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皇帝听着并没什么表示,没有高兴也没有发怒,吃完饭却立刻把梁昭仪打发回去了,另招了万贵妃过去侍寝。梁昭仪的初夜就此半途而废。
侍长们的是非不许下人随便传说,尤其涉及皇帝的话更是忌讳。但这件事却清楚细致地传了出来,未尝没有皇帝故意为之、以儆效尤的意思。
事后万贵妃回宫,张、刘、钱三位嬷嬷和两位大姑姑就簇拥着她说起这桩笑话,都说“梁昭仪进宫这许久都看不出来,皇爷要真认可先帝的主张,怎可能连于少保都给平了反?”“她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愚蠢透顶!”“还将北狩说成大捷,知道的说她傻,不知道的还要当她是反讽先帝呢。”
汪直就在一旁,看见万贵妃自始至终只是似笑非笑地喝着茶旁听,一个字也没评论,最后还嘱咐说:“这些话你们在我这儿说说我也不拦着,可别叫外人听见。”
倒像是她好心为下人们准备了一个发泄情绪的安全地点。
汪直想得到,万贵妃是做惯了下人,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所以谨言慎行,一个字的错都不犯。况且下人们在她跟前说外人的坏话,也算是一种替她发泄的方式,她自己不说,听听也能稍稍过瘾。
但是,万贵妃对人疏离并不仅仅表现在不说坏话上,她面上看着很随和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汪直每每回想,竟想不起任何一句自她口中说出的话能算得上是心里话。
她心里怎么想,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别人只能根据她的言行去揣测,她自己从不直接透露出一点来。
汪直觉得,这样跟谁都不交心的生活方式很不利于身心健康。万贵妃中年丧子,没了再生孩子的希望,还总挨着周太后的压迫,心里总归是压抑苦闷的,再总这么隐忍,把痛苦悲伤都憋在心里,连一丁点吐槽都杜绝,毫无情绪发泄的渠道,时间久了很容易心理扭曲,到时或许就真要变成传说中的那个恶毒女人了。
万贵妃现在心里有没有恶毒一面他也不知道,只是至少还没亲见她做出什么恶毒的事。平日见到的万贵妃都那么温婉和气,他就更倾向于相信,她现在至少没什么坏心。
假设她真是将来才黑化的,要是能让她转变一点作风,适当发泄情绪,或许就能杜绝那样的结果,到时她心里能舒服一点,柏妃李唐她们也都不会受害,不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么?
可惜这事儿以汪直现在的身份并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谁会听一个五岁小孩的话?他只能时常卖卖萌,多逗万贵妃笑一笑,尽可能为她增加点快乐。
几个月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去,转眼到了中秋时节。
后宫生活的一大项目就是庆祝各种节日,在不同的节日里穿不同的衣裳,吃不同的食物,玩不同的游戏。枯燥的日子全靠这些乐子帮忙打发。
后妃们每逢节日,都会在外衣上缝上应节的补子,就是左右对称的两片绣片,有方的也有圆的,上面绣着特定的花纹。
皇族人和太后、皇后的补子花纹以龙纹为主体,其余嫔妃的以蟒纹为主体,然后周围再装饰上其它应节的花纹。比如端午节时就装饰艾虎五毒,乞巧节装饰鹊桥,重阳节装饰菊花,中秋节就装饰玉兔、月宫、桂枝等。
其实汪直觉得这些补子一眼看上去都一个样,区别很小,因为主体花纹都是龙或蟒,周围的应节花纹并不显眼,而且什么艾虎、玉兔之类的动物也都不写实,看起来都差不多——他觉得都像是白毛的毛驴。
他挺佩服那些姑姑嬷嬷们每次给万贵妃挑补子时都能一眼看出哪个是哪个节的补子,在他看来都一样,这大概和直男看不出口红色号是一个道理吧。
中秋节这天正日子,因中午便要到乾清宫饮宴,万贵妃早早装扮起来,估摸着皇帝下朝之后,就准备动身去乾清宫了。
每一次过这种重要节日,汪直都觉得万贵妃的装扮简直要晃瞎眼。今天也不例外,她头上戴着金丝狄髻配全套金蟾桂枝头面,上身穿朱砂色遍地锦五彩妆花对襟通袖袄,下配翠蓝宽拖双膝襕遍地金裙子,腕上两对嵌珠镶宝的金镯子,两手各两只金马蹬戒指,衣裙上的金线妆花与这些金首饰交相辉映,整个人都是金灿灿的,确实晃眼得很。
每一回赶上大节饮宴都是如此,一屋子侍长个个金碧辉煌,晃得汪直总想闭目养神。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万贵妃站起身要走,汪直忽然望着她胸前的补子,迟疑道:“娘娘,您这补子……真是中秋的补子么?”
前天钱嬷嬷她们挑出补子要往衣服上缝的时候,他曾看过那个中秋补子,虽说上面的图案跟其他节日的大同小异,玉兔跟艾虎也差不多,可他偶然记住,那上面一角有一小段桂枝绣花,当时还想,原来这就是桂枝,跟一截柴火也没分别,可今天这个补子上却没见有那截柴火。
万贵妃闻声低头看去,周围的下人也都注目过来,她们都是看熟了各样补子的,这一细看便分辨出来——那哪里是中秋的补子?分明是冬至节的阳生补子!
人们认为冬至过后,阴气下降,阳气生发,冬至的补子中有口吐上升瑞气的山羊图案,谐音“阳”。万贵妃胸前的补子就是山羊绣花,根本不是玉兔。
钱嬷嬷就站在一旁,此时脸都没了血色,浑身颤抖着跪爬在地:“老奴……该死。”
汪直感觉到周遭气氛一瞬间变得十分紧张,好像出了件……大事?
第37章 替人做嫁 这天的饮宴万贵妃迟到了半刻……
这天的饮宴万贵妃迟到了半刻钟,连皇帝和两位太后都到了,才等来了她。万贵妃免不了请罪了一番,钱太后一如既往微笑着说:“不是什么大事。”周太后则撇着唇角道:“是啊,这点小过错我们都要计较的话,真是计较不过来了。”
皇帝深知万贵妃行事比其他后妃都要谨慎,从来不会出这等小差错,便在开宴前寻了个机会过来低声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万贵妃含笑道:“小事而已,下人们弄错了点东西,临时抓瞎,就迟了。”
皇帝道:“你平日待下人也是太宽纵了些,那些下人是该好好管管了。”
万贵妃一概应是。汪直就在她座位后侍立,看着万贵妃平静如常的表现,心里总有些隐然不安。
刚才来乾清宫之前,时间紧迫,完全不够发落处置责任人的,拆了缝错的补子重新缝也一样来不及,好在历年过节万贵妃都是穿的新衣裳,过后就原封不动地收起,连应节补子都不曾拆,刘嬷嬷她们手忙脚乱地翻找出去年中秋缝着玉兔桂枝补子的旧衣为她换上,就匆匆赶过来了。
汪直来了昭德宫大半年,所见万贵妃偶尔发点脾气处置下人都很平淡,最多就是冷下脸色叫人去罚跪,还从未见过她对谁大发雷霆,印象里她好像就是一个惯于隐忍、不会大发脾气的人。
但之前下人犯过的每一次过错都不能和这次相比,试想若非他及时发现,万贵妃穿着缝错了补子的衣裳来了乾清宫,被人家看出来,岂非成了全场的笑柄?说不定还要被周太后以此为由,问责她的失礼。
看着一如往常谈笑风生的万贵妃,汪直总觉得那是暴风雨之前的微风,这件事不知会引发多大的风暴。虽说没有他的责任,或许还能算他立了一大功,但他还是满心的不安。满室黄金首饰和金丝刺绣的闪闪金光,愈发晃眼得令他心烦。
万贵妃的席位离王皇后最近,开宴后两人时不时闲聊几句。汪直发现“食不言”似乎是现代人的一项误解,古人吃饭时聊天是很寻常的事,万贵妃陪皇帝吃饭时每一次都要聊天,这样的正规大宴上席位近的人也会聊天,连师父怀恩那么重规矩的人,和他吃饭时也同样聊天。
因贵妃与皇后席位近,每一次大宴汪直都会见到她俩闲聊,听上去好像两人感情还挺好的样子,说话大有闺蜜之风。
这会儿王皇后说了一件事,昨日她遣一个宫女到尚食局去传话,想对今日宴席的看席做些调整,竟被尚食局的人给驳了,王皇后觉得很气愤很没面子,对万贵妃吐槽道:“你说说,我为的还不是今日的饮宴体面些?这些尚宫局的女官们也未免太张狂了些,也该管教管教了。”
万贵妃道:“你也别急着生她们的气。这事究竟内情如何,还不好说呢。你想想,今日饮宴,你昨日传命调整看席,尚食局很可能已经来不及操办了,若是你遣去的那个宫女跟尚食局的人有什么过结,人家对她好言解释,她却返回来向你搬弄是非,说尚食局的人如何拿你的懿旨不当回事,傲慢以待,你听后便一味怪罪尚食局,回头真去管教她们,不就是上了那个宫女的当了么?”
王皇后吃惊溢于言表,道:“哎呀你这话有理啊,我竟没想到。”
万贵妃叹了口气道:“下人们也是一个个儿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小心思,纵是再忠心可靠,也难保怀揣自己的打算。想找一个真真和你一条心的下人,可难比登天了。”
“那依你说咱们又该如何呢?总不成哪个下人跟谁私下里不对付,我还都要做到心里有数?”王皇后苦笑了下,“不瞒你说,如今打理宫务都够我心烦意乱的了,可真没余力去管别的。”
万贵妃略略一笑:“跟前人的底细,自然是能摸清的最好,他们之间谁跟谁好,谁跟谁坏,谁给谁下过绊子,能心里有数最好心里有数。若实在没那个心力,至少她们说什么做什么你别尽信,顶多信一半,也就罢了。
像这回的事,尚食局驳了你的话,可不还是将饮宴操办好了么?那就没出大错,大可以放着不理。总好过你听信那宫女的一面之词便去整治她们,被下人们见到你如此轻信她们,将来更要想方设法摆唆你了。你护着她们,她们反倒愈加不把你当自己人看,只当你好摆弄。”
王皇后听得连连点头:“唉,多亏了与你说说,听你一席话,当真是受教了。”
汪直并不是第一次听见王皇后向万贵妃讨教管宫经验。论及对宫内事务的了解,王皇后肯定是远比不上万贵妃的,她会向万贵妃讨教,万贵妃也“不吝赐教”,都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他还是觉得今天万贵妃的表现异于平时。
平时的她极少会在言语中流露出对别人的不满和敌视,今天把下人说得如此不堪,足以看出她对“下人捣鬼”的行径十分恼怒。
眼角的余光见到有什么正在微微颤抖着,汪直转头望过去,见那是一旁侍立着的刘嬷嬷垂在衣袖外的手。回想方才万贵妃说的话,他忽然有点明白了。
昭德宫三大嬷嬷里,刘嬷嬷与张嬷嬷都是东宫旧人,钱嬷嬷是后分来的,两方派别对立,时常争锋。如此看来,钱嬷嬷怕是被人坑了。当时钱嬷嬷亲手挑了补子缝上,她再如何老眼昏花粗心大意,也不可能弄错,何况汪直当时也亲眼看见那个补子上有着中秋桂枝,那么今天这个冬至补子又是谁偷换上去的?昭德宫里有几个人有条件私动万贵妃的衣物还不被人发现?
再深想一步,今天他指出补子错了的时候,在场的其他下人又有几个是真没留意到,几个是故意装糊涂、等着看钱嬷嬷倒台的?
这些事,万贵妃恐怕心里已经有数了。
汪直望着刘嬷嬷暗暗感叹:嬷嬷您真能糊涂到这份上啊!
中秋是大节,欢庆的日程安排很满,中午饮宴过后要去御苑赏菊花,晚上还要一同大宴,然后吃月饼赏月。这途中也有嫔妃告假回去自己住处歇一阵,但像王皇后与万贵妃这样的高品级人物还是都坚持陪在皇帝与太后们身边,万贵妃也就一直没有机会回宫处置补子的事。
大概是平日过于寂寞的缘故,宫妃们总会趁着大节庆的时候多寻些名目来尽兴玩乐,依汪直看来,光是这大半天官方的日程安排已经够累人的了,没想到晚上赏月的时候,还有人提议投壶玩。
时辰都已过了戌时,在古代算是夜深时分了,两宫太后已经回宫歇息,平日这时候众人也都已就寝,今晚皇帝和他的妻妾们却还在狂欢。
汪直对投壶这项运动不算陌生,前世在影视剧里都见过,不就是拿根箭往小嘴壶里扔吗?没想到今天他却开了眼界。
皇帝随手点了张敏做司射,就是投壶的司仪与裁判。待下人备好了壶和箭,张敏上前去检查.见他拿起壶晃了晃,里面传出沙沙的响声,汪直觉得很奇怪,万贵妃见状就为他解释:“那里面放了干黄豆,好让箭投进去不至于弹出来的。”
此时的气氛比饮宴时宽松了许多,汪直觉得若能适当分散一下万贵妃的注意力,或许能减少她的怒气,降低“暴风雨”的杀伤力,便有意询问她有关投壶的规则。万贵妃真就拉着他饶有耐心地为他解释。汪直才知道,原来投壶并非拿根箭往小嘴壶里扔、比谁扔的准那么简单。
作为司射的张敏检查完了壶,就去测量壶与坐席的距离,要保证距离是标准的“二矢半”,看上去还是挺远的一段距离,在乾清宫东二间里,要从东墙到西墙的全部距离才够。量好后张敏回去他的席位设置好一个木雕笔筒状的盛器,名为“中”,里面放着一大把涂着彩漆的筷子,名为“算”,用来计数每个人投壶的成绩。
都准备好了,张敏当众宣布规则,话还说得文绉绉的,汪直只听明白什么“箭头朝下投入为算,反之不算;未轮到者先投亦不算”。
万贵妃看着他发呆便笑道:“这都是《礼记》里来的话,将来等你进内书堂读了书,就懂了。”
原来《礼记》连投壶都管。孔子他老人家真累。
投壶开始时,还有宦官在一旁咚咚咚地打了一通小鼓。开局每人连投四支箭,谁投中了,张敏就取出一支“算”摆在身前计数。一局终了,就按照每人算的多少定胜负,然后投中最多的人要罚最少的人酒。
第一轮投壶大家还都中规中矩地投,一轮下来气氛活了,大家玩开了,花样就多起来了。先是柏妃先投入一支箭斜插在壶口处,再投入一支箭将前一支箭顶进壶里,汪直还以为她只是碰巧投成了这样,后听见有人喝彩,柏妃也面露得意,才知道她这是故意的。
万贵妃为他解释:“那叫‘倚竿’,是投壶常见的花样之一。”
紧接着顾嫔投了个“双龙入海”,即将两支箭朝上抛起,自空中划一个高高的抛物线再落进壶里,汪直见了都忍不住跟着喝彩。后来才知,这都还不算什么奇技,有个往日不见出头的董才人才叫厉害,第二轮投了个“及第登科”,就是将箭重重扔到地上,再反弹进壶口,汪直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再到下一轮,董才人又投了个“蚨蝶穿花”,即一次投一把箭出去,仅有中间一支箭插进壶口,其余的都落在壶外,竟在壶的周围散落成整整齐齐的放射状,像朵绽开的花,汪直觉得这不像竞技,倒像魔术,甚至怀疑那壶周围设置了磁铁之类的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