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不年轻了,这两年她问过不少人外面像她这年纪的女子还能否生育,那些人自然都会说那是常事,叫她不必忧虑,可她还是清楚,这年纪的女人真的很难有孕,而且真生下了孩子也不容易立住,这次皇长子早夭,或许就是实例。她真的很可能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这种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已经很刺心,听别人说出口就更是双重的刺心。生为女人,怎么能没孩子呢?尤其是,原先想得好好的,她会有个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将来也会做皇帝,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也能像周太后一样,住进仁寿宫,日日接受儿子与儿媳们的请安……
心里的梯子早已经一步步搭得很高很高了,却在一夕之间塌落到了平地,换做谁能受得了?
与皇帝并肩坐在暖轿里,两人挨在一起的两只手不自觉地挽到一起,谁也不说话。直到暖轿经过了乾清宫前,眼看就快到昭德宫了,万贵妃才转过脸含笑道:“还没问您呢,刚看见汪直在外头做什么了,那么好笑?”
“哦,就是他把你这斗篷顶在头顶上跑,模样怪逗人的。”皇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一丝丝的歉然。这就是与万氏相处最大的好处,她从来都不会让他为难,再多的委屈苦楚,她都咽的下去,一滴苦水都不会倒给他。
其他嫔妃都做不到这一点,偶尔想要点新鲜感他也会去找其他嫔妃,王皇后与柏妃正好是两个极端,王皇后太过温吞畏缩,当着他好像一句话都不敢说似的,去到坤宁宫说完互相问安的套话,他就和皇后对坐无言了。
柏妃则太过活泼高调,几乎每次都要撒娇抱怨“您怎么这许久都不来了?”赶上他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会觉得有趣,心情稍差的时候就会很烦。
其余的小嫔妃们就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有的畏缩太过,有的活泼太过。只有万氏最为适中,该说的大胆说,不该说的就知道忍,从来都不会惹他烦。
周太后总不明白他为何偏宠万氏,皇帝也不明白母后有什么可不明白的,整个后宫就只有万氏一人能陪他自如谈天,余人他连句话都没得可说,说多一点就要惹他烦,他不宠万氏还应该去宠谁呢?
皇帝握着万贵妃的手放到自己腿上,道:“近日忙内阁的事都没去看你,你那边可有些趣事?”
“您还别说,自从有了汪直这孩子,趣事真挺多的。”万贵妃一桩桩讲起数日以来的有趣经历,脸上再没一丝负面情绪。
第28章 有阴谋? 皇帝陪万贵妃回了昭德宫,一……
皇帝陪万贵妃回了昭德宫,一起用了午膳,之后没有离开,还叫人将下午要阅看的奏折也搬到了昭德宫来。
饭后两人一同去到东梢间的暖阁里小憩,汪直就和几个宫女一同在东次间里站班。他不和其他下人排班轮值,上值时间没什么规律,基本整个白天都呆在正殿里。来昭德宫前他没事时午后都会睡一觉,如今是没那待遇了,刚来那几天午后就总犯困,这几天稍好些了,但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站着,无聊之中还听着滴漏很规律的滴答轻响,想不犯困也难。
皇帝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汪直困得一下下磕头,像个小磕头虫,看得他忍不住笑。
汪直都快站着做起梦来了,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扶到了自己肩上,睁眼看见皇帝袍子上的盘龙团花,他惊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虽说没头发。
皇帝揽住他的小胳膊没让他跪下,还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待坐到南炕边,拉着他笑吟吟地小声问:“这会儿又不用你当差,困成这样怎也不去睡?莫非你家娘娘不许?”
汪直也压着声音道:“回皇爷爷,娘娘说过奴婢可以回去直房午睡,是奴婢坚持要站班。师父说过,侍长恩典是好事,但我们自己要懂规矩。哦,皇爷明鉴,这是师父一早就告诫奴婢的,那时您还没下令让谁都不许教我呢,是以,并非师父不听您的话。”
小孩子,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小孩子,无需卖萌,单只这样眨着大眼睛认认真真说话的模样就自带萌点,皇帝看着他忍不住想:怨不得母后她们个个儿都喜欢他呢,这孩子确实生得可人。
想到他是个小宦官,皇帝都有点替他可惜了。从万氏所述的几桩过往来看,这孩子天资聪颖通透,若生在平民之家又有机会读书,将来或许能有个不错的前程,如今做了宦官,顶多也就像他师父一样,领个司礼监,表面再如何风光,依然是外人口中的“阉竖”。可不是可惜了这等人才?
他拉着汪直的手问:“你对朕说说,今日从仁寿宫回来后,你是为什么事不高兴?”
汪直心里打了个突:我不高兴?表现到脸上了?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飞快地斟酌了一番,以他的道行,在皇帝面前编瞎话怕是不成,还是得说真话,他斟酌着措辞道:“回皇爷爷,奴婢没有不高兴,只是,您也看见了,今日是因为刘嬷嬷跌伤了脚踝,奴婢自作主张替她去送斗篷,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贵妃娘娘不悦。奴婢是自责,觉得自己身为镇物,不能驱邪,反倒给娘娘招祸了。”
皇帝觉得奇怪:“你怎看出娘娘不悦了?”万贵妃始终没有显露一点不悦的神色在外,皇帝也不认为汪直能听懂周太后的那几句话里奚落万贵妃的意思。在这么点的小孩听来,那更像是关心万贵妃的吧?
汪直望了一眼暖阁方向,道:“那时老娘娘说的话奴婢半懂不懂,但奴婢看太后老娘娘的模样,显见是不高兴了,奴婢便猜想那些话恐怕也不是好话,贵妃娘娘不会爱听的。何况但凡说及皇子,便是戳中贵妃娘娘的痛处。奴婢才因此自责,倘若奴婢今日没去仁寿宫,就没这回事了。”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真心,不论万贵妃历史风评如何差,不论将来她会不会敌对李唐,至少这些日子汪直是实实在在享受了她的关怀善待,善待过他的人他都会有心善意回报,听周太后那么刺激万贵妃,他是真的有所不忿和心疼,也是真的后悔不该自己跑去。
皇帝看得出他是真心所言,心底不禁有些隐隐的触动。年纪大的忠仆也有心疼主子的,他不是没见过,但总觉得那样的心疼还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不及这小小孩子表现出来的情义更纯粹,也更动人。
孟子云:“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老子云:“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在圣人眼里,稚子之情都很难能可贵。这份至真至善若能保持终生就好了。
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抚着汪直嫩嫩的小手道:“你有这份心就很好,你家娘娘也说了,自从你来之后,她的心绪转好了许多,日后你便还照这样当差,好好陪着她,尽量叫她高兴些,就好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不过也不必刻意讨好,你平日还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朕与娘娘都会乐见。”
他说什么,汪直都只有连声应是的份,心里却不大明白:前面几句是嘱咐我替他安慰老婆,那后面这两句又是啥意思?他到底想说什么呀?
*
开始时汪直并没去想这一次皇帝与他的单独“谈心”对他会有什么影响,但他很快从周围人的反应中体会到了这份影响——好像所有人忽然间都对他更客气了。
这种转变非常明显,原先因他被训斥的钱嬷嬷和受罚的吕姑姑虽然没给他甩过脸色,但也待他很冷淡,能不搭理他就不搭理他,其他有几个和这两人相厚的宫女也随之对他爱答不理的,如今这些人却都来陪着笑脸对他没话找话说,在万贵妃面前就寻着各种名目夸他,简直夸得汪直心里直发毛。
小厨房的人也来巴结他,又是送点心又是送私房小菜,还是厨房主管周大文亲手送到他屋里。
最令他震惊的是,次日傍晚回直房的时候,竟然见到梁芳在门口等他。
“眼看要过年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小公公尝个新鲜吧。”梁芳满面堆笑地留给他一个匣子,没多停留就走了。
汪直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满满一匣糖,像现代的灶糖那样,有长的、圆的、花瓣形的,有的粘满芝麻,有的裹着花生碎、松子仁、榛子仁。
这年代不知是不是因为国内甘蔗产量低的缘故,糖属于贵重物品,这种灶糖用的是粮食里提炼的麦芽糖,外面市面上卖得很贵,在宫里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一般只有侍长们可以享用,下人极难得能得到。
这一匣子糖比一匣子点心价值要高两三倍。
近些天来偶尔碰面,梁芳只是程序性地与他打个招呼,这样热情讨好还是头一回。连主动向他示好的段英还不曾给他送过礼呢,梁芳竟来送礼?汪直的头一个反应是——有阴谋!
于是他点起双倍灯烛,把直房各处边边角角都仔细搜查了一遍。
下人直房通常是不上锁的,谁知他回来之前梁芳有没有推门进去捣什么鬼呢?说不定他褥子里头正裹着一个万贵妃屋里失窃的宝贝。结果汪直翻了一通之后一无所获,然后他才联想到了昨天的事。
大概在外人眼里,皇帝那样拉着他谈心,与上回初见他时下令谁也不许教他相比,有着更加非同寻常的意义?所以那些人都觉得,他比原来更不好惹了?于是连梁芳都来主动缴械,想跟他们和解了?汪直不大想得通。
小孩子大概天生都会对甜食着迷,汪直闻着匣子里那股甜香味就垂涎三尺,想着梁芳总不可能明目张胆给他送毒.药,他就掰了一小块尝了尝,果然酥脆香甜,好吃得很。
本还想着回头分给李唐和李质一些,结果他一开吃就收不住嘴了,一晚上的工夫,他咔呲咔呲地吃了少半匣子,甜的胃直反酸,然后睡前又狠命地刷牙。
他原先还没留意过,小孩子的乳牙只有二十颗,比成人少八颗大牙,嚼东西非常不好使。牙齿少当然更要好好保养啦,不然没等换牙就烂掉更不够用了,所以必须刷牙。
他原先也不知道,明朝人就有牙刷。刷牙用具还是他见到刘嬷嬷她们用才特意要的,在别人看来,他这么小的孩子根本不用刷。
那支牙刷是木头柄上打了两排小孔,栽上猪鬃毛做成,形状和现代牙刷差不多,只是尺寸比现代成人牙刷还大一圈,像把小号鞋刷子,杵进他那张小嘴简直能把腮帮子都撑破,他只能把周围的鬃毛剪掉一圈再用。
牙膏是没有的,别人都是沾着青盐刷牙,汪直觉得盐粒子磨在牙床上太难受,就拿牙刷沾了水后在肥皂上刷几下再来刷牙,这样一来真的更像前世刷鞋了……
转过天来,汪直下值之后去找张敏,上来先跟张敏借蜡烛。
张敏咬了咬牙,才给他拿了一根:“我这儿剩的也不多了,实在不够用就先点菜油吧。我说你怎么蜡烛还不够用啊?还挑灯夜读是怎的?”
“唉别提了。”汪直把昨晚梁芳来送礼、害他点灯翻屋子、把两根蜡烛都燃了一多半的事说了。
张敏听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老小子还挺开窍的,倒比我想的识相。”他抚着汪直的小帽顶——这已经成了他与汪直在一起时的习惯动作,汪直觉得自己的新帽子都被他的手磨旧了,“不过当然,你这么谨慎也没坏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汪直问:“依师兄的意思,梁芳就是看见皇爷待我好,想跟咱们休战了?”他还是挺想不通的,上回皇帝下令谁也不许教他,还赏了他体面差人调动李唐,那份面子不比这回的大?为啥这些人要赶在这回对他态度大变?
张敏头头是道地讲:“你不晓得,别看皇爷平日待下人还算宽厚,可要说单独跟哪个下人闲聊,那可是极少见的事儿,最多只是跟师父他们谈谈国事罢了。上一回他下令叫谁都不许教你,还可看做是他看你一个小孩生得有趣,随口说的,可能事情一过就抛诸脑后忘个干净,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可这一回他单独找你说话,才看得出是把你放在心上了。尤其是,你看,事儿是出在贵妃娘娘刚因你在仁寿宫受了太后奚落,皇爷非但没怨怪你,还拉你谈心,足见是真心待见你啊!将来谁再敢对付你,被皇爷知道了,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如此一说张敏都有点泛酸了,他从东宫起服侍皇帝,至今已有十年了,十年之间皇帝与他单独闲聊的次数,用两只手的指头就数的过来,小师弟一共才见了皇帝两次,竟然就得了这种体面。
汪直也听明白了,原来还有这些深层的意思,果然还是师兄更通透,自己可学的东西还多呢。
其实他也曾有点担忧万贵妃和皇帝会把仁寿宫那件事归咎于他来着,事后一点也没看出那两人有这个意思,他觉得是因为人家两口子都是明白是非的人,不会随便怨天尤人,都没去想,这也说明那两人是真心喜欢他,才不会轻易迁怒于他。
原先由于李唐的关系,他对皇帝和万贵妃的感情总有点复杂。历史上万贵妃是否真的欺压迫害过纪妃不好考证,但皇帝待纪妃十分冷漠无情确是真的,而且把纪妃和皇子冷落在安乐堂六七年之久,也至少有着顾及万贵妃心情的缘故,所以说纪妃的凄惨命运是他们两人一手造成的,并不为过。
可这两个人现在却又真心待他很好,给了他常人无法企及的风光体面,汪直就有点拿不准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对待他们。同样是善待过他的人,将来等到一方伤害另一方的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想通了一件事:历史上的纪妃二十多岁就抑郁而终,排除掉被万贵妃毒杀和逼迫自缢那两种不靠谱的猜想之外,最可能的就是因为在安乐堂住的那几年心情抑郁、身体也没受到妥善照顾,以致疾病缠身,最终早逝。
现在有他在,如果等到那时候他去好好照顾李唐,让她高高兴兴、健健康康地活到皇帝接她回宫封妃的时候,未尝不能免她早逝,逆转她的命运。
汪直不禁暗骂自己:这么简单的事我竟然之前都没想到,还认为她都已认命我就无事可做了,真是愚蠢透顶!可见转了一世,双商的进步还是很有限。
正事说完了,他看着手里的蜡烛问:“师兄,蜡烛是怎么做的啊?”
“白蜡树流的汁儿拧的,”汪直问这话还真问对人了,张敏十来岁时在二十四衙门里的神宫监做小帮工,不知亲手做过多少根蜡烛,简直回忆起那股蜡油味就反胃,说起这事张嘴就来,“你问这干嘛?”
白蜡树的汁儿?汪直问:“白蜡树很精贵么?为何咱们每月只发这么几根蜡烛?”
他们一个月发放的份例当中只有四根白蜡,汪直平日都舍不得多点,每晚就拿一根点一会儿,及早睡觉以节省蜡烛,昨晚燃了那么多,他真心心疼。宫里发放吃的穿的都有宽裕,为啥单在蜡烛上那么抠门呢?
“确实精贵啊,”张敏笑着拿过他手里的蜡烛掂了掂, “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白蜡值钱得很,外头这么一根蜡烛要卖一百文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