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颇有点刮目相看,笑道:“你还真仁义。”拉着他往下处方向走,“走吧,来给我细细讲讲,在昭德宫里你们都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看我这么小,谁都不信我会耍心眼算计他们……”汪直越来越觉得,自己年纪小真是个绝佳的先天优势。
当日掌灯时分,尚寝局的女史成姑姑下了值,跟着韦兴几乎是一路小跑去到了乾清宫外直房。
东西六宫的地方小,能分给下人的直房很有限,坤宁宫和乾清宫配备的直房就多多了,于是一些在东西六宫当值且权位高的宦官宫女就住在这两宫外围的直房里,这些直房的门朝外开,住的人不必走进乾清宫地界,就可以进出。
才刚走近,成姑姑就听见直房里传出梁芳怒骂的声音。
韦兴小声道:“师母,您好好劝劝师父吧,徒儿就在外面守着,您有吩咐再叫我。”
成姑姑听着里面的声音气往上涌,推门进了直房,喝道:“你吵,你吵,再大声点吵,不叫娘娘听见不算完!”
地上满是瓷器碎片,梁芳手里抓着一个青花手炉正要摔,见到成姑姑,忽然就把火气憋回去了一半,垂下手闷闷地道:“在这儿吵嚷,正殿那边听不见。”
“正殿听不见,你左邻右舍也听不见?”成姑姑躲避着碎瓷片走进来,掩上了房门,“我早就说,你整的这档子事儿不把稳,你瞧瞧你手底下那几个人,哪个像是靠得住的样儿?怕是几十两银子就撬得开嘴。”
梁芳把手炉扔回床上,愤愤道:“回头再收拾那几个小子,现今主要是张敏……哼,他以为把他师弟捧出来是好事儿呢?到了昭德宫这块地界,可是我说了算。那么点儿一个小嘎嘣豆子,不够我填牙缝的!”
成姑姑冷笑道:“我劝你先消停些吧,你还看不出来?你整的那一套都已经叫人家摸到底了,人家将计就计送个师弟进来,还是给你留了余地呢,若是直接给你和盘托出,报给娘娘和皇上知道,你还想留着脖子上这颗脑袋么?往重里说,你这就是欺君!你是叫小宦官们巴结迷糊了吧?真当自己是侍长眼里的红人儿呢,你看贵妃娘娘一整天看的了你一眼不?”
梁芳有点词穷,憋了一会儿才道:“那不也是为了抬举你徒弟?”
“你可得了吧,我宁愿琦儿一辈子不出头,也不想因为这事儿一家子人掉脑袋。”成姑姑提起墙边的笤帚丢到梁芳怀里,“事到如今,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善后吧!”
梁芳刚才大肆发泄,其实倒是强撑门面给徒弟们看的成分居多,心里也是虚得很,成姑姑说的后果他都知道,也十分后怕。听完这话他也想:确是该当好好善后,可不能再落下一点把柄。至于报复什么的,留待以后再慢慢计较。
汪直和张敏也关心善后问题,好几天后,张敏告诉汪直说,那个神婆似乎是全家都匆匆搬走了,一天之间走得无影无踪,很有种“地球太危险、我要回火星”的劲头。
汪直感叹,宫里的事,哪是小老百姓能掺和的起的?出了岔子,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为点银子就敢玩这种手段,典型的人为财死啊。
那天让张敏为他集训了一晚上,汪直还以为次日就去万贵妃跟前上值了,第二天一早去到昭德宫才知道,人家还要继续为他培训。
昭德宫里一共有三位宫女嬷嬷,一个姓张的嬷嬷担任管家婆,另有一个年岁更大点的姓钱,然后就是去找汪直的那个刘嬷嬷。被指派来教汪直学规矩的就是刘嬷嬷,通过接触,汪直猜测万贵妃分派刘嬷嬷来,是看中她脾气最好,最有耐心,比万贵妃更像幼儿园阿姨。
参观过故宫的人都知道,东西六宫虽然名字都叫“宫”,其实每一座就是座四合院,整体空间并不很大。昭德宫的院子被一座横向五间的前殿隔成前后两进,后面一排是后殿,东西两侧有两排厢房,角上各有两间小耳房。
万贵妃自己住在前殿里,后殿空着,东西厢房大多是大宫女们的直房,东北角上的耳房是小厨房,西北角上的耳房通常被用来给受惩戒的宫人罚跪什么的,现今被用来做汪直的临时培训教室。
汪直自然又是个举一反三的好学生,常把好脾气的刘嬷嬷哄得更加喜笑颜开,为了不惹生人起疑,汪直只说是平日师父师兄没少教导过他,所以现在学起来也得心应手。
刘嬷嬷四十几岁,人很瘦,颧骨高高,脸上皱纹很不老少,一笑起来横横竖竖都是纹儿。每次把她逗笑了,汪直都有点觉得对不起她的脸。
头一天一整天都在耳房里学规矩,他没有见到万贵妃的面。据刘嬷嬷说,他还得这样至少学上十天半月,才能去到侍长跟前侍奉,即使他提早都学会了,这个日期也不能缩短,剩余的日子要用来巩固强化,这都是规矩。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第二天上午他受训的时候,一个年轻宫女忽然跑了过来,伏在刘嬷嬷耳畔小声说了句什么,刘嬷嬷点了头,就让汪直跟着宫女走了,说是娘娘要见他。
万贵妃想见见吉祥物了?汪直并没太当回事,跟着宫女转到前殿门外,一眼看见门口廊子底下身材笔挺地侍立着两个宦官——平时那儿可没人站岗的——他才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心头不由得颤了颤。
原先已经听说过,皇帝在后宫内行走并不喜欢随时带着全套卤簿,尤其昭德宫离乾清宫很近,每次皇帝过来,也就由几个贴身宦官陪着步行。看起来,他是被带来见皇帝了。
这,有点突然啊……
第19章 向最高领导求助 昭德宫前殿十分宽敞,……
昭德宫前殿十分宽敞,说是正房五间,实则每一间都比寻常人家的屋子宽大很多,所以才配称作“殿”。光是西次间就用槅扇隔成了一大两小三间屋子,向阳的那间,也就是汪直进过的那间,就是万贵妃日常宴息之地,除了睡觉和进膳,万贵妃但凡在家都呆在这里。
汪直被领进前殿正门,见到堂屋通往西次间的门口外也侍立着两个宦官,心里的那份猜测就更加落到了实处。
宫女为他挑了帘子,进到西次间里,只见屋里一共七个人,三“男”四女,还是仅有万贵妃一人坐在南炕上,余人都站着,粗略一看,好像那些都是宦官和宫女而已。
汪直不禁猜测:难道那个谁上厕所去了?
万贵妃笑盈盈地朝他招手:“来。”
汪直依照新学的规矩给她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万贵妃不等他礼毕就拉了他起来,携着他的手道:“叫你过来,是要为你引见个人,你看,这位哥哥是你师兄的同僚,到我这儿来也是常来常往,听说你过来当值,就想见见你。”
她指着站得最近的一个“宦官”,那人看上去二十来岁,面色白净,长方脸型,浓眉细眼,相貌并无出奇,身上穿着大红织金孔雀羽云肩通袖龙襕直身,乍一看和御前宦官穿的大红蟒袍差不多,但汪直很快聚焦到了他的下巴上。
男孩自青春期发育开始长胡子,长了胡子剃干净,和宦官那种完全不长胡子看上去的效果是不同的。
还“这位哥哥”、“师兄的同僚”,这骗小孩的把戏好拙劣!
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汪直只打量了他两秒钟,就跪倒磕头道:“奴婢汪直,见过皇爷爷!”
屋里的几个人都笑出声来,万贵妃咯咯笑道:“您看,我就说这小孩子机灵着呢,没那么容易被骗过。”
成化皇帝欠身拉起汪直的手,坐到炕边上,笑着问他:“你说说,你怎么看出是朕来的?你师父师兄告诉过你,朕长什么模样?”
汪直飞快权衡了一下是该走早慧路线还是天真路线,是该拍马屁还是该实话实说,然后道:“回皇爷的话,您……”他抬起小手在自己下颌上比了比,小声道:“有胡子。”
联想到万贵妃上次见他时的反应,他觉得还是天真路线会更好,他相信万贵妃和皇帝的口味应该是比较一致的。
这回周围那几个侍立下人没敢笑,童言无忌是可爱,但皇上听了是会高兴还是反感,外人摸不准。他们之前可没见过皇帝如何对待小孩子。
皇帝显然毫不反感,哈哈地笑出了声,转朝万贵妃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孩子,不管能不能镇邪,有这么个小孩守在跟前,总也是件趣事。”
万贵妃笑道:“您可别看他好,就想要走啊,我昨儿个才接了他过来,正在后面学规矩,还一天都没让他上值呢,这就被您抢走了,我可舍不得。”
皇帝问汪直:“你在学规矩啊?嬷嬷凶不凶?有没有打过你手板子啊?”
汪直摇头:“没有,嬷嬷对我……对奴婢可好了,总夸我聪明学得快,刚还奖励我吃肉馅儿果子来着。”
皇帝又听得笑,一旁的钱嬷嬷忍不住低声斥道:“还说学得快,皇爷面前说话也这么没规矩?”
关于昭德宫里的大体人事关系,汪直已经听张敏讲过,像梁芳那样的宦官是不能进入正殿直接服侍侍长的,正殿下人就由三位嬷嬷主管。张嬷嬷早先在东宫里跟万贵妃一同服侍太子,想必是因为和万贵妃相处得好,才做了昭德宫管家婆,钱嬷嬷是万贵妃被封为贵妃后才按照份例分来的。
昭德宫里的下人一部分是像张嬷嬷一样从前在东宫与万贵妃是旧识,包括刘嬷嬷,另一部分就如钱嬷嬷一样是后分来的,于是自然而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钱嬷嬷比张嬷嬷直大了十岁上下,资历也老,却成了张嬷嬷的下属,心有不服可想而知。
这会儿听见钱嬷嬷出声,汪直就体会到,她是急于抓住一切机会刷存在感,万一皇帝也有点觉得被冒犯了,她的话不就说到点上了吗?不过,汪直真心觉得她真是太急了一点。
果然,见他被呵斥得闭了嘴不敢出声,皇帝沉下脸对钱嬷嬷斥道:“无需你多嘴。”
这样一句训斥听着平淡,但因出自他口,分量就非比寻常。钱嬷嬷已经好多年没挨过侍长的训斥,闻听不禁心头一跳,惶惶然应了声“是”,垂着头退开了一截。
万贵妃也很不满钱嬷嬷扫兴,皇上正在欣赏汪直的童真,她竟看不出来?真没眼力见。她朝钱嬷嬷吩咐:“你下去吧。”
钱嬷嬷只好灰溜溜地告退走了。汪直依稀见到她走时朝自己瞥了一眼,他有点怀疑,继梁芳之后,他怕是又多得罪了一个昭德宫里的人。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和这里的江湖比起来,他原来就是身处一个小水洼。
皇帝对万贵妃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才有趣,规规矩矩的下人咱们又不缺,何必把他也管成那样?依朕看来,干脆不必教他规矩了,他爱怎样就怎样,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朕看这孩子生得伶俐懂事,也不至于没人管束就无法无天。”
万贵妃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呢,只是不好坏了规矩,还得等您亲自发话。”
“那就这么定了。”皇帝吩咐一个宦官,“你这会子就把话传下去,朕说了,谁也不许教这孩子什么,不然被朕知道了,立时卸了差事,领五十板子。”
汪直觉得皇帝之所以这么着急下令,是怕一会儿又跳出一个人像钱嬷嬷那样败他的兴。不管怎样,不用学规矩还是很爽呀!这下是他要从吉祥物升级为宠物了。
他跪下谢恩:“多谢皇爷爷。”
皇帝笑道:“你也知道你不学规矩是件好事?刚不是还说,教规矩的嬷嬷待你很好么?”
汪直一脸认真地道:“确实好,不过……还是能不学更好。”
皇帝问:“哦,不学规矩了,你想做什么去?”
汪直想了想,道:“奴婢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师父和师兄说了,奴婢过来当差是服侍娘娘的,娘娘和皇爷爷好像都爱听奴婢说话,以后奴婢就好好说话给您和娘娘听吧。”
两辈子他都没怎么卖过萌,说完这两句话,他觉得牙都酸倒了。
皇帝和万贵妃都笑不可仰,可笑了一会儿,两人同时静了下来,心里都不由得想到:要是那个孩子好好活下来,再过两三年,也是这样伶俐可爱的了。
确如汪直先前想的那样,皇帝和万贵妃是不可能对一个小宦官寄托上对儿子的爱,但看见小孩子,还是难免触景生情。
皇帝望向万贵妃,心里很有些怅然无奈。他春秋鼎盛,想生多少皇子都还多得是机会,但她就难说了。一个月以来,能劝的话他都说尽了,也情知什么言语都是虚的,解不了她的心头之痛,不知还能如何是好。因为这层心理,他最近都有点怕来昭德宫了。
万贵妃倒是自己很快敛起面容,重又含笑道:“您今天不是来说过年的事么?不如先叫下人领这孩子下去,为他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头住到昭德宫里来,咱们接着说咱们的。”
“不忙,”皇帝对汪直道,“朕该赏你点东西做见面礼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觉得像是认了个大佬做干爹,一时间心口又剧烈跳动起来,那件事,现在可以说吗……
先前为了不提前穿帮,在叫汪直过来之前,皇帝就把随行来的张敏支到对面的东间里去了。等汪直进了西次间,张敏才回来继续侍立在门帘外。
只隔着一层锦绣棉帘,西次间里的说话声清晰入耳,张敏一边听一边得意:瞧瞧我师弟,多会说话,多讨人喜欢?
听见皇帝吩咐谁都不许教汪直时,张敏的胸脯都挺得高高的,一脸的与有荣焉。
这时忽听汪直说:“回皇爷爷,奴婢有个一道进宫的姑姑,奴婢一直想见见她,确定她过得好不好,求皇爷爷成全奴婢。”
张敏险些一头栽倒:小祖宗哎你怎么现在就说啊?好歹也等熟络点了,多赚点体面了再说啊!
皇帝与万贵妃听后都觉意外,皇帝头一回被人以这种小事相求,问:“这算什么赏赐?既然同在宫里,难道你只是想见见那个姑姑,师父师兄还不能替你办到?”
汪直低着头道:“宫女不归司礼监掌管,而且师父师兄都忙得很,奴婢不好劳烦他们,哦,自然皇爷您更忙,可您手下的人手多,说不定有一两个不那么忙的吧。”
皇帝与万贵妃又听得笑,皇帝对万贵妃道:“这事就交给你吧,问清楚那个宫女在哪儿当值,若是职位辛苦,就调动个地方,以便他们以后可以时常见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