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侃:“……然后我搭船回天津,您猜怎么着?”
冯一侃在一周之内跑了半个中国,紧赶慢赶回到他的宝贝茶馆,气还没喘匀,正撞上苏敏官带了几个人,把茶馆里那点造反家当扫荡干净,一人身上两把刀!
“姐姐,我和你讲,你们两广的兄弟实在是太过分了。”冯一侃抱怨,“借东西就借东西,还留那么大一块银子!太瞧不起人了 !”
林玉婵心揪紧,忙道:“他要干什么!”
“你放心,让我给死活劝下了。他广东佬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京里赛租界一样好混的么?他还是有案底儿的,还不是耗子舔猫鼻子——找死么!太后要做寿,各地贺礼要进京,四九城门都额外添了把守,进出人员都要有路引凭证才行。他啊,呵,进不去永定门就得让人拿住!”
林玉婵不安地抠墙皮。
“你做得对。千万别让他进京。”
“那当然不会。我好说歹说,把他留茶馆儿里了。好在我老冯早年也在京城卖过艺,有几个护军统领的熟人,能顺顺当当的往来。他要给你写信,我说不安全,你这里时刻有人搜查。我只能帮他给你带个话儿……”
林玉婵默默点头,竖着耳朵听。
“……他说,保命为上,其余一切虚头儿都不要紧。上海那边你不要担心。那个什么对赌协议,他给你个宽限。你就算年底回不去,他也不会收你的铺子。”
林玉婵小小“嗯”一声,眼眶又酸。
是他那熟悉的语气。轻松得招人恨,算计里藏着真。不细琢磨还真会觉得这人简直无情无义之典范。
“苏老弟还让我问你,”冯一侃说,“把这案子的过程、细节,事无巨细的告诉他。他会动用人脉想办法。”
林玉婵苦笑。北方基本上是洪门势力的真空。他那“走哪哪吃香”的两广舵主身份,在这里一文不值,能有什么人脉可用?
她还是细细对冯一侃说了:当时在场几个大臣的名字,伪造的信,慈禧那左右横跳的态度,连同今日从宝良口中得到的新进展,裕盛如何妄图利用她的案子做突破口,将整个洋务派大肆打击一番……挑要紧的,隔墙传出去。
夜色已浓,巡夜更夫提着灯笼走近。两人不约而同噤声。
刑部又在夜提人犯。变调的哀嚎声混在北风里,斜穿过狭窄的胡同,越来越清晰地刺到近前。
冯一侃慢慢起身,低声说:“我要走了。”
“好。你告诉敏官,我……”
林玉婵犹豫一刹那。时间太短,有太多话想说。
她最后简略地说:“让他注意安全,不要以身犯险。”
明知他谨小慎微,用不着自己嘱咐。但这确实是她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就算他耳朵起茧她也得再重复一遍。
“还有,”她急切地补充,“我给他买了礼物,不过都被抄没了,眼下不知落在谁家里。你告诉他,那是一对儿……”
“谁?!”
巡夜的官差在三丈以外喊。
冯一侃学猫叫,拖泥带水地穿过落叶,连滚带爬翻出墙。巡夜的骂几声死耗子。
“……面人儿。那个法海捏得特别像你。”
林玉婵小声说完,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出神许久,直到更鼓再次响起,乌云遮住夜空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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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天津码头完全没有白日的喧嚣。箱笼竹竿木板脚手架乱堆在地上,成片的船只栓在桩上,随浪漂浮,好像沉睡的士兵。
八角茶馆里掩着门窗,窗帘全放下,挡住里面细细的灯光。
苏敏官起身,朝冯一侃拱手:“多谢。没有要问的了。”
夜谈许久,连口水都忘记喝。他声音暗哑,双眼通红,忍不住伸手揉眼角。
冯一侃还礼,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十几年没办过事儿了,这阵子来回跑,还得熬夜,还真有点吃不消。不瞒你说,我进出京太频繁,又都赶着关门时进出,城门口的护军佐领已经开始问了……”
苏敏官立刻道:“明白。大恩不言谢。您请便。”
小说里写的、还有说书人口中那个义气大过天的江湖早就死了。冯一侃为了生计所迫,跟两广分舵合作了一单,总算完成了他“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夙愿,算是了结了一个未竟的江湖梦。
太平天国都倒台了。满清巨人被当胸剖开一刀,拖着血肉肚肠,竟然也挺了过来,慢慢的愈合了。今后谁还敢“举大事”,谁能自诩第二个洪秀全?
徒费力气而已。
冯一侃扶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走到茶馆门口,袖子里拿出把小刻刀,慢慢凿下那个灰土覆盖的双铜钱标志。
“八角茶馆”的破旗依旧迎风招摇。忽而乌云遮住残月,旗面黯然失色。
“日后小人就在北京便宜坊烤鸭店登台。得空儿您来捧场。”
苏敏官笑道:“一定。”
冯一侃走两步,忽然又停住,低声道:“能用的手段,能走的路,方才都想过了。咱们小老百姓,有时候还真得服这个‘命’。林姑娘嘱咐的言语,您别忘了。别辜负她一片苦心。”
苏敏官点点头,饮尽茶水,招呼同伴:“高升,春魁。咱们上船。”
没有月色的夜晚,实在黑得可怕。尤其是无灯的码头,水天一色的漆黑,地面仿佛消失了,化作深不可测的虚空,让人看不清眼前是路是水,不敢落脚前行。
苏敏官忽然想,她糊了那么多灯笼,应该有机会给自己的囚窗前,也挂一盏吧?
不然,这漫漫长夜也太难熬。
他想起三年前的小年夜。他孤身一人,一身的伤,湿淋淋地被人按进黄浦江,囚在一艘潮湿发臭的小船里,白天锁着脚踝把他当奴隶,偷他的力气,榨他的精神。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裸的压迫和被压迫。
那时他寻不到逃生的门路。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深夜里点上一支烟,插在船舱外,在浓黑裹挟的夜里劈开一点点亮,试图看清周围的魑魅魍魉。
直到,码头上细碎地传来小姑娘的脆声。
“敏官!好久不见!”……
那时她十五岁。裹在厚厚的棉服里,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怀好意的恶汉押着她,她不安地拽着自己的裤腿。她的嘴唇被冻得发白,抿起笑容的时候嘴角发颤。
苏敏官忍不住想,倘若时间回溯,倘若他能提前跟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打声招呼,他会不会冷静地告诫她:胜算不大,你别莽撞?
……………………
如今,她长大了,一颗脑袋瓜愈发理智和清醒。一路的披荆斩棘的艰辛,给她身上包裹了厚厚的茧子,让她学会了遇事三思。
这一次,她理智地警告他,别冲动,别试图虎口拔牙,把自己和整个组织赔进去。
他同样理智地劝她莫要莽撞,不要为了争一口气,或者为了什么可笑的名节清白,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她看起来听进去了。
两个人都懂得计算风险和收益。
可是,小心着谨慎着,正如在空洞无边的黑夜里,谁也不敢迈开步子,也许就永远走不到一起。
总得有个人,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拼一下。
苏敏官的步子越来越快,踏进那深不见底的黒,身后的同伴几乎追不上。
轮到他去送枪了。
第230章
上海黄浦。一个古色古香的中式小院里, 小提琴乐声悠扬,白兰地香飘满园,洋绅士洋太太们翩翩起舞。
上海洋炮局总办、英国人马清臣端着一杯酒, 不甘心地看着自己的太太接受了一个老年绅士的邀约, 生涩地跳起交谊舞, 而且还跟对方有说有笑的!
见鬼,她哪里偷学了那么多规矩礼仪?
好像一只绚丽的孔雀, 背着他展开翅膀, 飞得越来越高。
在打完那场惊艳全租界的嫁妆官司之后,马清臣夫妇眼下已经分居, 各过各的, 偶尔聚在一起,履行一下社交义务。
真真正正的“相敬如冰”。只是表面上维持一个和谐的家庭氛围。
马清臣再也不敢觊觎他太太的财产。可是, 看着那个颀长窈窕的美人身影, 又对她恨不起来。
男人天性, 得不到的反而念念不忘。她越是不把他当回事,他反倒越记挂。
而且马清臣发现, 比起自己这位高权重的大清朝四品顶戴, 反倒是他那个太太更受外侨社交圈的欢迎。
要是能回到新婚燕尔之时, 那夫唱妇随的时代多好啊!他是她的领路人, 是把她带入文明世界的救星,是她的神。
他忍不住天马行空地想, 这个女人喜欢强者。等他再升两级官, 从洋炮局总办的位置上多捞点前,像中国官员一样雇几百个仆从, 一呼百应……甚至被派驻回英国,住上真正的洋房庄园……
她会反过来向他道歉的。
忽然, 他眼前一亮。郜德文裙角飘扬,神采焕发,跟他碰了个杯。
马清臣忍不住凑上前:“亲爱的……”
“好消息。”郜德文用简单的英文,磕磕绊绊地说,“我的投资,年底会盈利至少两成。刚才经理告诉我。”
马清臣酸唧唧地笑一笑。盈利又怎么样,跟他没关系。
要是让他来打理那些钱,说不定能赚更多呢。
郜德文笑了,改用汉语,轻声说:“你看上的那个白玉多福多寿笔洗,我已差人买了回来。明天就派人送去你的书房。”
马清臣一瞬间眼睛亮了。
“亲爱的,我太感动了……瞧,你还是爱我的……”
那笔洗可不是他看上的,是上海道台看上的。他有心买下来送礼,奈何应酬太多,预算有限,他甚至想过挪用一点洋炮局的公款,只是有心无胆,这才作罢。
郜德文撇过脸,躲开一个热情的吻:“但是有条件。作为回报,你也得帮我一个忙。你认识的最大的官是哪个?我需要你给他写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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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租界中心。康普顿公馆。
洋楼二层的淑女闺房里,康普顿小姐遣开女仆,正在伏案奋笔疾书。
忽然,笃笃两声敲门。
她立时正襟危坐,盖上钢笔帽,打开面前的抽屉,纸笔丢进去,拿出一本狄更斯的新作《双城记》,往椅子上一仰,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顺便抄起一盏凉了的茶,啜了一口。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花费不到两秒钟。
康普顿先生推门进来,看了看女儿正在阅读的书名,紧绷的面孔忍不住生出笑意。
“你手上还沾着墨水,爱玛。”
康普顿小姐惊呼一声,连忙把右手藏到身后去。
“我方才在清理钢笔……”
“好啦。”康普顿先生故意皱眉头,“我说过不管你,你也不用天天防着我。”
自己的女儿偷偷写东西投稿,每天写得容光焕发,他劝也不是,纵容也不是,只得装没看见,背地里格外留心她有没有玩得太过火。
好好一个报馆主笔,白天一份忙碌工作,晚上周末还得操心别的。康普顿先生心力交瘁,觉得自己提前衰老三年。
还好,到目前为止,好像没有读者向《北华捷报》写过抗议信。
他无奈地想,大概这姑娘要写到嫁人为止了。
不管是为了家庭荣誉,还是为了他内心一点点柔软的亲情,这个小秘密,他打算一直替女儿保守下去。
“所以爱玛,在写什么?”他温柔地笑道,“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能纠正一下你的文笔。”
父亲的示好,在女儿心里起到了十足的反作用。康普顿小姐立刻警惕地别过脸,假装没听见。
康普顿先生又叹口气,给她递过一沓信纸。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那位中国朋友遇到了一点麻烦。”
康普顿小姐蹭的站起来,茶杯咕咚倒洒,《双城记》的封面上泡了红茶。
“露娜?她怎么了?哦天哪,我的上帝……”
康普顿先生等女儿读完林玉婵的手写信,这才说道:“按照惯例,我们的报纸不会登用中国人撰写的中国故事。这信是我偶然在门房的废纸堆里看到的。不过我觉得,有必要把它给你看一下……”
“为什么不能登!”康普顿小姐立时柳眉倒竖,质问,“如果把舆论闹大,领事馆可能会过问……”
“领事馆不是万能的神灯,不可能过问一个大清国籍的女子。清国皇帝每天砍几千个脑袋,虽然野蛮,但咱们也不能干涉。”康普顿先生有些好笑,又颇感遗憾,“而且这不符合报馆规定。抱歉爱玛,在这方面我不能网开一面,这是我的职业操守。”
康普顿小姐失望地坐回椅子上。
“不能想想办法吗,爸爸?”她说,“露娜可能会在北京坐一辈子牢!”
康普顿先生抱歉地摇摇头,打开门。
“不过,”临走的时候,他忽然回头,轻声说,“这份信件里细节颇多,倒是有些可以发掘的、跟外侨相关的新闻素材。如果它不是直接寄到报馆,而是被某个外籍记者得到……我相信,他也许能从中挖掘出一些租界侨民们喜欢看的东西。”
他轻轻掩上门,有意无意的,将那封信落在了康普顿小姐的梳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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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烟台。芝罘岛浮在碧波万顷的黄海之中,好似玉盆里生出的一丛灵芝。
这个华夏大地的千年古港,秦皇汉武皆曾登临浮海的极东之滨,眼下正目睹着轮船和黑烟占据水面,西式海关和租界拔地而起,昔日秦王刻石的土地上,飘扬着夷狄的国旗。
烟台东海关大楼楼顶降下格子旗。总税务司赫德结束对烟台海关的巡视,乘船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