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明花作——Twentine
时间:2021-05-22 10:32:05

  
  肖宗镜不言。
  
  谢惟捻起那片菩提叶,看了一会,忽然道:“真静啊。”
  
  肖宗镜:“是。”
  
  的确很静,从刚刚他踏上朱雀长街时便深有所感,那种弥漫在灰色天空下的,濒临死亡的压抑与沉默。
  
  谢惟:“天京城里有几十万百姓,怎么会这么静呢?现在还是年关,往常最热闹的时候,他们人都躲到哪去了?”
  
  肖宗镜无从回答。
  
  谢惟轻轻触碰那细长的菩提叶尾,抬起头,环视挂满珍宝,种满花草的菩提园,回忆道:“这园子是刘行淞为朕建的,当初他成功移栽了这株菩提树,满朝文武都在为朕庆贺。”他喃喃道,“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菩提树在北方根本活不了,即便建了这精美的园子将它围起,也不过是营造一时幻景罢了。”
  
  肖宗镜:“陛下……”
  
  “强行生活在不适合的地界,最后的结果只有灭亡。”谢惟的声音越来越轻。“肖爱卿,你可知这些年来朕最后悔的是何事?”
  
  肖宗镜:“臣不知。”
  
  谢惟:“朕最后悔的就是生下了太子。朕若能像你一样,忍住那片刻的寂寞,时至今日,便能更体面些,彻底了无牵挂了。”
  
  肖宗镜抬起头,谢惟眼角红丝弥补,额头青筋曝露,但语气依旧轻和,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
  
  这种冰冷漠然的笑,早已深入谢惟的骨髓,但他的眼神难以骗人。这目光打破了肖宗镜这些年来所习惯的君臣的疏离,让他想起了很早年前,他们在微心园里的生活。 
  
  谢惟微微弯下腰,握住他的手。
  
  “逃到海外,仍是漫无止境的杀戮。我与澧儿哪都不会去,澧儿性子像我,做不了皇帝的。因为我们父子,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肖宗镜听懂他的意思,手掌微微颤抖。
  
  “陛下,臣等……”
  
  “大哥。”
  
  这一声呼唤彻底打破了肖宗镜的冷静,一时间体内血气翻涌,眼底滚热,为免殿前失仪,他再次深深埋下头去。
  
  谢惟看着被自己握住的肖宗镜的手,这双手就如同他登基以来的这段岁月,干裂粗糙,沾满了血污。
  
  谢惟:“早知后面这二十年是如此度过,当初我就该勇敢一些。是我胆小如鼠,违背了天意,才将你,还有全天下这么多人,一同拖入无底的深渊。”
  
  肖宗镜低着头,高大的身躯不住颤抖,短短半年内,他衰相频显,华发丛生,君臣兄弟,家国天下,将他一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谢惟:“大哥,小弟这辈子能自己决定的事不多,请你允了我这一次吧。”
  
  肖宗镜深知,这一下头点下去,意味着什么,脖颈仿佛千斤之重。
  
  谢惟将他拉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哥,你快些离开,你别看外面那些人老老实实跪着,他们各个都给自己想好了退路。你不要犯傻,凭你的本事,一定逃得出去。大哥,你我兄弟今生缘尽,我……”说到这,他再也忍不住,一阵哽咽。肖宗镜手掌一翻,将他握住。他调整得极快稳住气息,抬起头,目光也是一如往日温和。他靠近谢惟,低声道:“我哪都不会去,我是大黎的臣子,也只是大黎的臣子,贪生怕死苟活他朝,非是我之脾性。将来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家祖。”
  
  他放开谢惟的手,退到他身前,温声道:“届时陛下若备白绫,请留臣一条,若是毒酒,也请留臣一杯。”
  
  他深深叩拜。
  
  “臣告退。”
  
  他再次穿越园外众人,走在漫长宽阔的青石路上,随意一瞥,戴王山正靠在宫道旁的柱子上嗑瓜子,见他走过,懒洋洋地抱了一拳。
  
  他也回了个礼。
  
  出了宫殿,有士兵慌忙跑来,道:“大人!敌袭!敌袭!”
  肖宗镜:“哪个门?”
  士兵:“这……他们非是在攻城,他们队伍散开,在向城里射箭!但是……”
  肖宗镜:“说。”
  士兵:“那些箭都磨平了箭头,绑着别的东西。”
  
  肖宗镜骑上马,一路奔往城门。
  
  路过朱雀大街时,他见路边一名百姓出来,像是想要捡地上的箭,但看到他的身影,又连忙丢掉躲回屋内。
  
  肖宗镜下马拾起,原来箭上绑着信,他拆开信,内容是刘公军告天京百姓书,信中承诺,城破之后,刘公军绝不滥杀无辜。
  
  城墙外响起炮竹声,天边窜起明亮烟火。
  
  信中最后所言:“……庭外爆竹辟旧世邪鬼,火树银花亮新朝明灯。刘公军恭祝天京百姓新年纳祥,福乐无疆。”
  
  肖宗镜抬起头,漫天的箭矢伴随着炮竹与,像是天女洒下的彩带,簌簌零落。
  
  街道旁偶尔有开启的门板,偷偷捡了箭拿回房内。
  
  肖宗镜站在街道中央,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扫之前的沉郁阴霾,通体明快舒畅。
  
  这是孽障了结前的清明。
  
  身后有人。
  
  肖宗镜猛然回头,一道士的影子眨眼消失。
  
  他看向四周,忽然忆起,这正是当初他将姜小乙交给春园真人的地界。
  
  “借花献佛呀,顺水人情呀。”
  
  肖宗镜再次转头,见一个举着算命幡的老头,从路口晃悠悠走来,错身而过之际,他转过脸,朝他狠狠啐了一口。
  
  “你这条命是谁给的?送的倒是爽快咧!”
  
  这老人……
  
  这老人不正是当初在酒楼里,被姜小乙强行拉来给他算命之人?
  
  “我的傻徒弟哟。”
  
  肖宗镜怔然,道:“前辈,我……”
  
  刚一开口,再看路边,老头早已无有踪影。
  
  山河破碎之际,生灵泛动,万物飘摇,偶有诡秘玄奇之事发生。
  
  肖宗镜拔出身侧玄阴剑,望着已成废铁的剑身,当初姜小乙在河边献礼之时的明媚光景,焕然眼前。
  
  “大人,这个给您。”
  
  这浅淡的缘份,如同桥下缓缓淌过的溪水,在波澜悲壮的王朝史上,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
  
  他明明将她的半生都卷进了洪流。
  
  霎那之间,肖宗镜泪水盈眶。
  
  “那位剑中高人说的对,我此生业障太重,重到甩不掉,也放不下。今生我注定对你不住,待我下了地狱,还完罪业,将来万世万劫之中,若有缘再遇,肖某必当结草衔环,报答卿之恩情!”
  
  冷风吹拂,枯叶飘落。
  
  姜小乙裹着棉袄,坐在石头上,望着天空。
  
  也不知韩琌从哪弄来的烟花,将夜空照得又亮又美。
  
  “真漂亮……”她喃喃道。
  
  绚烂的烟火稍纵即逝,不多时,天边再次被黑暗湮灭,一如走到尽头的王朝。
  
  自新年后,城内抵抗肉眼可见越来越弱,刘公军见势发起总攻。
  
  二月底,天京城破。
  
  
 
 
 
 
102.  102   再度咽气儿!死去活来!……
 
  城破的那一日, 天京城一片混乱。
  
  城中尚有抵抗的守军,还有大量惧怕的民众想要逃跑,也有不少趁机作乱之徒, 打砸抢烧, 肆意妄为。
  
  经过一个冬天的苦战,刘公军损耗巨大, 根本管不住这庞大的城池还有几十万的百姓,只能集中力量先行攻占皇城。
  
  姜小乙没有随军同行,她被安排看守城门。因为之前几番预警,加上照料刘桢, 以及阴差阳错救下韩琌,几项功劳加在一起,姜小乙升了官,韩琌给了她一支二百人的队伍, 任由调遣。
  
  她负责的是东门——天京城的四个城门中, 东门最小,也最为偏僻, 出门几里就没了官道,所以往日人流十分稀松。
  
  今日却大为不同。
  
  因为刘公军主攻西门, 所以大部分想要出逃的民众都避开西了边,一股脑涌到东城门,姜小乙刚赶到城门口, 立马察觉不对, 与部下道:“快去调人增援,这边人太多了。”
  
  部下匆匆跑去传讯,姜小乙道:“别让他们出来!”
  
  无奈城中百姓实在太多,尤其刘公还下达了不许滥杀无辜的命令, 守门士兵束手束脚,外面堵,里面推,城门就像是鼓起的炮仗,随时随地要炸裂开来。姜小乙见状不妙,忙道:“别堵了别堵了,堵不住了!快让开!等下要被踩死了!”她话音刚落,城门轰的一下被推开,乌泱泱的民众犹如浩瀚汪洋,汹涌而出,来不及撤掉的士兵被挤倒在地,惨叫几声就彻底没了声响。
  
  姜小乙将剩下的士兵叫到一起,道:“你们六人一队,每队选一名管事的,快一点!”
  
  刘公军训练有素,很快组织好了队伍,一共三十几名队长来到姜小乙身旁待命。姜小乙随便抓了一人,跃上旁边的一棵高树,士兵吓得一声惊呼。姜小乙眯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盯着出逃民众。
  
  “安静点,这里绝对有老鼠……”
  
  她很快看到什么,眼睛一瞪,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箓,两指一抖,符箓化作一只纸鸟。“去!”她轻斥一声,纸鸟竟扑腾翅膀,飞了出去。身旁士兵见了,吃惊道:“这是哪门子的戏法?!”姜小乙命令道:“你带着你的人,将这只纸鸟跟随之人给我抓回来,不得有误!”
  
  士兵道:“是!”
  
  没一会功夫,士兵押着一名中年男子还有几名家眷回来了。
  
  姜小乙冷笑着打量他:“倒是知道换衣裳,怎么不把官靴一块换了?”
  
  男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取出一个包裹递给姜小乙,求饶道:“义士饶命、义士饶命啊……”
  
  士兵把包裹打开,惊道:“这里全是金子!”
  
  姜小乙道:“无暇审讯,先押到一边去!”她很快抓了另一名队长,再次跃上树。
  
  就这样,她单凭着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搜索,来来去去竟抓到十几名外逃的官员。
  
  手下士兵不住感叹:“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您真是火眼金睛呀!”
  
  姜小乙自己也很意外,但她就是能找出问题所在,有时甚至一打眼就能将人抓出来,就像是她曾在哪见过他们一样。
  
  余光一闪,姜小乙猛然回首,指着一人。
  
  “那个!那个人,抓住他!”
  
  这次她甚至没来得及取符作法,心里莫名一怒,亲自追了过去。还没碰到衣角,两旁护卫拔刀劈来,姜小乙迅速收手,身子扭转,将将躲过刀锋。她后背一凉,心想这人的护卫明显与其他人不同,她冲后面道:“别管别人了,都过来抓这个!”随即拔出刀子,与护卫斗在一起。她听其中一人对另一人道:“……掩护公公,东南一里外有人接应,你们先走!”
  
  这护卫刀法凌厉,姜小乙不敢大意,小心应对。另一名护卫已带人速速撤离。自己的士兵追上去,叫人砍瓜切菜一般,瞬息之间便杀了四五个。姜小乙看得悲愤交加,她既不想让手下白白送死,又不想放过那人,一时纠结无比。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那人逃得更远了。
  
  姜小乙怒道:“不能放过他!追!都给我追!”大批士兵追了上去,面前护卫冷冷一笑,道:“等与密狱接了头,你们去多少人就死多少人!”
  
  姜小乙趁他说话气息不匀,丢刀提掌,弯腰近身,攻其腹部。其人受创,姜小乙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小刀,瞬息抹了他的脖子。随手抓了一匹马,急匆匆追了上去。
  
  她赶到东南树林时,正巧看到林中藏好的马车,她警觉地看向四周,林子很深,她朝前方喊道:“小心埋伏!”
  
  众士兵围上前去,忽见异状,有人指着马车道:“瞧!那马车怎么没有轮子!”
  
  那出逃之人跑到马车旁,一把掀开车帘。车中放着一个稻草人,脸上贴了一张纸,上面还画了一个鬼脸。
  
  那人气得一身虚肉乱颤,冲进马车发了疯似地撕扯稻草人,一边骂道:“戴王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你狼子野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他这一叫,嗓音又尖又细,周围士兵马上道:“原来是个太监!”姜小乙虽不知晓他骂的是谁,但总归看出他叫人给耍了,并无人接应他。她心里松了口气,指挥道:“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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