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苏敏官的心弦被那笑声微微拨动了一下。
他停住步子,转着眼珠,朝那淮军营官说:“兜路行得唔得呀?”
说着,自作聪明地转身就走。
兵马司捕盗听不懂他讲咩,但从神态动作也推测出,这狡猾的广东佬大概是想绕路。也不知哪里有他同伙。
“不许耍花招!往前走!”
把他重重一推,从人群中挤过去。
“借过,借过,执行公务……”
着火的宅子里有人慌乱叫嚷。在哔哔啵啵的烧灼声和哄哄闹闹的人声中,突然,突兀地响起“砰”的一声。
苏敏官倏地停住脚步,撩起眼皮。
他认得这枪声!
热心的街坊们也都认得枪声,好似被施了定身法,集体迟疑了一刻。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自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可疑。里头又传出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出,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们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们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头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进京了!别管这儿了,快回家关门呀!……”
噼里啪啦,四合院里的火点燃了胡同里的大枣树,着火的树枝又掉在路边乱停的两轮板车上,车里的几捆柴草轰的爆燃,随风一飘,满地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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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飞快填了另一颗子弹,滚烫的枪管顶回宝良的脑壳。
“谁还敢过来?!”
宝良被她揪着辫子,脑袋活动范围有限,躲不过,哀号:“烫!”
林玉婵耐心地等了好一阵,等到整个主屋都烧了起来,婚书不管存在哪儿,约莫也化为灰烬。“烧卖身契”这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干,早就轻车熟路。
外头似乎已经乱起来,有捕盗维持秩序,有街坊要冲进来救火,有人喊着“取水龙”。墙外泼进来一桶桶的水。
几个家丁护主心切,抄着菜刀棍子朝她冲过来。她不得已开了一枪,那家丁被打断腿,在地上打滚。她迅速把菜刀踢到远处。
“放开我家少爷……你跑不了,你等着……”
“让你的人退下!去救火!你也去!”
她凭本能下命令,一边飞速思考:怎么脱身?
宝良是人质,不能轻易杀。外面的捕盗要是顾忌他的安危也许……
咣当!
院门被砸开,一个灰影朝她疾扑过来!
林玉婵心头一颤,举枪喝道:“别过来……”
宝良见救兵来临,突然来了精神,用力扭林玉婵的手,扑到她面前,去夺她的枪。
砰!手臂被大力一推。德林加小手`枪走火,宝良一脸难以置信,捂着自己肚子,慢慢坐倒在地。
林玉婵反应不及,被灰影一把捞起来,拖到墙角。她手里还挽着宝良的辫子,踉跄好几步才被迫松开,宝良的哀叫声痛苦变了调。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下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都认得他是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兵马司捕盗连忙收枪,大骇:“宝少爷被反贼伤了!快,快去叫大夫!别怕,小的们这就去捉贼!宝少爷可曾看到反贼去哪了?”
耽误这几秒钟的工夫,林玉婵已被拖到游廊里,面前一堆杂物,身边是矮墙,后背则环贴着一个温热的、剧烈喘息的胸膛。
“唔好意思,忙,三日未冲凉。”轻轻的、颤抖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别嫌弃。”
仿佛被滚烫的枪筒烫了耳朵,林玉婵一瞬间大脑空白,感觉自己成了便宜坊里被烤熟的鸭子,在梦游中让人片皮剔骨,裸露出一个脆弱的核心,被那声音拂得全身发痛。
无数未解之谜涌入心头,无数未完成的对话在眼前徘徊成跳跃的音符。狂风卷着火焰,烧灼了她的眼,眼眶又热又痛,心中噎着的什么东西被暴力冲开,胸腔里难受得要命。
“没事,我……”她一开口就是哭腔,“呜,我已经两个月没洗了……呜呜……”
苏敏官快速亲一下她鬓角,问:“这院子能翻出去吗?”
他不知道她也是刚来,还不太熟悉这院子的构造。
林玉婵观察四周,四合院结构复杂,四周都盖着罩房耳房,唯有西耳房和后院相接的游廊一侧,裸露着一人多高的矮墙。
林玉婵点点头,满面的泪顾不得擦,被风刮得痛,痛出心间一道清明。
她说:“你先上去,拉我。”
这两个月连肉都没吃过。她觉得自己体力退化得不像样,不敢逞能。
“怕是不行。”苏敏官站起身,用余光瞥一眼院内,快速说,“太结实了。”
林玉婵这才发现,他摸出随身带的剃须刀片,一直在低头鼓捣什么。
宝良重伤,兵马司捕盗不敢坐视不管,正大呼小叫地求助。但那两个淮军营官尽忠职守,知道“反贼”就在院内,一东一西,飞快地分头搜过来。
咔的一声轻响,刀片断了。
苏敏官失望地丢掉刀片,朝她晃晃铐住的双手,说:“你踩我肩膀。再拉我。”
林玉婵满心不可思议,来不及问他又招了什么倒霉事儿,迅速提口气。
苏敏官半蹲。她踩着他后背肩膀,被他一送,用力攀上墙头。
谢天谢地,瓦片还算结实,没给她滑下去。
体能果然下降得厉害。她这一用力,觉得手臂有点酸痛,心脏跳得横冲直撞。
她趴在墙头,朝下伸出手。
苏敏官仰头,细致的眉目落在她视野里。脸上蹭了泥,头发有些凌乱,唯独眸子清澈带笑,一如往常。
他双手铐着分不开,十指紧握住她的掌心。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林玉婵又有点要哭。
“阿妹,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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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林玉婵咬牙提拉手臂。拉伤的筋肉一阵剧痛。拉不动。
“再来!”
苏敏官两只手活动范围有限, 也无法用全力。他不甘心地抬头看。
林玉婵跪在棱棱的瓦片和石子上,不顾生疼的膝盖,提气用力——
“对不起……”
男人怎么这么沉!
“啊!在这!要爬墙!反贼休走!”
一个营官发现了他俩, 兴奋地大喊一声, 一边让同伴过来, 一边给火铳填弹药。
苏敏官放开她,朝墙外使个眼色。
那意思很明显:你先出去, 我自己想办法。
林玉婵用力咬嘴唇, 犹豫了片刻,摇摇头, 突然扬手一枪!
轰!
子弹擦着营官的火铳飞过。那营官吓懵了, 生怕自己手里的火`药爆炸,赶紧把火铳扔出几步远, 就地伏低, 鹌鹑似的趴在地上。
苏敏官回身扑上, 照头一脚。没收力。另一个营官赶上来救,他比对方快得多, 双手圈住对方的脖子, 戾气到处, 手铐用力一绞——
一个月的忍耐, 一个月内燃的怒火,他只想把这活棺材里的活僵尸通通撕碎, 最好一把火烧了这四九城, 报她的委屈!
在他脚边,第三个人辗转呻`吟。
“救命……林姑娘……我错了……”
苏敏官半蹲, 带血色的眼,冷静地看着那个被打穿肚腹的旗人少爷, 检查他的伤势。
“痛吗?”他轻声问。
宝良虚弱地叫:“痛……扶我……”
苏敏官没动,嘴边浮起一道残忍的冷笑。
“过两天就不痛了。”
“小白,过来!”
林玉婵的呼声把他唤回清明。苏敏官纵身而起,在更多捕盗涌入的同时,再次拉住那双染了血迹的手——
林玉婵紧紧咬牙。
她觉得胳膊要断了。苏敏官的手腕被精钢手铐磨出了血。他抿紧嘴唇,用力一蹬——
哗啦啦,墙头瓦片掉了一大片。虚弱的少女的身躯,爆发出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巨大力量。
林玉婵两条手臂麻了,被惯性冲得失去平衡,晃一晃就要摔。苏敏官蹬上墙头,双手一揽,两人一同翻出了墙,跌了个稀里哗啦。
墙里面传出几声气急败坏:“快,快去兵马司调兵,追——”
咚的一声,林玉婵头重脚轻地落地,被一只手轻轻护住后脑,整个人被紧紧箍在一个火热的怀抱里。
她迅速爬起来,忽然忍不住嗤的一笑。苏敏官双手铐着,又抱着她,成了个你中有我的熊抱的姿势,轻易间竟然钻不出去。
“扑街仔,又惹祸。”
她从他怀里钻出来,迅速看一眼四周。大多数街坊还在慌里慌张地信谣传谣,一会儿“走水了”,一会儿“捻匪来了”,大老爷们小男孩大姑娘小媳妇,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但这边墙上平白跳下两个人,灰头土脸满身泥尘,还是迅速引起不少人注意。
她拉着苏敏官就跑。
“往南!”
内城居民都是旗人,他两个汉人太引人注目。只有跑到南城汉人聚居区,才有可能浑水摸鱼。
苏敏官反倒震惊:“你认方向?”
这人在北京城里关了两个月,指路居然不说前后左右,开始讲东南西北?
跟谁学的?
跑没两步,身后脚步声追来。原本是提醒救火的破锣,被人抢来当当当的敲,昭告天下:“快截住那两个没辫子的小贼!”
“反贼”两个字再不敢瞎说,唯恐再被谣传成捻匪。太后过寿的大喜日子,自己的辖区闹出“捻匪”,岂不是要命!
于是“反贼”变成了“小贼”。那捕盗顿了顿,也许是觉得“小贼”咖位不够,又加一句:“他们就是纵火犯!”
水龙局的兵勇带着水龙迎面而来,听闻命令,丢下水龙拔出棍。
两人唯有疾奔。好在北京的路横平竖直,拐来拐去没有迷失方向,始终能找到朝南的路。
林玉婵喘气困难,呼吸里带了血腥味。两个月没走出小院子,骤然甩开肺活量狂奔,爆发力用尽以后,开始腿软。
“阿妹,这边!”
左近一道六尺窄胡同。胡同两侧都是民宅后门,路面堆满了越冬的煤炭,难以走人。苏敏官轻轻一扯,两人闪身进去,越过几辆板车。苏敏官回头一推,板车上堆的煤球塌方,哗啦啦滚落地,滚出一地煤灰。
兵马司捕盗齐齐涌进,踩着煤球滑旱冰,歪七扭八地向前冲刺:“这里!”
胡同里一扇门吱呀开了,冲出一个怒发冲冠的旗人老太太,叉腰怒喝:“我的侄女婿是三品亮蓝顶子的参领,谁敢踩我家的煤?”
兵马司捕盗也都是小人物,免不得叫声“姑爸爸”,道歉请个安。一转眼工夫,两个“小贼”不见了。
旗人老太太忿忿地回了院子。关门一回身,吓了一大跳。
闩着的前门不知何时大开,两个沾着煤灰的“小贼”人影,大摇大摆地跑了出去!
“有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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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西华门外的兵马司兵勇都调动了起来。只知道两个“纵火犯”在逃,具体走的哪条路,谁也没看到。
太后寿辰要紧,一切捕盗事务须得低调。兵勇们不敢闹得满城风雨,兵马司副指挥命令分头行动,一条胡同一条胡同的搜。
喇嘛庙对面的背阴胡同里,有一个巨大的竹筐,大概是哪家用来运送杂物的。这筐眼下倒扣。四周无风,却忽然诡异地颤动了一下。
筐里黑漆漆,几道光线顺着竹条编织的缝隙漏进来,照亮一双血肿的手腕。
“怎么样?”林玉婵着急,悄声问。
苏敏官摇摇头。
手铐极大地限制了他的行动。方才从旗人老太太家里穿堂而过,他随手顺了把水果刀,闷在筐里,把林玉婵圈在怀中,还在贼心不死地撬那手铐。
林玉婵听到自己心脏咚咚跳,背后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相邻的大街上不时有兵勇跑过。命悬一线的情境,她心里却出奇的安宁。骤然回神,摸摸脸,发现自己一直在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