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我今天释放?”她声音细细的,有点变调,“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不是让你——”
咔,水果刀也断了,刀尖弹射到筐身上,像飞镖一样扎进去一半。
苏敏官第一反应,护住怀里小姑娘的头。
他手腕上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轻声爆了句脏话。
他下巴点着她头顶,温柔地问:“你不知道你的案子是怎么结的?”
林玉婵茫然摇头,“应该不是靠宝良一个人……”
提到宝良的名字时有点迟疑,唯恐引他不快。
苏敏官冷笑一声,沉默许久。
她问:“你是不是找了什么人……”
“回去再说。”
他很快地答了一句,轻声问:“阿妹,有手帕吗?”
林玉婵摇摇头,解开衣扣,将里面的衣襟撕掉一层。然后托起面前的他的双手,一圈一圈,用布条缠住钢制的手铐。
十九世纪的英国手铐,结实笨重,就是个连在一起的八字形精钢圈,无法伸缩扭动,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用布缠上,起码活动的时候不至于受伤太甚。开锁什么的只能以后再说。
刚刚打好最后一个结,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耳膜,有人进了胡同。
透过竹条之间的细缝,林玉婵看到,一个兵马司捕盗绰着棍子,正在左顾右盼。
“没有,没有……”捕盗吊儿郎当地自语抱怨,“大过节的不放假,追什么纵火犯,说是有赏银,还不是驴子面前吊根胡萝卜……”
他忽然住口。灰墙根下扣着个显眼的大竹筐,有点挡路。
捕盗脚欠,经过时,随意一踢。
没踢动。那筐晃了晃,十分违反自然规律地扣回了原处。
捕盗“咦”了一声,凑过来。
林玉婵缩在筐里,后背绷得笔直,一颗心提到喉咙口。
她忍不住微微回头。苏敏官目光沉稳,安抚似的,用半边脸贴了贴她的头发,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自己的双臂,把她放出自己的怀抱。
事情越闹越大,还真是让人不得安生。
兵马司捕盗料得筐底下可能藏人,小心地伸出棍子,撬在竹筐底下,随手一掀——
没想到那伸进筐底的棍子头突然被人按住,一掀没掀动,连那棍子都动不了了!
“他妈的!在这儿了!喂,松手!快来人!”
捕盗握紧棍子往回拔。筐里的人力气比他大得多,突然猛力一拉,那捕盗还紧紧抓着棍子,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整个人扑在那竹筐上。
细密的竹条缝里,诡异地扎出半截水果小刀,正好扎进他的心脏部位。
捕盗一声不吭,四肢慢慢耷拉下来,趴在筐上不动了。
苏敏官钻出竹筐,又拉出脸色煞白的林玉婵,三下五除二,将捕盗尸体盖回筐里,有意挡住她的视线。
他环顾四周,认真请教:“哪边是南?”
林玉婵努力不看那滩血,给他指了方向,顺便友情提醒:“你缺个辫子。”
苏敏官脸一黑,摸摸后脑勺。
……真该留起来。
带卡子的假辫子已经丢了,帽子也没有。他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凉飕飕。
不远处的喇嘛庙里传来叮铃铃的铃声。三五个红衣喇嘛走出庙门,说说笑笑地溜达。
大清皇帝保护喇嘛教,北京城到处都是喇嘛庙。有些喇嘛尚是正经修行人,有些不过是攀炎附势、滥竽充数的败类,出行时颐指气使,呼喝百姓,喝酒吃肉逛八大胡同,跟恶霸无异。
眼下这群喇嘛就属于后者。一出门就开始嚷嚷让人让路。好巧不巧,偏拐到背阴胡同里。
苏敏官眉头一皱,拉着林玉婵就迎上去,飞快和喇嘛们擦肩而过,收获一片骂声。
在喇嘛们发现竹筐底下有血,大叫来人的同时,苏敏官闪身进了喇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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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一个身披红衣的青年喇嘛拿腔拿调地从庙里走出来。虽然脑袋上的毛茬看起来很逼真,但身上的衣服披得里出外进,脸上的神态也有些过于世俗,比刚才那几个喇嘛还不专业。
林玉婵紧张之余,差点笑背过气。
“大师,跟我走。”
喇嘛和少女公然并肩而行,街上百姓居然见怪不怪,有些还装没看见,皱眉躲到远处。
刺激归刺激,这招还是太冒险。路上居然遇到别的喇嘛来搭讪,苏敏官装聋甩脱了。而后又见到几个兵马司副使,骑着马巡逻报讯,额外朝他多看了几眼。
好在不一刻钟便走到正阳门。斜斜的日头下箭楼巍峨矗立,西闸楼下券门正在缓缓关闭。
守城护军均已得到讯息,有反贼趁太后寿辰混入城内,须得捉拿不贷。又不能过分声张,于是悄悄关了南面各城门,只留崇文门一个出入口,加紧排查。
百姓们怨声载道,有的撒泼吵架,有的掉头就走。吵架的也吵不出所以然,只能咒骂着改道。
苏大喇嘛微微皱眉,和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瞬。
只能跟着人流走。
崇文门前排起了一里有余的长队。除了日常出入城门的商贩跟守军混了脸熟,可以免于盘查之外,其余行人一律被截停查户口。
若是男人,还得被扯两下辫子——据可靠情报,那在逃的反贼是个缺辫子的,很可能是转投捻匪的长毛余孽。
林玉婵自己心里七上八下,还不忘安慰旁边的大喇嘛:“出城我也认得路。跟我走就行。”
“喇嘛?”
隔着十几个人和一群骆驼,一个货真价实的雍和宫喇嘛正在接受盘查。
喇嘛地位高,守军不敢怠慢,跟那喇嘛合十行礼,然后说:“让小的看看您的戒牒。”
雍和宫喇嘛翻出一张写着满文藏文的小卡片。
“您再念段儿经。”
雍和宫喇嘛很配合,呜哩嘛咪念了两句经。
北京喇嘛庙多,喇嘛怎么念经,土著百姓也多少心里有数。那雍和宫喇嘛一开口,守军忙躬身行礼:“师父您请过。”
苏敏官轻轻拉林玉婵袖子,使个眼色,扭身出队。
偏巧守军看见他:“哎,那位师父,过来,可以一块儿……”
谁知后头那喇嘛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什么,置若罔闻,一转身,跑了!
守城把总眉头一皱,猛然叫道:“喂,回来!”
与此同时,队伍里一个衣服脏兮兮的少女突然大叫:“什么,城门要关了?我不要,我有急事要出城,军爷行行好,先让我出去——”
说着挤过人群,朝着城门冲刺。
长长的队伍原地沸腾,百姓本就等得不耐烦,闻言全炸了。
“不能关门!我还等着天黑前回宛平呐!”
“我娘病重,各位爷不好意思,不敢拿这事开玩笑,小的真着急……”
“我是镶蓝旗骁骑校,让我先过!”
……
乌泱泱的人群一下子涌到崇文门口。守城的绿营步军一下子拦不住。
“退后!谁说城门要关!都站住!都给我排队!”
只能大部分人留下守城,两个人去追那喇嘛。
城门口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一个送货出京的驼队被困在堵死了的城门口。
驼队运送山货皮毛煤炭进京,出京的时候轻装离开,一个个大箱子横七竖八,小山一般堆在驼峰之上,外面罩一块防沙防雨的油毡布,用麻绳固定结实。每头骆驼都仿佛一辆野性十足的大篷车,走到哪儿人们都得给它们让路。
那骆驼本来都卧着休息,渐渐也焦躁,摇头晃脑,黑色的鼻孔喷着白雾,驼铃叮铃铃乱响。
突然,几头骆驼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拱了一下屁股,把旁边的行人吓一跳。
“大家担待,大家担待,呵呵……”骆驼把式连声告罪,“畜牲也知道太后寿辰,这是在磕头……”
话音未落,噗噜噜,地上多了几团骆驼粪。
有人跳脚有人躲,有人着急有人骂,更是乱成一团。那骆驼把式一张脸苦成霉酸菜,轻轻打自己嘴,喝令驼伕把粪给铲了。
林玉婵灵机一动,拉过那拉骆驼的把式:“你这骆驼负的有货吗?我买点。”
骆驼把式笑道:“大部分是空的,有几个箱子里有点药材盐布之类。但姑娘你看,我家这货都是捆好了的,要运到通州运河市场去。现在不卖哈。您要买小件,去前门大街,什么都有。”
林玉婵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子,悄悄塞过去:“反正等着也是闲着,我挑点东西玩。”
她指着油毡布下面露出的一条红配绿花边,故作兴趣地说。
银子是慈禧赠的,十块鲜亮灿烂的大元宝,她拿着嫌烫手,不如交还给百姓。
骆驼把式眼睛瞪得贼大,掂掂那银子,诚恳道:“姑奶奶眼光真好。”
他这平平无奇的的绢布,一匹也就一两半银子。这姑娘有钱没处花,一出手就是足重十两银锭,买着玩!
让他把身上衣服扒下来,沿城墙跑一圈都成啊!
说着一挥手,叫驼伕:“大头二头!起来干活儿了嘿!”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一个骆驼背上的油毡布,给她看箱子里的布。
林玉婵看了两眼瞧不上,又要看另一个骆驼背上的药材。骆驼把式只好又命令解开一条油毡布,回头去收拾第一个骆驼。挑挑拣拣半天,逐渐没那么殷勤,让她自己看。
不远处的城门口还乱着,几个步军营官呼哧带喘地跑回来,垂头丧气地报告:“喇嘛不见了……”
林玉婵看到一个半人高的大箱子敞着口。她跨过一团骆驼粪走近。忽然,两只修长的、铐在一起的手伸出箱子,一把将她拖了进去。
搭的一声,箱盖扣上。眼前漆黑。身边有人轻轻喘息。
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只剩那喘息的声音,应和她的心跳,清晰得仿佛电闪雷鸣。
林玉婵蜷着膝盖,紧张得一头汗,双手却冰凉,悄声问:“这样行吗?”
“嘘。”
木箱是运散货的,不是什么贵重家具,薄薄的箱壁隔不开外面的喧嚣。只听城门口闹了一阵,逐渐恢复秩序,百姓重新开始通行。
骆驼把式寻了东边寻西边,寻了南边寻北边,最后捧着那十两银锭发呆。
“姑奶奶……哎,姑奶奶,你人呢?到底挑上什么了啊!”
他不过走神了一小会儿,铲了几块骆驼粪,刚才那钱多没处花的小姑娘不见了!
兵勇走过来,催促驼队:“起来!快走!堵门了要罚钱!”
骆驼把式没办法,摸摸怀里,银子还在,不像是狐仙小鬼耍人玩。也就把刚才的插曲抛在脑后,命令手下驼伕飞快地整理箱笼,油毡布重新铺上,胡乱捆上麻绳,指挥骆驼站起来。
笨重的木箱麻袋铺盖卷,在驼峰上搭出一座小山。骆驼们老实巴交地起立,举重若轻地迈开步子。
守城兵勇跟骆驼把式开玩笑。
“都是货呀?别夹带捻匪啊!”
一边说,一边例行公事地用枪棍敲打油毡布,踮着脚,随便翻开几个箱子袋子检查。
林玉婵大睁双眼,抱紧自己胳膊,用力保持平衡,想象自己是一颗无知无识的大人参。
箱子里空间逼仄,她身边挤着另一个大活人。他屏住呼吸,手指牢牢勾住箱盖内侧,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紧紧夹着那半截水果小刀。
林玉婵忍不住握他的左手。他的手不似平时热,仅比她的温热一点点。苏敏官怕她被刀刃割伤,轻轻将她的手推开。
一只木棍突然敲在她耳边。隔着薄薄的木板,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好在这棍子马上移开了。也许是嫌这箱子捆得太结实,懒得细看。
箱盖缝隙透出的光线暗下去。穿过了城门,重新亮起来。
林玉婵始终绷着后背,此时倏地全身脱力,慢慢躺倒在苏敏官身上,全身忍不住发抖,无端的鼻头酸。
两个月前,她满怀希望踏进北京城门时,万万不会想到,竟会是以这种方式出去……
出了崇文门并非万事大吉。驼队在南城汉人聚居区穿梭,经过热闹的鲜鱼口、大栅栏,经过高朋满座的便宜坊烤鸭店,穿过“天桥八大怪”的演出场地……
经过永定门时,又是同样严格的盘查。驼队盘桓了约莫半个钟头,终于得以放行。
四周人声渐稀,听到了乡间的犬吠和鹅鸣。井边有人轱辘着打水,一群鸭子堂而皇之地在路上散步……
苏敏官抬起双臂,圈住她肩膀,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前。
骆驼把式偶尔吆喝几句。骆驼的大掌踩在土道上,驼峰轻柔地颠簸,好像海浪里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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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箱子里堆着些干药材, 干燥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药味徘徊不去。
忽然,苏敏官胸膛微微起伏,轻轻笑起来。
他将小刀藏到几包药材底下, 然后微微撑起箱盖, 乡野清新的空气注入两人身周。
“……麻了。阿妹。”
这时才觉出箱子里空间太小。两人挤成一团麻花, 肌肤大部分贴着。他的腿一直被她压在下面。
林玉婵忙起身,不防脑袋撞了木板。咚的一声轻响。她忙噤声, 竖起耳朵。还好油毡布隔了音, 孤零零的驼队周围也没人。
她艰难地翻转半个身子,匍匐爬了几寸, 黑暗中摸索到一双肩膀, 已经被拧成花的喇嘛批单勒出了印子。
她收敛着力气,慢慢帮他把那麻布批单扯掉, 发现里面的喇嘛坎肩根本就是挂上去的——他两只手铐在一起, 没法真穿。
林玉婵止不住低声傻笑, 没笑几下,耳畔温热, 他低下头, 和她交颈缠绵。
驼队下了一个小小的土坡。她全身一飘, 被那瞬间的失重感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