私奔了,他转头娶了别人。”
苏敏官双睫一颤,眸子里突显暗淡,漂泊着一丝几乎冻住了的茫然。
在林姑娘心里,他就是那个蒸不熟、捂不化的自梳女吧?
平时嘻嘻哈哈玩得融洽,现在离他远了,清醒了,才终于心灰意冷,不再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明知这种可能性极小,可却忍不住一遍遍的想。推着一盘巨磨,自虐一般,碾自己的心。
他不愿走常路,老天便给了他一条死路。
苏敏官用袖子蘸了下眼角,轻轻放开红姑,低头,将林玉婵的信从头到尾,细细读了第二遍。
他忽然瞳孔一缩,方才那些微的狼狈神色褪去,眼中重新现出攻击性。
“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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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林姑娘在信里提到的财产分配, 你们拿到信后没细算吧?麻烦你们回去再核实一下。”苏敏官拾起断笔,在信纸上轻轻点了几点,淡淡道, “兴瑞牌茶叶库存量有问题。兼并德丰行时应付我的佣金数额不对。还有这里、这里……前面几样可以是她记错, 但她连自己的股份数额都算不准, 我粗略加一下,至少一千两银子的误差。”
他越说越快, 明明没喝酒, 声音中却带着无端的亢奋。
刚才被突如其来的重拳砸懵了,差点没注意到这些!
“阿姐, ”苏敏官快速说, “你回去告诉其他人,这信的前几张纸都是废话, 不要信。铺子不要处理。找人脉。这是林姑娘的求救信。林姑娘求我们想办法救她。”
红姑睁大眼:“真的?你怎么……”
偌大一个铺子, 鸡零狗碎千千万, 几个经理还得拿纸笔慢慢算半天呢。这孩子不是博雅员工,却能扫一眼就脱口而出, 简直算盘成精了!
苏敏官很诚恳地解释:“我跟她的对赌协议快到期了。我总得关注一下博雅的近况。”
红姑:“可是她到底惹上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苏敏官利落地回, “我只知道她落笔匆忙, 写信时身边有人, 那人不许她说心里话。”
他重新蘸墨,心无旁骛地将那验收表格填好, 然后亲自送红姑出船坞。
“这里拜托诸位。”他大步往回走, “给我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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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敲着梆子,走近又走远。林玉婵靠着墙根, 估算冯一侃行路的速度。
那日他离开时,林玉婵一时冲动, 险些叫他回来,终究忍住,目送他消失在围墙豁口。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算不算对。为什么一定要跟苏敏官打那个哑谜,而不是直接跟他解释清楚。大概心底还是觉得这种歪门邪道太丢脸,希望他能自己悟到,自己做出选择,而不是一切依照她的要求。
如果他拒绝……那她也没什么可怨的。本来就是很过分的要求。
她还有别人可指望。
她想来想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冯一侃跑快一点,还是跑慢一点。
一只迷途的乌鸦在屋顶乱飞,吱嘎叫着穿过夜空。林玉婵爬回床上,强迫自己闭眼,迎接新一天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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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啦啦吹皱一片片白帆。在深秋的细雨中,天津港迎来一艘编外客轮靠岸。
风尘仆仆的船主利落补了税款,通过查验,稳步上岸。
在戏班子的嘈杂唱腔里,他匆匆穿过鱼龙混杂的码头,找到“八角茶馆”。里面照旧门可罗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在看店。
“冯师傅啊。”小伙计愣愣地说,“有事出远门,现在不在。客官要喝茶,小的可以伺候。客官要找他,且少等几日。”
苏敏官一怔。
身边跟着的江高升试探着说了几句切口,小伙计一概不懂。
冯一侃孤身守天津,大概也觉得革命事业希望渺茫,就没打算再收下线。几个学徒伙计都是寻常素人,一点不知道自家师傅的秘密勾当。
洪春魁气愤地嘟囔:“北方佬都靠不住。”
江高升愣愣地问:“现在怎么办?咱们连林姑娘在哪儿都不知道。”
苏敏官一时也有点迷惑。冯一侃不是一直跟着林姑娘吗?她被人强抢强娶,不管前因后果为何,这人就算力有不逮,救不出,也不能直接跑路吧?
既然是远亲塑料兄弟情,苏敏官也不客气,取几个钱,把小伙计支走买东西。茶馆空下来,他把门一关,盯准几个可疑的抽屉柜子灶洞之类,伸手一摸,摸到个机关。再一拧,从缝隙中抽出几把锃亮的尖刀。
他用指尖慢慢捋着那锋利的刀刃。好久没用过刀了。
自从广州起义失败以来,他还是头一次生出如此不自信的预感。看不到前路,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也不知到底走到哪一步,会掉进那早已设好的深渊陷阱。
忽然又忆起当年在广东会堂时受训的日子。上任金兰鹤对他说:兵者不祥之器,然而该用还是得用。
一时间他热血翻涌,想重新扛枪造反,想杀进北京,把那灰蒙蒙的沙尘雾气劈出血,把那些欺负她的人一个个捅了。
“先借走。”他招呼几个老兄弟,冷静地说,“咱们上京探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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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你就让我亲一下嘛……那么小气,以前你没那么怕羞呀……”
宝良再次来探望到手的“未婚妻”,带一盒芝麻冬瓜糖,他自己吃得不亦乐乎。
林玉婵冷漠地说:“按祖宗规矩,定了亲的两口子婚前就不该见面。你阿玛研究那么多年理学,不会连这点都没教你吧?”
宝良一怔,苦恼地点头。
“今天回去怕是又要挨打了。”
说着,还有点自豪,觉得自己能冲破腐朽传统的阻碍,头破血流地追求爱情,跟林姑娘这种新派女子真是绝配。
他压根没觉得自己错。把姑娘害到这份上不是他本意,不能怨他,要怪就怪那个烂到根的朝廷风气;姑娘落难之后他积极营救,冒着家庭压力,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给她争取了最舒适的生活,然后还以一个一品之家的旗人身份,给这个浮萍漂泊的姑娘送去终身寄托,让她有机会脱罪……
简直是大清第一厚道情种。虽然手段稚嫩了点,过程拖泥带水了点,但结局圆满就行了呀!
林玉婵嘴角扯扯,做出一个笑。
该敷衍还是要敷衍。起码宝良比较直肠子,她已经摸透了他的思维逻辑。比裕盛、比慈禧,都好对付得多。
就算真的迫不得已嫁给他,也可以挑个时机,演一出“亡夫诈尸”的戏,名正言顺地把这婚给离了。
她问:“你方才说,案情有变,是什么意思?”
这几日,来审她的官差又换了一批人,重新从姓名籍贯开始问,还威逼利诱,暗示她承认不仅和文祥勾结,而且和恭亲王有瓜葛,是不是通过博雅公司,帮助某些京官往洋行里存银子。
林玉婵从这些语焉不详的指控里听出无数个坑,当即选择装傻闭嘴。受了无数辱骂的唾沫星子和几下威胁的拳头。
有人要把事闹大!
宝良听她这么一问,面露难色,警惕地看看周围,然后压下帽檐,悄声说:“恭亲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我阿玛被几个翰林院的人说动,想试着通过这件案子,把那鬼子六给参倒……”
林玉婵觉得匪夷所思:“就凭一张伪造的洋行信?”
能把领班军机大臣、议政王、洋务派头头——恭亲王奕,给扳倒了?
宝良反问:“为何不行?”
她想起历史书上读过的材料。洋务派并非一帆风顺。因着触犯诸多满洲人利益,不少洋务派官员都始终被猜忌、被怨恨、乃至被弹劾陷害……
就说那个洋务代表恭亲王奕,一生也有几起几落,并非始终坐在那领头羊的位置上。
一封假信不足为道。但如果恰好赶上洋务派处于低谷的风口,一句说错的话,一桩行错的礼,都能成为开刀的借口。
宝良忽然离了座,扑通跪在她脚边,轻轻给了自己两巴掌。
“林姑娘,我该死!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已经去求了刑部的朋友,咱们尽快成婚,这样就可以把你接到我府里去住,只要偶尔应付传唤就行了。也许不能给你脱罪,但若真要判你,我可以运作,找个家生婢子代替,不是难事……”
林玉婵越听越烦躁,一时间好像有点灵魂出窍,飘在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着宝良下跪的画面定格,看着他一张嘴开合,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仿佛一根细细的火线穿过她四肢百骸。她一瞬间又有暴力冲动。
忽然,几声竹板脆响,从胡同里飘进她耳中。
“大清江山一统,军乐民安太平。万国来朝纳进奉,出口成章合圣明……”
走街串巷的艺人晃着竹板,随口给自己做广告。
林玉婵听到那熟悉的腔调,沉下心,站起来,伸出手:“婚书还回来。”
宝良:“啊?”
“婚书换自由,咱们一开始不就是这么约定的吗?如今你无法履行承诺,抱歉,我不嫁了。”
宝良炸毛:“婚姻大事怎么是交易呢!况且林姑娘,你倒是给我想个更好的辙啊!你再呆在此处,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来对你用刑了!”
林玉婵沉默片刻。
“下个月太后万寿。这时节,刑狱不祥吧?”
宝良赔笑:“是,是,你想得周到。”
他是小小的夸张了一下,没把她吓住。
“你要娶的是正房太太,不是八大胡同里随便赎出来的、当玩意儿的姑娘吧?”
“是是是!那当然,你怎么能跟那些个女子比呢?除了一个虚名儿我给不了,但我会用行动证明,只欢喜你一个,绝对不会变心……”
“那好。”林玉婵不动声色撩眼皮,“要结婚就得有个结婚的样。我广东人,讲风水。广州有个阴阳先生王老吉,我最信。你把他请来算吉日。我待在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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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良走后,天擦黑。院中的官媒人把其他女犯赶回屋,自己买回几斤牛心柿,坐在院子里,吸溜吸溜吃得香。林玉婵回到自己的单间房,靠墙根坐好。
片刻后,笃笃笃,有人敲墙。
林玉婵心跳骤然加速,脸贴墙小声喊:“冯师傅!你回来了!”
顿了顿,又迟疑,问:“见到敏官了?信都送到了?”
“博雅公司送到了。他们已知你困境,正在找人想办法。你那几个经理伙计虽不是道上人,但临危不乱,确是有勇有谋、忠心护主的好人。”
林玉婵忍不住笑,小声解释:“他们都有经验了。”
冯一侃接着说:“那个洋炮局总办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这朋友交得真值,上来就问我要不要闯京劫狱。倒给我吓一跳……不过洋人那里就不太顺了。报馆不收中国人的投稿,连门都不让我进。我求爷爷告奶奶,把那信留门房,也不知会不会让人当垃圾扔了。总税务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赶,你相识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他们说无能为力。”
林玉婵点点头。本来就是“饱和式救援”,不期望每条线都能接上。
“那,义兴……”
“嗐,”冯一侃忽然叹口气,“你家苏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义兴的时候,他刚登船走……”
林玉婵心里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写给苏敏官的那两个字,看来是被冯一侃直接送到了义兴,跟他擦身而过……
也好。免得他为难。
她说:“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