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赫德忙收回目光,笑笑:“若有失礼,还请见谅。”
  他带来的贴身随从,此时就等在屋外。赫德心中祷告,上帝保佑,这家伙千万别冲动,把李鸿章也给绑了。
  谢天谢地,新来的“随从”理智尚存,只是规规矩矩候着,并没有做什么吓唬人的事儿。
  尽管在各地海关港口,赫德算得上是游刃有余、翻云覆雨的操盘手;然而在这位深谙为官之道的东方官僚面前,他不由自主地收敛傲气,恭谨起来。
  李鸿章的临时旅舍内陈设豪华,赫德居然在此处喝到了纯正的巴西咖啡。但他无心享受咖啡的香气,开门见山,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因着斡旋苏州杀降之事,李鸿章对这个红头发洋人十分倚重,也不拘泥于礼数,有些跟中国人不好讲的话,李鸿章也不介意跟他聊聊。
  “没错,裕盛跟我不对付。我手里也有他的把柄。”李鸿章慢慢吸着水烟,说,“但那时我人微言轻,当时没计较,现在呢,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算了。就算现在参他又能怎样,太后过生日,大喜的日子,你给她老人家找不痛快?”
  赫德微微失望。就目前来看,李鸿章似乎很难被收买。他能搞到原产巴西的咖啡,当茶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灌。赫德不觉得他在有生之年会愁钱。
  他据理力争:“可是裕盛污蔑你们借洋务而卖国,要扼杀你们所有西化自强的努力……”
  “清者自清。任何人在时局中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李鸿章反正没被直接牵连进来,丝毫不觉危机,反而耐心给洋鬼子上课,“有些位置终究会是我们的。急不得。燥不得。你看到这盆景里的水没有?它自上而下,缓缓流淌,顺应自然规律。你不能强求它逆水而上,这样会打乱很多事……”
  知道赫德性子急,李鸿章故意说话慢条斯理,果然,洋人脸上的耐性慢慢变薄变淡,明显欲言又止。
  “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做买卖的妇道人家?”李鸿章冷不丁笑问,“她何德何能,值得一个英国人为她如此用心良苦地脱罪?”
  赫德瞄了一眼门口的“随从”,摆出很专业的态度,滴水不漏地答:“她过去曾受雇于海关。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必须努力一下。”
  还有他多年的心血笔记,护照官印,眼下都落在别人手里。他也必须努力一下。
  李鸿章点点头,似有意似无意地笑道:“我还以为,我们鹭宾终于有入得眼的中国姑娘呢——哎,我又错过一段佳话啊。”
  赫德呛了一口咖啡,心中狂翻白眼。
  这不是第一次了。只要他跟中国人聊天,随口提到某个姑娘小姐,最后的话题必定歪到谈婚论嫁上,好像全大清国的女人就只有联姻一个用途。
  ……至少在牢里的那位不是。
  他感到一束有危险的目光平白打在自己脑门,赶紧搜刮几句谦虚的话,说了一堆“配不上”、“不合适”之类。
  李鸿章哈哈一笑,故作失望。
  “我还以为能看一场好戏呢。”他从袖子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在赫德面前,“看来那个女子倒是个江湖奇人,能引来那么多洋人,都来跟本官谈什么‘人道主义’。”
  赫德一看信上落款——上海洋炮局总办马清臣顿首拜揖。
  赫德不由奇怪。这马戛尔尼真是转性了,居然也不计前嫌,开始为林小姐鸣冤?而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略略一翻,竟然都是剖心坦诚的好话,态度不卑不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提及他和林小姐的旧怨。
  仿佛他纯粹是一位古道热肠的绅士,路见不平,帮着被欺负的女士说两句话。
  李鸿章收回信,开始说闲话:“说到这个洋炮局,鹭宾可曾去过?——没去过也无妨,小得很。我去考察过,厂里用的都是中国式的泥炉、磨、锉、旋等手工具,工匠也都是乡野村夫,只能照猫画虎,造一些最简单的土炮弹。清臣毕竟是军医出身,造军需还是外行……不过我也更是外行,哈哈,不懂……”
  赫德有点莫名其妙,不知李鸿章为何突然聊起别的。不过他作为总理衙门的编外“顾问”,随时有义务聆听中国官员们关于洋务的问题。
  他小心措辞:“都是从零开始。不懂可以慢慢探索。”
  “练兵以制器为先。要是能有个完整的西式铁厂就好了。上海就有现成的好几个,可惜个个都把我拒之门外。”李鸿章叹道,“洋商忌惮我们,不肯出让。要么就狮子大开口——就那个旗记铁厂,要价二十万两银子。呵,他知道这钱能赈济多少灾民、给兵勇装备多少子弹吗?张口就来……谈不拢,算啦,这事急不得……”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喜欢我这里的咖啡吗?”李鸿章长身鹤立地站起来,让人送客,“是打算上京当礼物送的。我让人给你包一点回去?别客气!”
  *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赫德灌了一肚子咖啡,从李鸿章的旅馆出来,精神亢奋地抱怨了半个钟头。
  苏敏官带着礼貌敷衍的笑,耐心听他唠叨。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狐疑地道:“你、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吧?我、我会报知——”
  苏敏官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为什么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
  赫德冷笑:“海关又不执法。你慌什么。”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么说吧,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下,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出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
  苏敏官将赫德这话定定琢磨好一阵,叹口气,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暗淡的疲惫。
  “回天津吧。”他登上马车。
  一路上,压抑的沉默得让人难受。赫德开始板着脸,但到了下半程,他忍不住对这个奋不顾身的犯罪分子生出同情,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独属于中国人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古典气质。
  “……好吧,”赫德犹豫再三,忍不住说,“我有个人积蓄八千英镑……见鬼,我当初要是把她雇为贴身助理,二十年都花不了那么多钱……苏先生,我很佩服你为林小姐所做的一切。我愿意倾囊相助。但是这远远不够……”
  “谁要你掏钱。”
  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摆下的枪,凛冽而沉默,呼出的气息似刀锋,宛若一幅水彩画中走出的哀兵。
  只是偶尔的一瞬间,他的眼神突然肃穆起来,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
  终于回到天津港。苏敏官令赫德下车,引他进入一个破破烂烂的茶馆。他和茶馆里的人交接了几句,片刻后转身,手中多了个提箱。
  赫德早就注意到,苏敏官从第一天劫船开始,就随身带了一个笨重的皮箱子。里面除了用来伪装的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啪啪几声,几个沉重的大本子摔到赫德面前的茶几上,扬起轻烟似的灰尘。
  赫德伸手一翻,碧绿色的眼眸中骤起涟漪,好像看到猎物的鹰。
  他不由欠身。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这是……”
  “上海义兴船行的总账。从道光二十七年开始,直到同治二年我接手之前。”苏敏官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解释,“没有篡改过的原始版本。”
  记忆闪回,仿佛一团多年的乱麻被理顺,赫德拍桌子站起来,勃然大怒,这几日积攒起来的塑料友情一扫而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作假……”
  “如果海关突然得到一笔额外收入,来源完全合法,刚好够以大清政府的名义购买铁厂的费用……”
  赫德气得乱挥拳头:“你们竟敢藐视海关……”
  “这几日,你一直想着对我秋后算账,找机会彻查义兴吧?”苏敏官神色凛然,摊开双手,“别客气,请便。”
  *
  *
  十月一日,江苏巡抚李鸿章联合御史台官员参奏大学士裕盛,列举诸多陈年旧事,且证据过硬,引发朝野大哗。
  都知李鸿章和裕盛虽然政治理念相左,但并没有实质性的冲突,况且李鸿章一直在外地做官,跟裕盛已经至少三年没见过面。为何揪着这些往事不放?
  而且李鸿章能请动联名的诸多官员,非耗费巨大人脉资源做不到。有人不禁疑惑,这点人情用来做什么不好,非要用来翻一把陈芝麻烂谷子,给自己掀出几个喷嚏来,有意思吗?
  但李鸿章是洋务派炙手可热的新星。曾国藩已经老了,且因放任湘军屠城而名声扫地。而李鸿章手握精锐淮军,虽然职位不高,人人都能看出他前途无量。
  对此李鸿章的回应也很官方:勿以恶小而为之,做官的讲究不忘初心,陈年旧事也有追究的意义,否则如何给后人树榜样?
  与此同时,上海租界的洋人报纸隔空质问大学士裕盛,为何视洋人如洪水猛兽,宁可栽赃陷害也要毁坏大清和外国的关系。
  不知谁起的头,各大洋行联名上表,通过领事馆递送总理衙门,要向清廷讨个说法,否则他们生意做不下去。
  裕盛被多方同时发难,小题大做,多年尘灰一并翻出来,打了个措手不及,应对不佳,连带几位“清议”的京师士大夫一同被拖下水。慈禧太后寿诞在即,却被兜头泼了这一盆臭水,大发雷霆,借皇帝之口将裕盛训斥一番,责令他限时自证。
  裕盛气得卧病。病中,李鸿章遣人秘密来访,谈了一个时辰。
  第二日,裕盛入朝请罪,主动承认“文祥和洋人私相授受、在洋行存有巨款”之事实为误会,是他的手下办事不利,用别处捡的废信冒功请赏,此人眼下已经被送去议罪。他自己修养欠缺,急于哗众取宠,以致未加审核,当众让文祥下不来台,理应亲自向文祥赔礼道歉。
  这时离慈禧寿诞只剩三天。太后满心过生日,懒得再追查下去。李鸿章顺势给个台阶,收回了先前气势汹汹的弹劾,奏请皇上太后就事论事,罚裕盛这一次即可。看在裕大人对大清劳苦功高的份上,以往的事就不追究了。
  于是文祥正名,回到总理衙门,还被慈禧赐了点饭食压惊。朝中上下庆贺,皆道皇上太后英明。
  裕盛失去军机处的兼差,仍以大学士的身份在弘德殿行走,算是个“留朝查看”。
  此事刚刚告一段落,朝廷又接一喜报。上海最大之西人旗记铁厂,经洋务派大臣不断斡旋努力,从牙缝中省出银子,终于谈妥价格,使其落入大清朝廷之手。从此大清便有了第一个设备完善、功能齐全的军工厂,能修造大小轮船及开花炮、洋枪……
  西人之科技尽入大清彀中,是太后生辰最好的贺礼。一时间谀词如潮,仿佛大清明日就能复兴祖业,震慑外夷,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
  慈禧高兴得夜不能寐。此时几个洋务派大臣“忽然”想起来,提到那个无辜牵连的苏林氏。
  慈禧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安总管翘着兰花指,指指她手边那空了一半的法兰西花露,慈禧这才恍然大悟。好像是见过这么一号人。
  挺伶俐的一个女子,倒还怪想念的。当初为何生她气来着?有点忘了。
  寿诞、铁厂,双喜临门。李鸿章赠的珍稀鹦鹉在她耳边妙语连珠:“太后慈祥!太后圣明!”
  慈禧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立刻授意把人放出来。之前的赏赐诰封什么的还都恢复原样,赏点银子,让她走吧。
  “等她回去,让她别忘了把那些说好的东西送到宫里来!就这花露,再来十瓶!我等着哪!”
  至于苏林氏这两个月是怎么过的,冷不冷饿不饿,有没有挨刑狱,有没有被侮辱……这就不是太后关心的事了。天恩浩荡,能把已经扣在她头上的锅撤下去,她就该回家烧高香。
  紫禁城内小小风波荡尽,人们重新开始普天同庆,为太后寿辰做着最后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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