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不走也不出声,就在旁边听着,汪直估计他就是想趁机搜罗消息了。
听到汪直说他可能是把钱嬷嬷、刘嬷嬷、吕姑姑她们都得罪了,怀恩一笑说:“那些不必放在心上,贵妃娘娘待你好,她们就不敢轻易给你使绊子,何况还只为这点子小事。”
汪直本也没想放在心上,听师父都这么说,就更宽心了。
话题说到了皇帝,已经好几天没见皇帝来昭德宫,汪直都有点怀疑,他一来皇帝就不来了,万贵妃要再迷信点,说不定会认为是他招的祸。
怀恩告诉他,皇上是在为内阁的事操心,没心思临幸后宫。
内阁首辅李贤死了,内阁里还剩两个人,需要找人补上来,确实是件很大的大事。汪直很意外地发现,现在竟然还没有“首辅”这个词,他顺口说出这个词后,怀恩就笑他“你这缩简得倒也不错”,原来现在还只说“首席辅臣”的。
汪直觉得好新鲜:那啥时候才开始叫“首辅”的呢?
怀恩为他讲起皇上对李贤的特别敬重,说在天顺末年那时,曾有人在先帝面前诋毁今上,致使先帝生了易储之心,问询李贤的意见,是李贤为今上说了公道话,才让今上顺利登位。所以皇上对李贤的敬重非比寻常。这一次李贤去世,对皇上可以说是个打击。
汪直原先还真没听说过这回事,说起来明宪宗朱见深是在两岁时被立为太子,叔父朱祁钰执政时被废为沂王,父亲朱祁镇复辟后重新立为太子,然后还又在天顺晚年差一点被废?命运可真够跌宕的。
怀恩讲完过往就问他:“你来猜一猜,皇爷那时曾想改立谁作太子?”
汪直回想了一下这些日子了解到的皇家亲戚,问:“是简王?”
怀恩赞许地点点头。
还真是简王,说真的汪直是有点意外的。明英宗朱祁镇一共生过九个儿子,简王朱见泽是第三子,与宪宗朱见深同样都是周太后所生。太.祖爷朱八八留下的祖训是立嫡立长,按说即使朱祁镇真找到什么理由把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给废了,也轮不到简王被立,这两个儿子之间还隔着一个德王朱见清呢。
汪直会猜简王,只是想到了周太后而已,以他对周太后的了解,易储的主意很可能是她出的。
怀恩接着问他:“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在先帝面前诋毁皇爷?”
汪直道:“是周老娘娘?”
怀恩再次赞许地点头:“没错。”
话越说越像阴私了,可怀恩依旧说得很坦然,既没压低声音,也没在乎旁听的张敏和进出伺候的小火者,可见这些恐怕已经是阖宫尽知的“秘密”,没必要避讳。
周太后更疼爱小儿子,想把大儿子的太子之位夺过来给小儿子,还闹得阖宫尽知,汪直觉得这位老娘娘的双商怕是有点堪忧。
他忍不住去发散地想,这些事要是放在宫斗剧里,皇帝一定会把简王弄死,会把周太后软禁……可现实却是,皇帝很看顾简王,也对周太后很孝顺。生活真的不是宫斗剧啊!
怀恩问:“那你可想得到,周老娘娘为何会有意易储?”
“想必简王更听老娘娘的话,也便更得老娘娘的欢心。还有……”汪直有点迟疑。
怀恩鼓励他说下去:“还有什么?”
“皇爷似乎对景泰旧臣有所同情,不满先帝的一些作为,恐怕也会因此招致先帝与周老娘娘的不喜。”截止现在,皇帝已经为以于谦为首的很多景泰旧臣平反过了,汪直知道他将来还会为叔父朱祁钰恢复尊号,他不认同父亲的作为,是显而易见的。
见师父听得连连点头,汪直受了鼓舞,忍不住放飞自我,又说下去:“不过,先帝爷毕竟比周老娘娘更有见识,知道祖训不可违,纵然真去废了今上的太子之位,改立也该立次子德王,而非三子简王,改立简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行的。是以,先帝才会轻易听从了李大人的进言,没有废太子。”
怀恩问:“你说‘轻易’?”
汪直道:“是啊,相信先帝爷倘若真下定决心要改立太子,就不会只听李大人一人进言便改了主意,事情怕是要闹得更大呢。”
万历朝的国本之争闹得多大?嘉靖朝的大礼议闹的多大?就连本朝钱太后死后、周太后阻挠其与先帝合葬,都惹得群臣堵在午门之外跪地群哭呢,要是先帝真的决心要废太子,绝不会无风无浪、后世人都鲜有人知的。汪直觉得自己现在有点童年工藤新一的范儿。
怀恩露出嘉许的笑容,张敏在一旁笑道:“师父您看,我就说吧,小师弟就是个小人精。”
这些日子,汪直的人精特性在张敏面前表现得比在怀恩面前多多了。
怀恩抚摸着汪直小圆帽的帽顶,温言告诫:“你聪明是好事,师父也盼着你聪明,可是要时刻记得一点,在外人面前不能聪明太露,宁可让别人都觉得你傻,也不能让他们都发现你聪明,记住了么?”
汪直很中肯地点了头。金玉良言啊!
第26章 周太后 从怀恩那里告辞出来时,汪直和……
从怀恩那里告辞出来时,汪直和张敏一路走,到了说话安全的地界,他问张敏:“师兄,这些日子梁芳可有什么动作?”
梁芳如果想报复,自然是更可能冲着张敏去,他在万贵妃跟前当差,在万贵妃眼皮底下整汪直的危险性太高了,而且冒名顶替那回事,他也不会认为是汪直这小孩子的主意,恨也是恨张敏。
张敏笑道:“梁芳没动作,段英倒有。原先我跟他不过是见面点个头、作个揖的交情,这些天他一见着我就上来没话找话说,上赶着告诉我你的近况,跟我夸你,死命套近乎。”
汪直也笑了:“他徒弟也来找我套近乎来着。”
昭德宫正总管段英和副总管梁芳不和几乎阖宫尽知,敌人还没行动,敌人的敌人先来套近乎了,这是好事。说不定梁芳见到这个趋势,就不敢再做什么了呢。
张敏也问汪直近来有没有人欺负他,还刻意说:“有什么话不便对师父讲的都可以对我直说。师父是君子,而且树大招风,你记着,他不便管的事师兄能管。”
汪直心里很感激。其实这几天他是感觉得到有人对他不友善,比如昨天,万贵妃发现摆在屋角高几上的一个翠玉镂雕香熏炉被挪动了一点位置,就问是谁动的,还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是说了那香炉关乎风水,决不能动的么?”然后一个名叫“梅英”的宫女就接话说,是汪直动的。
汪直在一旁听得发懵,他从来没碰过那个香炉啊!结果没等他出言分辩,万贵妃就责骂梅英道:“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看见他动了你不知告诫他,也不知道摆回去?你是干什么吃的!”
最终反而是梅英被罚到小黑屋跪两个时辰。话说上次罚跪的吕姑姑好几天过去,都还躺在直房里休养呢。
事后汪直向万贵妃解释说自己并没动过香炉,万贵妃什么都没说,只抚着他的小手温言安慰他“不用怕,不关你的事。”听上去好像她啥都明白。
那个梅英在正殿里负责洒扫,不是日常伺候的,汪直不熟悉她,不清楚她跟谁是一派,猜不出她是听了谁的指使来栽赃他。
他把这事跟张敏说了,张敏听得哈哈直笑:“这就好了,娘娘待你好,别人就不敢惹你。”笑过又说,“这是有人利用那女的试水呢,想看看娘娘有多看重你,可惜贵妃娘娘精明得很,没那么容易被他们糊弄。”
汪直点头道:“我也这么觉得,这样的事再多几桩才好呢,娘娘最恨有人糊弄她了,要被她知道了是谁在搬弄是非,那人必定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错没错,”张敏摩挲着他的帽顶,两眼兴奋得放光,“不管他们如何出招,你就一味装傻好了。依我看,这次很可能就是梁芳的主使,娘娘待你如何,屋里服侍的人有目共睹,只有梁芳这种进不去正殿的人才会想这种笨招来试水。”
汪直之前还怀疑是刘嬷嬷钱嬷嬷吕姑姑她们主使,听了这话深觉有理,果然师兄还是比我道行高啊!
分手之前张敏又鼓励他:“什么都别放在心上,梁芳算个什么东西?凭着咱俩如今的地位,没人敢轻易动咱!”
说得好像他们已经成了宫里一霸似的,汪直不禁失笑。
截止这时,宫里的侍长汪直还只见过万贵妃与皇帝两个,其他人在他脑子里都还只是个称谓,没想到,今天刚和怀恩说了周太后的坏话,次日他就有幸见到了周太后的面。
周太后原先给汪直留下的一个直观印象,就是喜欢摆谱。
宫里现在有两位太后,钱太后一早放出话,让嫔妃们不必时常去向她请安,只需初一十五逢年过节走个过场就行,可周太后那里却要嫔妃们天天都去请安。
据说前些日子,有次王皇后因为染了风寒没去,也没提前告知,只等到了请安的时辰才遣下人去找周太后告罪,周太后就不高兴了。虽然不能为这点小事对皇后降罪,但她当着去请安的其他嫔妃们撂下脸色,唠叨了一通皇后的不是,把对皇后的不满宣扬了出去,引得皇帝事后不得不去申斥了皇后的无礼。
对正宫皇后都尚且如此,别人当然就更要小心了。汪直来了昭德宫后,就知道万贵妃每天早上雷打不动地去向周太后请安,无论刮大风下大雪,都不敢晚上一点。
后宫不是寻常的大宅院,从昭德宫去到仁寿宫挺远的呢,大冷天即使是坐暖轿也不算舒坦。看着风雪天气万贵妃也要一大早裹上斗篷去请安,连汪直都觉得周太后这人挺没劲的。总之他已经对周太后有个讨人嫌的印象。
这天早上有下人来传话说,周太后病了,让万贵妃不必去请安,但万贵妃吃完早膳之后,还是穿戴完整出门了,说是得去探病。
汪直想象着自己要是病了,肯定懒得敷衍外人,万贵妃去大概就是做个姿态,很快就会回来,结果这次探病比请安耗时还长,汪直和屋里的两个宫女都搭手做出够两天喝茶的材料了,也没见万贵妃回转。
跟着去了仁寿宫的刘嬷嬷忽然回来了,说外面下雪了,比早上还冷,叫人给娘娘找件带风帽的厚斗篷,由她带过去。
偏偏今天当值近身服侍的大宫女们都跟着万贵妃出去了,留守的几个都是干杂活的,并不清楚万贵妃的物品都收在哪个柜子里,刘嬷嬷也不管这摊事,又是个粗心的,也说不清楚,一众人等就开始七手八脚地翻箱倒柜,汪直见状指着上面道:“我记得钱嬷嬷说起过,娘娘的狐裘斗篷都搁在那个黑檀木大柜子左边最顶层,貂裘斗篷在右边最顶层。”
宫女听后果然找了件大毛斗篷出来,刘嬷嬷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记得清楚。我这脑子可不成了,真是要服老了。”
汪直笑道:“嬷嬷别这么说,都是我平日太闲了才记得。”
外面的雪已经下了一指厚的一层,最初下到地上的那层化了,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刘嬷嬷接了斗篷出去,刚下正殿的台阶就滑了一跤。汪直和宫女们闻声出来扶她起来,刘嬷嬷扭伤了脚踝,一沾地就疼得直哎呦。
汪直把斗篷抱过来道:“让姐姐们帮着照顾嬷嬷,斗篷叫我送过去吧。”
刘嬷嬷赶忙拦着:“别介,外面天冷地滑,要把你冻着摔着了,娘娘又要怪罪我了。”
汪直差点笑出来,刘嬷嬷在他看来真是个实心眼的人,有了上次的不愉快,刘嬷嬷想的是如何不再担责任,而非报复他来出气,这会儿说话也是有一说一,都不绕弯子,这人终归不算坏。他抱着斗篷道:“嬷嬷放心,我一定小心着。”
顿了一下,他又道:“嬷嬷,上次是我不懂事,自顾自让您为我派差事,惹了娘娘不高兴,我已经知错了,以后定不会再犯。一会儿等我见着了娘娘,就说您摔伤了脚,伤得很重,怕是伤筋动骨了,要请医婆来看,娘娘一定关心您的伤势,就不会计较我去送斗篷的事了。”
刘嬷嬷听得有点发怔,直至汪直抱着斗篷出了宫门去了,扶着她的宫女请她进屋,刘嬷嬷才回过神。等回到了自己的直房,她忍不住叹息道:“那孩子……其实挺不错的呢。”
扶她的宫女名叫常月,是她带的徒弟,闻听便苦笑道:“您要早这么看开了,梅英姐姐的腿也不至于跪伤了。”
刘嬷嬷瞪了她一眼:“那能怪我么?又不是我叫她去的,我不过是当着她面抱怨了几句,她就想向我买好……哼,就她出的招儿,那叫一个笨!幸亏还没连累到我身上。”
常月从抽屉里翻出药酒,坐到床边为她按摩着脚踝,含笑劝道:“以后您有话跟我在屋里说说就罢了,别叫外人听见,这回遇见个想买好的还罢了,下回要遇上个想坑您的,去外面添油加醋一嚷嚷,还了得?”
刘嬷嬷鼓着脸没有说话。其实早在梅英刚被万贵妃罚跪那时,刘嬷嬷就已经在后怕了,万贵妃的心思在她看来,足可以称得上“深不可测”,距离上次她被训斥才过去没多久,谁知万贵妃会不会认为梅英是受她指使报复汪直的呢?
这几天她一直在为此担忧,无奈万贵妃不发作,她也不好主动分辩,为这事她简直夜不能寐,早恨透了梅英,反倒把对汪直的厌恨抛在了一边。
如今虽然觉得汪直不是个坏孩子,但刘嬷嬷对他是个灾星的看法仍未改观,没他那会儿,她们这些下人循规蹈矩地伺候着,一年也难得有谁犯错受罚的。他一来,昭德宫里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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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后其实并没多重的病,不过是一点伤风鼻塞,她只是很享受一大群人过来探病嘘寒问暖的感觉,所以但有一点小症状,也要把消息传得阖宫尽知。
不过大家明知如此,除万贵妃以外的其他嫔妃却都很乐意捧周太后的场,原因无他,周太后病了皇帝也要来探病,这是她们好难得面圣的机会。
皇帝御及以来才选秀过一次,如今后宫仅有十一个后妃,与两年前被废的吴皇后同时选进来的王氏受封了皇后,柏氏封了妃,此外万氏为贵妃,去年选进来的六个秀女都被封了昭仪、才人、选侍等位份,另有两个被皇帝收用过的宫女封了淑人。
今天这些嫔妃都来了,其中两个小嫔妃也得了伤风,病得比周太后还重,都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只是坐的离周太后远些,免得病气过人。
皇帝同样每天早上都要来给周太后请安,然后才去上早朝,今天也是早上收到消息不用请安,然后下朝之后就过来探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