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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捧着那封骈四俪六的“太后谕旨”,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一方院子里囚得太久,每天见到最多的活物就是蚂蚁和鸽子,每天吃到的最稠的食物就是粘着锅巴的粥底儿。她觉得自己头脑有点迟钝。被人催了好几次,才沙哑地谢恩。
官媒人推开院门。一只花猫跳走。
林玉婵茫然四顾。这就能出去了?
她几乎都忘了北京城是什么样子。同院的几个无家可归的犯妇,一个病死,一个被审判发卖,一个不明不白的生了小孩,然后被家人领走。
冯一侃不再来传话。索二妞偶尔会在她的窗外唱歌。
她自己所幸还没活成牲口。有时候被凶神恶煞的官差威胁辱骂,有时候宝良过来骚扰,有时候却有人来找她,没头没尾地安抚两句,呵斥那些对她无礼的流氓。
在高墙之内她听不到外面的传言,但她能隐约感到,有一些看不见的势力,在她触及不到的暗处搏斗。
不知道这一道谕旨后面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交易。如果她没听错,非但不是“从轻”、“减轻”,而是直接无罪?诰封的谕旨捧在手里,好像不是假货。
好像时间倒退回她给慈禧做蛋糕的那一刻,为太后妙语解颐的那一刻……简直梦幻。
跟宝良之前承诺的,“运作一下,至少免点刑罚,实在不行用婢子代替”,还是差距颇大。
她捧着太后赏的一百两路费,不太敢相信。官媒人冷笑着推她后背。
“舍不得啊?哦,你抄没的行李财物,不怕丢脸就去问刑部要。我们不管!”
每天两顿稀粥杂粮就咸菜,最多不过一点红薯山芋臭豆腐。林玉婵觉得自己肉眼可见地单薄了回去,被婆子推了一个趔趄。她拔腿就走。
她本以为,自己被抄没的东西早就让人分了。一问才知道,因着刑部火房处理的都是官员案件,难免有人虎落平阳,日后又东山再起的,刑部不敢瞎得罪。抄没的小件东西都锁在几间库房里,只有那种三年五载没人来赎的,才会被变卖瓜分。
管库房的差役收起大烟筒,歪眼看着林玉婵,拖长声音道:“小娘子别讹人。你的东西早让人领走啦!”
林玉婵难以置信:“谁?”
“我。”宝良匆匆赶来,满脸堆笑,“林姑娘,轿子已备好了。你的行李盘缠我已让人送回咱们家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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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永定门外, 进京贺寿的驼队一眼望不到尾。苏敏官倚着一棵大柳树,一边分心观察骆驼,一边注视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
没有他熟悉的身影。
算算时间, 她再磨蹭也应该出来了。就算她跑去便宜坊吃一顿烤鸭给自己压惊, 此时也应该结账走人了。
灰黄色的太阳挂在天上, 缓缓滚动。灰色的土城墙投下笨重的影子。风沙穿过落了叶的树枝,把地上的土石吹得原地乱滚。
苏敏官的心思跟着那些石头乱滚。这几日捻匪作乱, 地方官员剿匪不利, 不敢上报,捻军一度兵临卢沟桥。京城罕见戒严, 查得异常仔细。口音不对都能被盘问半天。
他记得自己幼年时上京。当时也正值什么皇家节日, 喇嘛庙门口排起长长的喇叭,低沉的乐声震得他头疼欲裂。十字路口戒备森严, 全幅披甲的满洲将军纵马扬威, 吓得他险些哭出来。
然后他就怎么也不肯下车, 觉得这京城是天下最可怕之处。
今日再临,心有余悸。
他像一只埋伏在丛林里的虎, 乌黑分明的眼, 盯着城门口的一草一木。
他倏地直起身。
一个马戏团正在过城门。其中一匹马突然受惊, 左冲右突, 鞍镫乱甩,马奴拉不住, 反而被踹倒。其他几个驯兽的连忙冲上去帮忙。守城门的把总营官连忙避到小屋里。
趁着一片乱, 苏敏官假装上去帮着牵马。马戏团的以为他是热心群众,守城门的以为他是马戏团的。在马儿的嘶鸣声中, 他趁机闪入城门,被七手八脚胡乱搜了身, 然后匆匆融入川流的人群当中。
不远处的篱笆墙下,不声不响闪出两个青衣营官,用安徽方言轻声交谈。
“李大人说了,那个红毛洋人背后应有中国人指使。就是这个吧?”
“查出叫什么了吗?”
“走!跟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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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张目向外望。外面果然已等了一顶小轿。抬轿的轿夫神气活现,穿着宝良府里的统一号服。
林玉婵迟疑,退后一步。
她过了两个月半饥半饱的日子,胳膊腿儿细如麻杆,走两步路就心慌,再要像当初似的抡拳头揍宝良,已经毫无胜算。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和颜悦色地问:“我到底是怎么洗清罪名的?请你跟我细说说,我好心里有数。”
“就是……就是我阿玛动用关系,另……另咨总理衙门缓颊,放你出来了啊。”宝良笑道,目光四处乱瞟,“我、我阿玛桃李满天下,有人争着给他办事儿呢,自然……自然一切顺利。当然我也跪了好几天……”
宝良今日容色有点憔悴,好像几天没睡好,看她的眼神躲闪,说几句话就赔笑。
“好啦,我这边践约了,林姑娘跟我回家吧。”
几个健壮的婢子跟上来,半拉半拽,把林玉婵往门口的小轿子里塞。
林玉婵:“等等!”
一个行人侧目。
宝良的神色狰狞了一瞬间,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妇回家,看什么看!”
他现在有婚书在手,可不算强抢民女,算合法接亲,谁敢有意见?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聋,一点没拦着。林玉婵出了这个门就和他们没关系。
林玉婵被人推进小轿,掀半个帘,认真看外面景色。
灰色的墙,土色的路,远处喇嘛庙的白塔金顶。小贩拖长了声音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轿子在一个小四合院门口停下。
林玉婵怀疑地问:“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个别院。”宝良殷勤让她下轿,“先住两天,洗一洗,养一养。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扫过,里外两进,墙面有新漆,地上落叶扫在角落,石砖地上仓促摆着几盆花。
一个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开门的堂屋墙边。看体积,像是自己之前带来的行李盘缠。
林玉婵屏息而立,过了几秒钟,才平心静气,对宝良道:“既然是裕大人运筹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应前去拜谢。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怎么不带我去见他?我做了你家媳妇,也总得拜见公爹吧?”
宝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缝里的汗,笑道:“他……可能还有点生你的气。最好别见。先让他适应适应。”
林玉婵心想,裕盛出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气?
她敷衍:“先让我看看行李少没少。”
说话间,林玉婵已经迈入堂屋,检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随身银两和铜钱不翼而飞,其他东西倒是一样没少,连个梳子都胡乱丢在布袋里。看来刑部的人知道她没什么油水,抄东西也抄得很马虎。
宝良凑到她身后,笑问:“喜欢这里吗?”
他这一个月过得不痛快。父亲裕盛大概是犯了太岁,莫名其妙被李鸿章摆了一道,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白头发都多了一大把。他这个做儿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几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床前尽孝,承担起照顾老父的责任。没时间去探望他心爱的姑娘。
裕盛脾气上来时,随意打骂呵斥,罚跪罚写字,他也得受着。
但在他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始终未灭。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终于开花结果。林姑娘获释了!
当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许就是太后天威难测,谁说得准呢。
他付出了无数努力想要把她救出牢狱,眼下她机缘巧合,提前获释,虽然有点打乱他的计划,但也算是殊途同归——说不定是老天爷见他心诚,有意推他一把呢!
宝良也不说破,等着姑娘感激涕零。
这个金屋藏娇的别院是仓促收拾出来的,虽然不大,里头铺陈了不少珍玩,应该比她在上海那个小破楼要舒服得多。
他摆着灯烛红纸,美滋滋地看着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知晓自己案情的真相,估计也闹不动。
宝良忽然看到林玉婵拿出个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马聚源的帽子!给我的?”
不由分说抢过来,摘下自己头上冬帽,把这新的往脑袋顶一戴——
林玉婵一瞬间来火,冷冷道:“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适。”
宝良是个典型旗人大扁头,把那帽子往脑袋上扣了好几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他没好气地扯那帽子:“为什么不买个大点……”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脖子上冰冰凉。
宝良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当场有点腿软,两只手立刻举高,“林姑娘,你……”
她来一趟北京,怎么还会带这东西??
抄没行李的时候没发现吗?下人取她行李的时候没检查过吗?
“林姑娘,你哪里对我不满意,你这是谋杀亲夫啊啊……”
“婚书呢?交出来。”
林玉婵全身肌肉绷紧,死死盯着宝良的脸,拨下德林加1858的保险栓。
京师的官兵用惯了粗大的筒子枪,大概没想到洋枪还能造得这么小巧。她把这枪装在衬丝绒的漆木盒子里,上个锁,让人当成梳妆盒,砸都懒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宝良如痴似醉,光光的脑门上一头冷汗,突然意识到,林姑娘以前反复说的“不中意”,也许、可能、大概、似乎……是来真的!
可是他这百里路已经行了九十九,已经把姑娘请到了洞房里,怎么偏偏这时候突然翻脸?
“你息怒,别冲动,”宝良白着脸说,“婚书你赖不掉。你这是谋杀亲夫,我、我叫人了!”
“婚书拿出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
林玉婵心里清楚自己是在犯法。然而这种犯法充其量算是人身伤害,不是谋反叛国,不是忤逆太后。而且如果她没听错太后谕旨,她现在还保有九品孺人诰封,衙门轻易不抓她!
只要把婚书毁掉。
宝良不敢触怒她,却也不愿听命,唧唧歪歪抱怨着:“林姑娘,你先把枪放下……你哪儿对我不满意,我改还不成吗……我错了,我不该任你在牢房里住着,我该早点把你接出来,我该派人给你送吃的,但是我实在分不开身,我阿玛……嗳,算我该死,我以后补偿你还不成吗……”
四合院里有三五仆役。林玉婵听到有人朝这边走来,一边叫道:“少爷?少爷您有吩咐?”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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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籍贯?干什么的?有没有案底?跟我们走一趟。”
苏敏官举着手,垂眼,偷偷打量面前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大多说京片子,腰间挂着兵马司巡牌。有两个却是安徽口音,当是李鸿章的淮军亲信。
大汉腰间佩着大刀,别着火`枪。其中一杆火`枪出套,正顶在他胸口。
会党逆匪悍然进京,本来就是鸟入捕网,就得有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但他没想到,这网收得挺快。
他不过在刑部衙门口望了一刻钟的风,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打听,就让人围在墙角。
他不知道,自从他挟持赫德面见李鸿章的那天起,李鸿章就盯上了这个“捉刀人”,断定他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意图。于是通告南城兵马司,查查此人到底是何来头。
“我唔识讲官话。”
苏敏官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地貌,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粤语白话,假装听不懂也不会说。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今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苏敏官也不是第一次被捕了,很淡定地依着吩咐往前走。
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瞥一眼火房衙门的方向。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自行出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