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汕头、福州、高雄、淡水……一个个新开辟的条约口岸,如同茁壮生长的幼苗,等待他的扶持和建设。
蒸汽轮船在海面上乘风破浪,喷出缕缕黑烟。船速不快,以确保座舱里稳如平地,方便总税务司大人办公。
忽然,浪花里钻出一艘极小的中式帆船,船首尖锐,白帆吃足了风,仿佛迅捷的翠鸟,一举追上庞大的风筝。
小帆船不按海事规则行驶,遇见汽轮不闪不避。帆船太小,等蒸汽轮船上的瞭望手发现它,它已借着海浪的力,几乎和蒸汽轮船贴在了一起。
“喂,不要命了!”水手一边挥旗,一边扑到船舷边狂喊,“分开!侧风调头!不然撞上轮机,你的帆就碎了!”
小帆船蜻蜓点水般地吻上了蒸汽船,马上借力撤退,操帆的水手朝上拱手,表示歉意。
蒸汽船水手心有余悸,骂骂咧咧地回到岗位上。
谁也没注意,一截粗糙的缆绳,已经搭上蒸汽船的船舷栏杆。
*
赫德喜欢独处。跟下属交代了必要的工作后,就回到自己的头等舱房里休息。中国男仆敲门,送来威士忌酒。
赫德随手接了,挥挥手,男仆没走。
他抬眼,忽然觉得今天送酒的这个男仆,面孔有点陌生。举止有些过于犀利,眼中也并没有他熟悉的谦卑神色。
赫德本能地合上日记本。
神色阴郁的“男仆”用肩膀带上门,手伸到背后,轻轻闩上。
“总税务司大人,许久不见。”他放下托盘,从容拱手,自我介绍,“上海义兴船行总办。”
赫德怔了那么两秒钟,蓦地伸手去够摇铃。
“你怎么上来的!来人——”
声音戛然而止。赫德感觉脖颈一凉,目光所及之处,是一杆黑得发亮的枪筒。
哗啦一声,酒杯翻倒,威士忌撒一地。
赫德不是束手待毙的人。余光瞟到保险栓没开,立刻矮身一躲,抄起桌上的墨水瓶,朝那握枪的修长手指用力砸去。咚的一声,苏敏官眉头紧皱,受了这一下,枪口丝毫不动。紧接着抓起桌上的裁纸刀,随手一甩,嗡的一声,并不锋利的刀刃贴着赫德的鬓发飞出舷窗。
一切发生在一秒钟之间。赫德冷汗涔涔,满面苍白,颤抖着触摸自己的耳朵。
咔哒一声,苏敏官开了保险栓。
船板晃了两晃。他如履平地。一只苍蝇“嗡”的飞出舷窗外。
“昨日我向东海关递了拜帖求见,没有回应。”苏敏官余光瞟扳机,“先礼后兵,中国传统。唔好意思。”
赫德脸色发白,慢慢举起手。
“这是规定。”但他不肯乞怜,压着愤怒说,“你应该知道,你的船行归江海关辖区管辖,除非呈上足够的理由,否则……”
“没时间搞那些繁文缛节。请你现在下令,暂停南巡,返航烟台。”
赫德突然记起来这个不寻常的年轻人。还是他刚刚接任总税务司那会儿,因着一个小骗子语焉不详的线索,他带人到义兴船行突击查税,试图拿上海乱象丛生的运输业开刀。结果罪证没翻到,白跑一趟。
见鬼,那天真冷。
还是个节日。他记得那沿河连串的红灯笼。
他几乎百分百确定那个船行有问题。年轻的老板有问必答,滴水不漏,看似老实,眼中却不时闪烁着嘲讽和敌意,好像一只躬着背的豹子,随时准备飞扑出击。
快三年了,义兴船行始终没再让海关抓住犯罪的把柄。
赫德记起他的姓:“苏先生,我记得你是个冷静而谨慎的人。不管你有何冤情,今日不该如此鲁莽……”
赫德心想,他难道料不到吗,回到东海关,下了船,单凭这绑架朝廷命官之罪,就能让他永远回不去上海!
“多谢教训。”苏敏官面不改色,催促,“现在下令。”
说完,有意无意朝赫德的办公桌瞟一眼,在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本中,伸手抄走几本牛皮笔记,一心二用地翻了翻。
赫德勃然变色。他怎么知道……
他不怕生命威胁。但这几年的工作日记是他的心血集成,毁掉一页都是他不可承受的损失。
他咬牙再三,隔着门,朝外吩咐几句话。
苏敏官从容收了枪,日记本揣到自己怀里。
“你的陈情信我看了,”赫德一肚子没好气,一边收拾桌子,将涉密文件塞进抽屉里锁上,一边冷冷道,“我也从其他渠道得知了林小姐的案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私贿上官、官商勾结,但这是我不能容忍的犯罪。从个人感情出发我很遗憾,但作为看重声誉的海关官员,我只能说,我希望她像任何一个男性公民一样,开庭受审,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我已经托人向本地藩司传话,希望她能够得到相对宽大的裁决。这是我唯一能帮助她的。”
苏敏官盯着赫德那双绿色的眼睛,忽然冷笑。
这个一辈子从没受过大清法律束缚的洋人,在这夸夸其谈什么“公正的法律裁决”,实在幼稚得可笑。
轮船不同寻常地震动了一下。螺旋桨的轰鸣声渐弱,波浪推着船身。
困惑的船员们依照赫德的命令,正在原地掉头。
“林姑娘是冤枉的,”苏敏官反客为主,坐在赫德的皮椅子上,从容道,“她曾递信去江海关,不过赫大人这一个月都在海上跑,收不到也正常。总之,你最好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现在咱们来谈谈具体怎么做。”
赫德听着他那熟练的命令语态英文,一瞬间有些迷惑:这船上到底谁说了算?
“顺便告知,我还有同伴数名,有的在这艘船上,有的在岸上待命。你找不出来是谁的。好啦,不要多想了。现在我是您的客人。”
苏敏官脱下男仆短褂,从随身提包里找出一件半旧元色细行湖绉长衫披上,一瞬间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儒商打扮。
他扣好扣子,摇摇窗边的铃,“再给赫大人送一杯威士忌。”
*
“……好吧,苏先生。你知道,如果我力所能及,我很愿意为林小姐做点什么。如果你想策划个劫狱什么的,我会装不知道。也许我还可以给你提供一双轻便的鞋子……”
天寒无风,海面萧索,津海关楼顶的格子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赫德的一副急脾气已经快被磨没了。他被人彬彬有礼地绑架,一路北上回了天津,津海关工作人员措手不及,以为他杀个回马枪回来抽查,忙得团团转,平白多费许多冗余工夫。而那些他还没莅临的条约港口,视察计划一律搁浅,耽误多少事儿!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不过几天下来,他也知道苏敏官并无恶意。除了在他偶尔发怒的时候,用枪口让他冷静下来之外,这个年轻人礼貌得无可指摘,跟他并肩一走,谈笑风生,倒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多谢。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相信赫大人会为我打掩护的。”苏敏官点点头,答,“不过,我还是希望能让她以合法的形式脱罪,而不是背上逃犯、钦犯的罪名,放弃她这几年奋斗出的一切,一生惶惶不可终日。”
赫德饮尽一杯酒,遗憾地摇摇头。
“要求太高,太难了……这是贵国皇太后亲口定的罪,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鸡毛蒜皮。苏先生,外国人在通商和军事上也许有一些特权,但我不认为我可以干涉大清国的政治……即便赔上我自己的仕途也没可能。你要接受这一点。就算你现在对着我的脑袋开枪我也办不到。”
他对于拉架斡旋一事很有经验。以往,地方官员们也都买他的面子。但这一次,他实在力所不逮。
“我当然不会仅仅寄希望于您的口才。”苏敏官敲敲枪管,很殷勤地赶走停在赫德面前的一只苍蝇,“我相信只要给出合适的价格,任何事都有可能促成。”
“贿赂太后?”赫德冷笑,“给她凑齐修圆明园的钱,也许可以博美人欢心……”
“太贵了,把英国的赔款吐出来都不够。”苏敏官假装没听出对方的讥讽之意,认真分析,“我们做买卖的,讲究的是用最少的钱,做最有效的事。”
一个海关帮办敲门,送来最新一期《北华捷报》。
苏敏官不动声色,用袖口遮住枪筒。
“看什么看?”赫德无奈地呵斥那帮办,一边挤眉弄眼,“这是跟我商议要事的客人。”
苏敏官伸手给赫德斟了一杯茶,微微侧脸,送去一个春天般温暖的微笑。
年轻的帮办心里疑惑。赫大人一向效率超群,约见会客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这可已经一整天了!”
不过上级的事儿他不敢多问,看着两位聊得热络也不敢插话,赶紧躬身:“就走,就走。”
完全无视老板的求救眼神。赫德气得抓掉好几根头发。
他气哼哼地想,等他回到上海就秋后算账,苏敏官这人不留犯罪把柄,但一定得找茬,把义兴船行罚个痛快!
苏敏官冷笑一声,拿过报纸。
“……洋务派的滑铁卢?——中国官场内讧,与外国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击手段……”
洋人还算给面子。林玉婵偷送去报馆的爆料求救信,不知为何被改头换面,以一个自由记者的名义,掐头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迹。
内容么,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霉冤情,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观的层面——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上。
原本这种中国官员内斗的消息,洋人报馆是不太在意的。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牵涉到外国洋行——当然不会给洋行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洋人平白躺枪,那记者还是可劲儿嘲讽了两句,那辛辣的语气似曾相识,神似退隐江湖已久的E.C.班内特。
赫德读过报道,神色凝重了些。
现在才相信林小姐是真正被人摆了一道。官商之间的小额交易从来禁不住,海关只好装没看见。但怡和洋行绝不可能他眼皮底下对中国官员巨额行贿——否则他不可能不知道!
“赫大人,彻查怡和洋行,闹得越大越好。最好让工部局把那个买办唐廷枢拘捕。抓他一家。多抓几个更好。”苏敏官毫无压力地拉人下水,“再写一份声明登报……”
“做不到。”赫德干脆拒绝,“海关还要声誉呢。”
“对前海关雇员见死不救,倒是挺有助于海关的声誉。”
“我已经给总理衙门写了信,请求他们宽待林小姐。”赫德忍不住辩白,“至于他们会不会听……”
“总理衙门的人自身难保。如果他们失势,你还是先关心一下你的广方言馆吧。”
苏敏官在赫德的笔筒里挑挑拣拣。选了一支最有姿色的钢笔,飞快地在纸上写字。
“据我所知,这是裕盛及他麾下一众‘清流派’的名单。裕盛倡导节俭,成立了一个什么‘补丁会’,会员都是文官,我打听出几个。”苏敏官边写边说,“就你所知,这些人里,有没有哪些比较……嗯,禁不起推敲?”
赫德摇头:“就算有人有把柄,也不会落到我手里。”
苏敏官:“跟你说得上话的文武官吏有哪些?”
不用他讲,赫德已经开始列人名,从官职最大的开始。恭亲王奕、军机大臣文祥、江苏巡抚李鸿章……
苏敏官提醒:“籍贯。”
赫德为难:“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他灵机一动,按铃叫来一个机灵的中国籍通事。
这次他不再对下属挤眉弄眼了。苏敏官给他出了一张考卷,按着他的脑袋要他答题。可是答着答着,他发现,自己竟然被这卷子上的挑战吸引了,不想放下笔。
是因为对林小姐的怜香惜玉吗?他不知道。也许更是因为,窥到了进军中国官场阴暗面的旁门邪路。
第231章
苏敏官在津海关盘桓数日, 海关职员皆以为他是赫德的贵客。大家集思广益,你一言我一语,顷刻间帮赫德做出了一个辐射多地的人脉图。
赫德马上发现:“啊, 这个裕盛的学生吴善, 也是安徽合肥人。跟李鸿章一样。”
海关有安徽籍职员, 壮着胆子小声说:“这个吴善曾在安徽办团练,长毛攻来的时候, 丢下李抚台`独自逃跑, 李抚台差点被长毛害死。我们当地编了歌谣讽刺这个胆小鬼。但是后来他也没治罪,想必是让他恩师罩着了。这事也就是跟赫大人说说, 出了海关, 小人是万不敢多嘴的。”
苏敏官一撩眼皮,眼中闪过一抹亮。
“赫大人, 有劳了。”
*
十月十日是西太后寿诞。临近此日, 京师内城已经满是节日气氛, 家家户户都买了彩纸灯笼悬挂在外,一队队牛马骆驼穿过戒备森严的城门, 运送着来自帝国各个省份的贺礼。
街上的乞丐都被清理走了, 卖艺的也都只剩全乎人儿, 缺胳膊少腿的一概消失不见。还有来自全国各地、南腔北调的戏班子杂耍团, 都已经提前挤进了南城,每天从清晨练到擦黑, 预备着在太后眼皮底下一鸣惊人。
江苏巡抚李鸿章, 因剿灭太平军有功,千里迢迢进京入朝, 预备接受嘉奖。
京津驿道上,在他下榻的旅店里, 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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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说啊,鹭宾……你半道儿把我截下来,就为了说这个?——哎,你别老往门外看啊,你那随从有什么好看的?——看着本官。”
李鸿章身材奇高,在一众矮小驼背的大清官员中算是很罕见的挺拔。他身着灰色湖丝长袍,戴黑丝帽,举手投足之间,威仪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