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公然说谎骗皇帝就是自取其辱,但要装装傻,还是有望蒙混过关的。
这一次皇帝问有没有送礼就那么含糊过去了,没过两天,皇帝又问他:“你师兄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是在忙着收别人的礼呢,还是忙着给别人送礼呢?”
汪直又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奴婢好几日都未去看望过师兄了,不知他忙些什么,皇爷既问了,下值后奴婢便去问他。”
这回他是真的心里打鼓了。好在皇帝点到即止,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张敏的两个哥哥张本和张庆,头脑都不是很灵光,在宫里一直担不上要职,张敏一直很想把他们推出去做镇守,那样不需要多灵光的头脑就能发大财。这阵子别人送礼请托他,他就收着,一转脸他又去给比自己身份更高的同僚送礼,请人家为他哥哥们美言。里外里一算,他送了礼还能有赚头。
先前汪直去看他,他就拿这当件得意事眉飞色舞地说给汪直听,当时汪直就劝他适可而止,别为这点小利得罪人,将来再惹祸。张敏当然是不以为然的。如今汪直知道了,得罪人还是小事,惹皇帝看不顺眼才更严重。
他一得了机会就跑去找张敏,把皇帝问起这话一字不落地说了。
张敏十分懊恼:“送礼又不是一两个人干的事儿,那么多人都送礼收礼呢,干什么偏要敲打我?”
汪直劝道:“也不是偏敲打你,想必是皇爷知道近来宫人们相互请托风气过重,想要有所遏制,就借你做个由头而已。他敲打你,传出去后,别人看见你这么受重用的人都挨了敲打,不就都要收敛了么?难不成还有傻子自认为在皇爷眼里比你尊贵,就接着顶风作案?师兄比我更了解皇爷,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张敏同样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一时心气不顺,听他说了便摆着手道:“成了成了,这话还用你劝我?你个小人精,每回看着你这么丁点的孩子学着大人讲道理,我都后脊梁发寒,你怕是个小妖精变的吧?”
汪直笑道:“这我也不知道,我都忘了啊,说不定真是。以后再遇见张天师进宫,我可得躲着他走,别叫他看出我的原形来。”
张敏没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闷头想了一会儿,道:“这还真是件难办的事儿。别说是你,就是我们在皇爷跟前混了多年的,抽冷子叫皇爷问起话来,都难保有应答不周的时候,他要真是有意这么从你嘴里套话,那……可真有点儿险。”
原来他纠结的已经不是收礼送礼的事了,汪直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便道:“依我看,以后师兄但有什么不想叫皇爷知道的事,就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皇爷问我我也不必说谎,也便不会惹他生疑,就不会给师兄惹麻烦了。”
张敏嗤地一笑:“好,你这主意挺妙。只不过……嗯……没事。”
他还是觉得,自己根本没做什么害怕皇帝知道的亏心事,收礼送礼疏通关系嘛,算什么大不了的?虽说是比别人蹦跶得更欢实了点,可毕竟不算什么实在的罪过啊。奈何皇爷就是看不惯,当然张敏也知道,师父更加看不惯,估计这阵子师父都烦死他了,就是懒得搭理他罢了。
唉,既然如此,就还是收手吧。
汪直知道他心里不服,就又劝他,反正如今已看出来,送礼也没什么用,还是老实等消息更好。
送礼为的是请对方替自己美言,可实际上谁都没什么机会替谁美言,皇帝根本不会去询问身边伺候的人的意见,要商量也是和怀恩覃昌他们商量。而怀恩和覃昌都不收礼,送礼的人使的都是瞎挣劲。
最终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定下来的名单,里头没有张敏的哥哥,竟然有梁芳。
梁芳往日常在宫外淘换点趣味玩意送给万贵妃,以此博得万贵妃欢心,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原先他在宫中当值,想淘东西常需请托其他宦官转手,为此白花了不少银子,也便早就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得个外放的差事,既捞足银子,又更方便搜寻玩意讨好万贵妃,这一次正是称心如意。
至于他能入选是不是有万贵妃在枕边美言的作用,汪直也不得而知。
他听说后有点怀疑:梁芳该不会是害怕我总有一天要对付他,所以才借机跑路的吧?
当然他也觉得这种猜测太自恋了。
这日在司礼监里,怀恩将梁芳单独唤过来,嘱托了他一番,尤其告诫他,将来要谨言慎行,不能因去了地方便得意忘形,倘若惹得御史参奏他行为不检,司礼监可不会姑息。梁芳都好好应下了。
待他去了,怀恩静坐良久没动,转头看见一旁坐着的覃昌似笑非笑,因问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覃昌笑道:“我只笑你行事总是另辟蹊径,独树一帜。”
怀恩苦笑道:“难得你都有心嘲讽我了。”
覃昌道:“并非嘲讽,你得知梁芳筹划对付你徒弟,想要阻止他,竟是选用这样的法子。身为司礼监掌印,想叫一个梁芳安分收手,竟然不去以势压人,反倒给他个美差,调他出宫?难不成你还觉得汪直冒名顶替进昭德宫,是占了梁芳的便宜,叫梁芳吃了亏,就有意补偿他不成?”
怀恩一时缄口未答。
他入宫多年,现又身居高位,可谓人脉发达,有心向他买好的小宦官不计其数。这次偶然得到两个小宦官的线报,梁芳竟然联合了十多个昭德宫和乾清宫的宦官,准备见到时机合适,就向外散布许多皇帝与万贵妃的隐私小事,再将矛头一致引向汪直,要让皇帝与万贵妃都认为是汪直人小口无遮拦,将那些隐私信口说出去的。
这事一旦实施,必定引来皇帝与万贵妃对汪直的不满和厌恶,或许看在他是个小孩子不会对他追究罪责,但等到汪直失宠,梁芳再想用别的法子整他也便容易多了。
至于梁芳为何如此针对汪直,怀恩也得知了。
后宫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想要严密封锁住什么消息其实并不容易,何况梁芳的手笔还不小,前次收买神婆和这次算计汪直,都动用了不少人手,有消息泄露出来也不奇怪。
怀恩要保护徒弟,以上临下对付梁芳是徇私,像这样把梁芳调开同样是徇私,哪一样都不是光明手段,哪样做他都不情愿。但相比而言,现在这方式更令他心里好过一些。
他绝不情愿利用手中的权柄去害人,哪怕对方是个恶人。
他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能息事宁人便是好的,再说论起外调的人选,余人也不比梁芳好到哪去。”
覃昌又问:“汪直那事,你也不打算追究了?”
怀恩摇头道:“罢了,他那时是急于关照他那位姑姑。那孩子毕竟没有坏心。”
覃昌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过他实在人小鬼大,将来还要防着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第34章 有个兄弟 梁芳受封总领浙江银场,高高……
梁芳受封总领浙江银场,高高兴兴地打点行装,很快出京赴任去了。
昭德宫副总管外调,皇帝把身边的宦官黄赐指派过来顶了缺,原昭德宫总管段英本想求万贵妃把自己徒弟赵权扶上副总管的位子,结果没能成行,就把怨气都撒在了黄赐身上。
汪直听刘嬷嬷她们当笑话说起,黄赐初到昭德宫的头几天里,吃东西闹肚子,睡觉又不知对什么过敏,起了一身红疹子。
有天皇帝在的时候黄赐进来回事儿,汪直就看见他的疹子都沿着脖子长到下巴上了,皇帝询问黄赐怎么回事,黄赐只说大约是水土不服,皇帝叫他去御药房找点药,就叫他走了。
黄赐的直房依旧还在乾清宫直房区域,只与原先的屋子隔了几十步远。连昭德宫也才与乾清宫隔着一条夹道,“水土不服”的说辞也能说得过去?
汪直觉得有点奇怪,段英这么明目张胆地整治能在皇帝和万贵妃跟前露脸的人,就不怕侍长收拾他?而且,黄赐也该明白是段英捣的鬼,也没打算向侍长告状?
他有这类的疑问都去问张敏,张敏听后就笑着对他解释:“黄赐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皇爷替他做主?要是外臣整治他,皇爷或许还要护个短,他跟段英俩宦官窝里斗,皇爷还理他作甚?他挨了人家的整是他自己不中用,起点疹子还罢了,要是脸都弄烂了,皇爷还得叫他滚蛋呢!”
汪直问:“那为什么外人都对我那么好,没人敢那样对付我呢?”他可不觉得自己的地位比黄赐高,人家黄赐都已经是少监了。
张敏嗤笑:“你自己想想,要是你也叫人弄了一脸疹子,贵妃娘娘跟皇爷会怎么说?”
那肯定是要问明白前因后果,再把责任人狠狠惩治一番的。汪直明白了,地位神马的只在一定范围内管用,对他们宦官而言,还是在侍长心里的地位才是最实实在在的保证。
张敏摇晃着二郎腿接着道:“你再想想,同样都是侍长,要是有人看梁昭仪、诸选侍她们不顺眼,给她们下一碗泻药叫她们卧病一个月,皇爷会怎么办?叫人传话去慰问几句,送点补药就顶天了。还能查出是谁动的手脚再给她们出气?皇爷才没那个闲心呢!可你换成贵妃娘娘试试?
在后宫这块地界,要有谁觉得自己当了官儿就想为所欲为压人一头,那纯粹是傻子。这里只有皇爷一个官儿,皇爷心里没你的地儿,什么都是虚的!”
所以嫔妃们要争宠,下人们也要争宠,有宠顺风顺水,无宠寸步难行,甚至还要任人宰割。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却没有领悟出来,汪直暗暗自我反省了一番。
梁芳外调的另一个后果,是他留在宫里的三个徒弟都老实了。据李质对汪直说,韦兴竟还主动跑去给他送礼,为好几个月前的那次冲突向他赔礼,说自己“当时灌了黄汤昏了头,才做出那等荒唐事,如今才想明白了。”
汪直笑:合着他喝一次酒,半年才醒酒。
对于李质,汪直这些日子有时会有一点歉意。他来了昭德宫之后的闲工夫就变得很少了,有时万贵妃连晚膳都要他在一旁服侍,他就一整天都花在正殿里,出来就该睡觉了,有限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他去看望李唐、张敏和怀恩的时候多,去廊下家找李质的时候少,毕竟西廊下家隔得远,晚上下值之后去一趟,在落锁之前返回来太紧张了。
所以几个月下来,他见李质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李质本就是个抑郁型的小孩子,难免透露出“你登高枝了,看不上我了,唉,我好可怜,最好的一个朋友也不要我了”的负面情绪。
汪直很有些过意不去,也曾抓机会给李质带些上好的礼物,表示自己没忘了他。
令他没想到的是,有一次闲聊,皇帝竟然对他提起了李质:“朕听你师父他们说,你还有个小兄弟在廊下家住,他与你相比如何?是否也像你一般模样漂亮、头脑机灵?”
汪直一时听愣了,这话该怎么回答呢?
万贵妃在一旁摇着宫扇笑道:“我知道,您就是看中了汪直,奈何我又不肯割爱,就想再找个差不多的小孩来放在身边儿。我劝您算了吧,世上再想找个像汪直这么好的小孩,可忒难了。”
皇爷笑道:“朕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既然他二人情同兄弟,大可以将那小孩子也招来昭德宫,在院里随便分配个差事,权当跟汪直做个伴也不错。
汪直待他又将视线转回到自己脸上,才道:“回皇爷爷,依奴婢看,李质他模样头脑都是好的。但有一点,他比奴婢胆小,不像奴婢这么敢说话。”
听皇帝的意思怕是要招李质过来看看的,到时说不定能把李质当场吓哭了,汪直认为有必要先给皇帝打个预防针。别等李质真的御前失仪了,再受怪罪。
皇帝觉得意趣盎然。“胆小”算是个什么评价?要是去询问一个成人宦官“某某人和你相比如何?”对方要么自谦一通,要么自夸一通,都是有其道理的,问汪直这孩子,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可见小孩子就是实诚,有一说一。
他又问:“那你觉得,朕若是将他调入乾清宫,也像你在昭德宫这样当差,如何?”
怎么又是调入乾清宫了?汪直觉得要是像刚才的说法那样,调李质进昭德宫担个闲差,跟他做个伴还是很理想的,但要单独调李质进乾清宫……
连他这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人这阵子在昭德宫里混,都常会觉得自己是个未开化的笨瓜。李质可是个古代土著小孩子啊,又是那样胆小腼腆的性子,还没受过多点教育,也没有张敏那么强力的师兄提携,汪直绝不认为现在的李质就具备了到乾清宫当差的条件。
他迟疑着说:“回皇爷爷,奴婢以为,这种事要看缘分。像奴婢来昭德宫,得了贵妃娘娘和皇爷您的喜欢,是奴婢的福分,也是咱们的缘分。说到李质,奴婢只知道他人是顶好的,一同上京那时,别的大孩子欺负奴婢,也欺负李质,他还常来关照奴婢,奴婢的饭食被人抢了,他的也被抢去一半,剩下的一点点还要分一半给我吃。他确是个心地纯善的好人,不过若说皇爷调他侍奉,他有没有那样的福分和缘分,奴婢实在不好说。”
听了他这番话,皇帝与万贵妃对看了一眼,心里想的都是:真是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有一说一。
调进乾清宫御前听差,是多少宦官到老都无法实现的夙愿,而且李质真到御前当差,就相当于获得了比汪直更高的地位,汪直却既没艳羡嫉妒,也没有为多一个自己人登上高位而欣喜,只是单纯表示“我是觉得我兄弟很好,可不知道他合不合你们的心意”。
小小的脸上没有喜也没有怒,有的只是对兄弟的担心。皇帝见惯了各样人精,每次体会到汪直的这种纯净心态,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之后喝到一口不掺杂质的山泉水,身心都会为之一畅。
“那就……将你那位兄弟唤来,朕先见见他再说,好么?”皇帝完全是与汪直商量的语气。
“好。”汪直重重点头,忽想起自己初见皇帝时的情景,便道:“皇爷爷您看,这样安排怎样……”
李质被一个宦官领到昭德宫时,天已经黑了,汪直站在门洞里等来他,就安抚他说:“你别怕,贵妃娘娘跟随皇爷爷到乾清宫去了,这会儿昭德宫里没有侍长在。正殿里只有一位管事的爷爷和一位姑姑在等你。他们听说我有个兄弟在宫里,想见见你,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差事分配给你做。你拜见了他们,他们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有一说一就成了。”
李质听传话的宦官叫他来昭德宫,一路为要拜见侍长提心吊胆,怕得眼圈都已红了,听了这话顿时一块大石落地,紧抓着汪直的小手道:“那就好了,哎呦这一路真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