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权的师父段英也正是那么想的,所以才差遣赵权来打听缘由。本以为向一个四岁小孩套话很简单,奈何汪直装傻充愣,赵权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只得笑了笑道:“你不晓得,梁公公这人呢……对谁都多少有点不满,往日不是唠叨这个,就是抱怨那个,不大好伺候。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声,以后磕头碰面的,留心着他些,若遇见什么事不知如何应对,你就来找我,好歹我能帮你出个主意。”
说完赵权就告辞了,汪直还要留他坐、去找热水替他泡茶,赵权以即将落锁为由婉拒,很快就走了。
汪直送了他到门外,心里琢磨着:寒冬腊月的晚上挨着冻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这是段英借徒弟的口来向我买好?
因为昭德宫里的宦官没事都不进正殿,与正殿里服侍万贵妃的宫女不是一个体系,汪直这两天接触的都是宫女,对外面的宦官还不熟悉,他刚把宫女们的阵营摸了个大概,如今才看出,看来正总管和副总管也是俩对立阵营。
刚为李唐的事沮丧过,再有这番遭遇,汪直未免觉得很腻烦。唉,政治,真无聊!
话说当年,从中学到大学,他的政治就没考及格过几次,自身情商也很不过关,说话不过脑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得罪了人也不自知,自知了也不反省,反省了也懒得改,直至毕业工作也没有多大长进。
还是到了这一世,时时回想前事,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从前有多傻缺。
不过意识到归意识到,他现在还是懒得为为人处世多费心思,之前惦记着李唐时还上点心,总想着求个好人缘以便照应她,如今李唐自己对自己的命数满意了,他还争取个什么呢?爱咋地咋地好了。
话说回来,若说梁芳心里恨他,还嚷嚷得众人皆知,足见这人城府没多深,是个没咬人就露齿的狗,也不怎么可怕。这是件好事。
好,没事了,睡觉。
在昭德宫里吃的比廊下家的大锅菜好多了,直房的条件也比廊下家好,屋里家具精致,床褥也高档,只是头一夜睡在这里,汪直有点认床,睡得不太踏实。他觉得自己是被惯坏了,原先在押运路途中时每天连脸脚都洗不成,跟一群人挤在大车里睡,一宿闻着臭脚丫子味,他照样睡得好像死猪,可见现在是太闲了,体力消耗太少才影响了睡眠,明天得找点活来干。
万贵妃被唤去乾清宫过夜是常事,有时还会一连在那边住上两三天才回来,这次她倒是次日午膳前就回来了。昨晚出了一件对前廷影响巨大的事——内阁首席辅臣李贤过世了。
李贤是当代股肱之臣,这两年与皇帝配合治国也很默契,今天皇帝听说了噩耗之后心情很低落,外加有很多公事需要处置,就让万贵妃先回来。
此前刚出过一件小事,因周太后为皇帝不去临幸其他嫔妃多抱怨了几句,皇帝就连续两日去临幸了景仁宫的柏妃,柏妃素来性子张扬跳脱,在坤宁宫请安时不□□露出得意之态,其余小宫妃也纷纷捧场逢迎。
其实这时的后妃们远不至于像宫斗剧里那样针锋相对,不论心里怎么想,大家凑在一处说话还是一团和气,连冷嘲热讽都不会有,柏妃也不过是春风得意了些,不至于真来当面向万贵妃示威。
况且谁都知道没有哪个嫔妃能抢得走她的圣宠,只是万贵妃在丧子不过月余的时候遇见这种事,终归是堵心。皇帝也是有益弥补她,这次才招她去乾清宫过夜。寻常的嫔妃被招幸都是当晚回宫,或是皇帝去到别宫夜宿,被招去乾清宫过夜一向是万贵妃的特权,皇帝此举就是为了给她长脸。没想到因李贤过世,万贵妃不得已提早回宫,心里难免不大痛快。
回到昭德宫前殿里,没看见汪直,万贵妃便问:“汪直那孩子呢?”
刘嬷嬷微笑回答:“在东厢房里跟慧莲一块儿喂猫呢。”
万贵妃奇怪:“谁叫他去的?”
刘嬷嬷发觉她语气不大好,脸色微变道:“是昨日他自己说,不想闲着,叫奴婢为他安排个差事,奴婢觉得他人小,干不成别的什么,就叫他去帮着慧莲喂猫了。”
万贵妃沉下脸来:“你就不觉得这事儿该问过我再决定?”
刘嬷嬷忙跪下来:“娘娘恕罪,是奴婢僭越了,奴婢……这便去唤他过来?”
万贵妃心下十分不悦,刘嬷嬷这人就是这样,人不聪明,心也粗得很,做事常常不过脑子,教也教不会。
不过当初决定留下刘嬷嬷在跟前服侍,还正是看中的她的傻,精明的下人万贵妃只留了一个,就是管家婆张嬷嬷,遇到些事可以为她出谋划策,其余的但凡看出有心眼的,都被她撵了。她觉得跟有心眼的下人相处,太累。
张嬷嬷和她在东宫共处十来年,彼此知根知底,其他人即使同样来自东宫,万贵妃也不能做到个个都熟悉。她觉得要是听个下人说话还要费心去琢磨有几分真几分假,那也太累人了,还不如用刘嬷嬷这种没心眼的。
只是跟没心眼的人相处,另有其累心之处。就说这回的事,汪直又不是寻常的下人,是你想指派就能随便指派的?这还用侍长交代?
她不轻不重地训斥了几句,最后说:“你既是个没主意的人,平日就该少自己拿主意,遇事多问别人一句,才好少出点岔子。”
刘嬷嬷跪着连连称是,最后万贵妃也没让她去叫汪直,只叫她先退下,另差了人去招汪直过来。
刘嬷嬷不敢对别人抱怨侍长的不是,只等到了没人处,才愤愤小声唠叨:“一个没把儿的小宦官罢了,还当亲儿子养是怎地?”
她们年长的嬷嬷真是极少会挨训斥的,平日反倒常去训斥年轻宫人,时候久了架子自然而然端起来了,脸皮也变薄了,再挨训斥真有点受不了。
想到不久前自己还看钱嬷嬷的笑话,没想到这么快轮到了自己,刘嬷嬷懊恼不已,觉得汪直就是个小灾星,他一来,昭德宫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霉。
汪直早就猜得到,他突然空降到昭德宫里,还得了贵妃和皇帝两人的青睐,不会为下人们所乐见,换言之,万贵妃和皇帝越喜欢他,其他下人就可能越不待见他。
嫉妒是一个方面,他这种不按常理地进来相当于打乱了原来的平衡,势必会对身边的人有些不好的影响,引起他们的不满。他也不指望这些人也会喜欢自己。爱喜欢不喜欢吧!
反正有人讨厌他很正常,但要说讨厌到了要花心思整治他的地步,那还是很少的。我们上学时都有讨厌的同学,可也没多少人真会因为讨厌就去整人家啊。
像今天早上刘嬷嬷叫他来陪宫女慧莲喂猫,慧莲的态度就有点怪怪的。喂猫是个轻松活儿,按时从小厨房拿来配好的炖鸡肝和馒头,混一混拿给猫就行了,慧莲大概是怕他抢了她的饭碗。昭德宫是个不错的工作地点,如果这里的差事丢了,可能就要被派到辛苦的岗位上去了。
还是汪直装出小孩的天真样,状似无意地透露给慧莲说,他只是因为闲的没事求嬷嬷随便给个差事才被叫来帮帮忙,慧莲的脸色才转好了。
一上午的工夫他就跟慧莲凑在养猫的小耳房里聊天,倒是比在正殿里站军姿有意思多了。
前世看宫廷剧里养猫养狗,汪直一直觉得那都是胡扯,狗还罢了,猫都是不易被管住自由的,要是在宫里乱跑乱窜,随地大小便,甚至抓伤了哪个主子,可怎么得了?所以那一定是编剧胡扯的。
如今才知道,宫里真的会养猫,而且还很流行养猫,眼下正养在后宫里的就至少有十几只,万贵妃这里养着两只,据说周太后和钱太后那里也各养了两只,其他另有几个嫔妃养着。
平时有专门的下人看着猫,大多时候只是从这屋抱到那屋,必要时还关进笼子,并不让猫随意乱跑,而且到了实地汪直也发现,宫里的房子和墙头都很高,树木却又不多,所以猫即使散养,想全宫乱窜也不大容易。
这些猫都被起了名字,母的大多叫某某“丫头”,公的叫某某“小厮”,骟了的叫某某“老爹”、某某“公公”,据说周太后养了多年的一只老猫还被封了职衔,唤做“高管事”,还会和管事宦官一样领一份薪俸。
万贵妃这里养的是两只长毛大白猫,一只是一眼蓝一眼黄,是母的,名叫“蕉丫头”,另一只是两只黄眼睛,是太监猫,名叫“兔儿爷”。
汪直记得前世听有人说这种大白猫就是波斯猫,他问慧莲这猫是不是外国进贡来的,慧莲一听就笑了,告诉他:“这猫是山东进贡来的,叫‘山东狮子猫’。”
汪直觉得前世自己真没少被人骗。
大约喜欢小动物是小孩子的天性,前世他对猫从来没有过兴趣,这次见到了却非常喜欢,觉得要能领这样一个差事、每天和猫作伴挺好的,没想到才干了半天,万贵妃就差人把他叫过去了。
“你人这么小,猫跑了你都追不上。实在想找点事做,就在这正殿里做些零活吧。”万贵妃全然一副哄孩子的慈爱语气,转头吩咐张嬷嬷,“殿里日常的差事拣轻省的、不会伤着他的,分给他点做做。”
此时刘嬷嬷没在屋里,汪直并没意识到自己被调回来和刘嬷嬷有何关系,直到后来,再见到刘嬷嬷,发觉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一些,笑容都有些假了,汪直才猜想到,怕是为派他喂猫的事,万贵妃申斥过她了。
这事儿……也不赖我呀!
事情已过,他又不能再巴巴儿地当回事去找万贵妃解释,人家哪有闲工夫听这些?他想补救也无从补救,只能作罢。
果然想要避免得罪人是很难的,汪直愈发想犯懒了,还是爱咋地咋地吧!
第24章 另类古代茶 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
汪直前世曾经很喜欢两句《小窗幽记》里的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在大学里几乎每个笔记本扉页里,他都会写上这两句话,奉为座右铭。
那会儿他是硕士毕业,吃散伙饭的时候先和本科班的同学吃了一顿,从前的导员受邀赴宴,席间祝酒时导员就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遍这两句话。过了几天和研究生班的同学聚餐,那个导员也是研究生班的老师,也受邀到场,大概是没察觉到与前次饭桌上有着不少相同的同学在场,他在祝酒时又朗诵了一遍那两句话,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动作。
汪直对那两句话的印象就此全被毁了。
如今回想前事,他觉得那时的自己以“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为座右铭,其实只是为自己的犯懒找个好听的说法而已。
真正的宠辱不惊,去留无意,应该是在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有了足够深厚的阅历和底蕴之后才有的作为。啥都不懂的愣头青就想学人家对世事淡然处之,啥都不挂在心上,那只能叫犯懒。
为人处世思前想后多累呀?还是“淡然处之”轻松啊。
现在他还是很想犯懒,不过倒和那时不大一样了。死过一次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很多原先不懂的事现在懂了,回首看前世的自己,就像看个小孩。
所以现在的犯懒,是一种大无畏的犯懒:老子死都死过了,还那么委屈自己干嘛?
他也想到,现在的身体才四岁,总还有十几年能犯懒的机会。等他长大了,有两辈子叠加的阅历,再懒也不至于比同龄人还差吧?
被万贵妃招回正殿,他很快就想念起那两只狮子猫了。
听慧莲说过,万贵妃只有在刚开始养猫的时候时常把两只猫放在跟前逗着玩,后来生了皇长子,怕猫伤着孩子,就没再让猫进过正殿,如今皇长子没了,万贵妃也没再对猫重生什么兴趣,这一个多月连看都没看过猫一眼。慧莲很担忧不定哪天娘娘就会吩咐把猫送走,然后她的差事就随之没了。
时值腊月,又是一连阴了几天,北风呼呼地吹,人不得出门,皇帝也为内阁换班子的事忙着一时没过来,万贵妃难免闲极无聊,汪直就看准一个机会,进言说:“娘娘何不把蕉丫头和兔儿爷招过来玩玩呢?”
万贵妃太久没接触两只猫,兴趣早都淡没了,不过听他一说,觉得闲着也是闲着,就差人去叫慧莲把两只猫抱到正殿里来。
陪慧莲养猫那半天工夫里,汪直教她做个简易逗猫棒,一时没有羽毛,就拿彩色小布条绑在一根扫帚上拆出来的细竹枝上,两只猫成天被关着,难得有点东西可玩,都玩得很欢。这回慧莲把猫抱过来,就也拿那个逗猫棒逗猫给万贵妃看。
看两只猫蹦啊跳啊地抓逗猫棒玩,万贵妃喜笑颜开,兴趣大炽,听汪直说羽毛应该更好,就吩咐人立刻弄个羽毛的来。鸡毛掸子到处都有,不大一会儿一个羽毛逗猫棒就做好了,果然猫玩得更欢,两只猫还抢着玩,几乎要打起来,逗得万贵妃笑个不停。
汪直又说要有个铃铛就更好了,万贵妃就吩咐去找铃铛来,吕姑姑一眨眼工夫就拿了两个鎏金小铃铛过来拴在逗猫棒上,万贵妃一见脸色却变了,冷声问她:“这铃铛你从哪儿拿来的?”
吕姑姑微怔了一下,连忙跪下道:“是奴婢糊涂了,求娘娘恕罪。”
万贵妃把手里的逗猫棒一撇:“自己去后面跪两个时辰吧。”
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急剧降温,就像噼啪爆着炭花的火堆被泼了一盆水,谁都不再吭声,吕姑姑领罚走了,慧莲和另一个宫女把猫也抱走了,其余侍立的下人各归各位,站着大气都不出一口。
汪直还是头一次亲见万贵妃发脾气,从前不论是昭德宫内外,他所听说的都是万贵妃如何脾气好,待下人宽容,据说只有在刚封了妃那时必须立威,她才惩戒过几回下人,之后一年多的工夫都没怎么对下人发过脾气,连训斥都很少。
怎么他才来了这么几天,就接连见到她训斥惩罚人呢?而且,起因还都与他相关。
他有点过意不去,上前跪地道:“都是奴婢多嘴要铃铛,不如奴婢也去陪吕姑姑罚跪吧。”
万贵妃默然坐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探身拉了他起来,还抱起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
这次可跟被杜司膳抱不一样了,大名鼎鼎的万阿姨啊,汪直有点受不了这种高规格待遇,浑身都僵硬着,几乎气都不敢喘。
万贵妃搂着他问:“你明白我为何发火?”
汪直谨慎道:“是不是吕姑姑找来的铃铛……是皇长子的?”宫里下人们不能佩戴铃铛那种会响的东西,那两个小金铃看着就像小孩手镯脚镯上挂的物件,想必是皇长子的遗物。
见他如此机灵,万贵妃不由得心情好了些,脸色大有缓和,轻轻柔柔地道:“记着,今日的事你一点错儿都没有,以后想说什么,想做什么,千万别有顾虑,别人的错牵扯不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