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太医的说辞之后,皇帝便曾背着万贵妃交代昭德宫的下人一定小心伺候,如有异状及早报到乾清宫。所以说这些下人当中但凡不是太迟钝的,都该清楚万贵妃的生产前景很不好。这样时候别人都还在说着空洞无用的吉利话,只有汪直担忧万贵妃将来受不了打击,劝她做好最坏的准备,难道还该为此责怪他么?
倘若所有人都围着万贵妃说吉利话,帮着她憧憬美好未来,等到坏事的那天,她还不是更要生不如死?
皇帝伸过手臂去揽住万贵妃,隔着她身上的杭绸里衣轻抚着她的后背,温言道:“生育儿女是要看缘分,缘分未到无可强求,你也别怕,纵是老天不看顾你,还有朕呢。将来,朕必会让你养个孩子,叫你终身有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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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对万贵妃说出那番话实属一时兴之所至,说白了就是嘴瓢了,心里那么一想,嘴就没忍住。主要也是这些日子被宠被惯得精神麻痹,头脑一热就把万贵妃当闺蜜了。等话说完了才惊觉:我特么都说了些啥啊!他简直想抽自己个嘴巴。
记得前世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脑残嘴瓢经历,大一的时候他因为懒得背书,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考砸了,偶然提前在学院老师的办公室看见了成绩单,他就一时冲动当着老师的面大发厥词:“这门课一点用都没有就该取消!”结果就是他大学四年都没入成党……
可入不入党还没什么,现在嘴瓢的后果可能是丢命啊!
当天晚上下值之后,钱嬷嬷一直追到直房里来告诫他:“日后说话可别再这么直冲冲的,侍长高兴你时你说什么都没事,万一赶上侍长不高兴,你就小命不保了。唉,我今儿个可真替你捏了把汗。”
汪直连连表示知道自己是冲动了,以后不会再犯,钱嬷嬷才走了。他觉得钱嬷嬷这几天明显在拉拢他,也不知是有心“代替”刘嬷嬷来关怀他,跟他做朋友,还是因为有了刘嬷嬷栽赃一事之后,她吸取教训,想跟身边同僚都搞好关系。
其实公允地来说,万贵妃对待下人真算是挺宽容的,补子事件只处置了刘嬷嬷一个,对其他人都没再追究——当然,也或许杖毙刘嬷嬷、让全宫下人都亲眼观刑,也算是一种追究了。
夜间他坐在炕上,好好做了一番检讨:今天太过放飞自我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学着其他宫人韬光养晦。活着很好,我不作死!
没想到,这个flag才树立了短短一夜零少半天,就倒了。
次日下午万贵妃仍在午休,皇帝先起来了,将汪直唤到跟前,和颜悦色地道:“你近来服侍娘娘当差当得好,朕有意要赏你,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汪直以为他是指看出补子缝错那件事,便道:“奴婢只做了微末小事,不敢当皇爷的赏赐,况且……其实奴婢当差当得不好,昨日奴婢还曾当着娘娘的面说错话来着。”
因万贵妃不在跟前,他怀疑皇帝想要赏他万贵妃并不知道,万一万贵妃正为他昨天说的那番话不爽,事后再听说皇帝竟还赏了他,岂不是双倍添堵?所以还是自己主动招认比较好。
皇帝听后却哈哈笑了,道:“你哪里说错话了?你家娘娘都对朕说了,正因你那些话说得对,说得好,朕才想赏你呢。”
汪直眨巴着眼睛愣着,发觉自己昨晚刚建设好的新三观又被推翻了。有一种尴尬叫做:我刚决定了绝不再犯,领导却鼓励我继续保持。
他也不知道应该讨个什么赏,最终皇帝赏了他个官儿当,封了他为太监,因顾虑到怀恩总领司礼监,汪直挂职在那里倒显得怀恩有多任人唯亲似的,皇帝便让他挂职在了御马监里。
汪直自此就成了御马监太监,也是大明朝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太监。汪直自己还没觉得怎样,感觉皇上只是为了逗他玩给他扣了个帽子,就像逗小孩的时候给小孩戴个纸片王冠就说他当了国王一样。
可是这个消息一传出,却是全宫震惊——太监啊,宦官里的最高官职啊!有多少宦官混了一辈子都没拿到呢。
那些事不关己的,像两宫太后和后妃们都拿这事当笑话,说皇上真会玩,为跟个小孩子闹着玩就封了这么大个官儿。连万贵妃事后都调侃皇帝“遇见孩子就也变得孩子气了”。
那些事关己的就没这么轻松了。
司礼监和御马监均属内臣二十四衙门,司礼监代替皇帝审批阁票,与内阁对柄机要,掌印太监被尊称为“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及督抚共执兵柄,掌印太监被视作内廷“枢府”。两个衙门一个掌政权,一个掌军权,表面上是司礼监比御马监更风光一点,实际是势均力敌。
要放在外廷,两个势均力敌的衙门之间,除非有了什么具体的纷争纠葛,不然都是相安无事、正常合作的,可内廷却不一样。宦官们都会把同类看做一个区别于常人的特别群体,同类之间既会相互抱团,也会相互排斥,就好像听说一个陌生人升官发财了,一般人都没什么感觉,但听说一个熟人升官发财了,心里就会刺刺地不舒坦。
司礼监与御马监之间就有着这种同类间的敌视。别看两方的职司没什么重叠,相互合作和制约的时候都不多,可还是总会看着对方风光就生气,看着对方倒霉就叫好。
这一次皇帝指派汪直做了御马监的太监,就惹得御马监掌印刘永诚非常不高兴。据说两天的工夫里,从御马监的下属到伺候刘永诚起居的小火者,不少人都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挨了他的叱骂和惩处。
“皇上是有意为之。”
有了如此重大的升迁,汪直自是一早去和师父怀恩碰面,怀恩便如是为他解释,“前些时有位御史参奏刘永诚的侄儿刘聚为扩建府邸强拆民房,还指使家丁打伤数人,皇上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便将奏章留中了。这一次将你挂职御马监,就是借机敲打刘永诚,让他叔侄两个都收敛着些气焰。”
汪直才明白,原来皇上要赏他的缘由不是补子事件,也不是他对万贵妃的直言进谏,而是在这里。人家的出发点压根就不是他。
皇上想要敲打一个宦官都不去直接说,还要绕这种弯子?汪直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怀恩望着他问:“你是不是觉得皇上多此一举?”
“确实有点。”汪直道,“皇爷直言警告他不成么?”
怀恩解释道:“刘永诚是永乐年间便受重用的内臣了,能给的面子,皇上还是要尽量给的。”
因为是祖爷爷那辈就用着的老太监,皇帝就该给他面子?汪直愈发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复杂,还是做小孩轻松,做小孩,嘴瓢都能得赏赐,多好?
要能一直做小孩就好了!
第41章 命数 一开始汪直完全没拿这次升官当回……
一开始汪直完全没拿这次升官当回事,在他看来,自从皇帝表现出对他的特别喜爱,宫人们就已经对他非常恭谨亲热了,很多比他品秩高得多的宦官嬷嬷们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再好还能怎么好呢?
等受封了太监才知道,原来真的还可以更好。
最显著的差别就在于,那些人见了他不再是简单笑着打个招呼,而是要郑重其事向他行礼了。
张敏为他解释,他现在是太监,是宫人中最高一等,下级对他行礼参见都是有明文规矩的,要只是平时见面还罢了,等到有什么事需要郑重向他传话报告时,低级的下人还得朝他下跪磕头呢。
事实确实如此,昭德宫里原本只有总管段英是太监,连原副总管梁芳和现副总管黄赐都才是少监,原先汪直见了他们都要施礼,现今反过来了。刚受封的次日早上,他见到黄赐时还习惯性先作揖,慌得黄赐什么似的,连搀扶他带还礼,闹得手忙脚乱。
汪直觉得非常搞笑,皇帝把他这么点儿一个小孩捧到这种地位,难道不应该是只对挨敲打的刘永诚叔侄算是件正事、在别人看来都是桩笑话么?
“横竖是皇爷亲口给的体面,你就坦然生受吧!”张敏说这话时语气简直酸气逼人。他在皇上跟前辛辛苦苦服侍了这么多年,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当上太监呢,结果小师弟才五岁就当上了,真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汪直还是觉得自己升官儿这事是个笑话,他觉得万贵妃和皇帝也都是这么认为的。接连几天工夫,他们两个每天都会笑眯眯地问他,升了官之后别人都有哪些反应。
听见他说“段英师傅原先每次见了我都会摸我的头,这回再不敢摸了。”“门子小六哥哥今早见了我就朝我作揖,因为我个子矮,他一使劲弯下腰,都差一点栽倒了。”万贵妃与皇帝就会听得笑不可仰。
可见明明就是个笑话!
就因为这笑话是皇帝讲的,只有他和他的宠妃可以笑,别人都得当个正经事,像模像样地捧场。见到万贵妃能因此多笑一笑,暂且放下对生育前景的忧虑,汪直倒也很欣慰。
就他自身而言,其实一点也不享受众人突如其来的尊敬,他还是更怀念从前低调的日子。体面这种东西,只需保证别人不敢来欺负他就成了,到了别人都要向他下跪的地步,就过头了。
不过倒也有个始料未及的好处。原先听李唐说起隔壁那个顶头上司方嬷嬷总刁难她,汪直一是觉得不算什么大事,二也是他的确管不了人家,就没做什么。这次他升了官,还没等他亲自说什么,方嬷嬷对李唐态度就忽然转好了。
据李唐说:“方嬷嬷这会儿待我比待她干闺女还好呢!”
汪直不禁又自我检讨,既然别人都追求名利,就说明名利有其可追求的意义。在这里,“淡薄”不见得是对的,恐怕不值得提倡。
等转过天来,万贵妃和皇帝又问他有没有什么事关升官的趣事——这俩人真有点听上瘾了。汪直把李唐这事说了。他原先怕万贵妃和皇帝误解成讨赏,就从没主动提起过李唐,这还是头一次。
讲完了他总结说:“原先奴婢还没觉得升官儿有多好来着,如今看来,还真是件大好事儿。”
万贵妃与皇帝又是听得一阵笑,皇帝指着他对万贵妃道:“瞧瞧,他自己风光体面不当一回事,见到亲人得了好才觉得好,朕就说这孩子纯善过人呢。”
一旁侍立的钱嬷嬷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听汪直对侍长说话她总觉得提心吊胆的,换了别人,谁敢对皇上说“我觉得您赏的官没多好”这种话?也就他说出来,皇上一点不生气,还特爱听。果然是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
汪直则感悟到:我还是继续淡薄吧!
他越来越确定皇帝希望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巧的是,他自己也正想做那样的人。So lucky!
皇帝在昭德宫陪着万贵妃一连过了十多个纯洁的夜晚,终于回乾清宫去了,当晚就招幸了一个姓鲁的选侍。汪直知道,在其他人眼里,甚至包括在万贵妃的眼里,皇帝这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相当给她长脸了,整个大明朝都找不出几个嫔妃能被皇帝这么给面子,但汪直还是打心眼里为万贵妃觉得凄凉。
她怀着孕,三天两头地出血,孕吐,吃药,又吐药,还要承受着孩子很可能保不住的心理压力,她男人却在睡别的女人。古代女人过的真不是人的日子!
后宫各方对万贵妃怀孕的反应,明面上肯定都是恭喜和高兴,私底下就不好说了。汪直怀疑,恐怕全后宫除皇帝之外,就再没一个侍长是真心为此事高兴的,包括周太后在内。
万贵妃每日早上但凡还能起得来床,都还坚持去向周太后请安,汪直也常随侍左右,常听见周太后当面嘱咐她“好好保养,别太劳累”什么的,却没一次吐口过让万贵妃不必天天强撑着过来请安。
过了中秋,京城的天气就一天凉似一天,下上两场秋雨就要穿上薄棉的衣裳了。这样的天气还要起大早来请安,连汪直都觉得辛苦,何况一个本就胎位不稳的孕妇?
汪直怀疑连周太后都在盼着万贵妃的孩子生不下来,毕竟她儿子才二十一岁,要给她生孙子还有的是机会,而万贵妃成为太子生母,绝不是周太后愿意看到的。如果万贵妃落胎,很可能从此再没生育能力,周太后就会更有理由让皇帝多去临幸其他嫔妃,分走万贵妃的宠爱,怎么算都更顺她的意。
所以万贵妃如今面对的景况就是——身体天天受着折磨,周围一圈人都在盼着她滑胎,男人还在跟别的女人睡觉。
汪直觉得换了自己是她,恐怕会有心一把火把整个皇宫都烧了!
他有心为这些事吐槽,不能去找张敏说,张敏只会认为“我过得比她惨多了干什么要同情她?”也不能去找李质说,李质还不能理解,他只能去跟李唐说。
李唐虽然不算聪明,倒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嘴严,她在外人面前总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跟熟悉的同事们也很少闲聊,别人说起后宫八卦她都是只听不评论,转头只对汪直吐槽,所以汪直跟她说话最放心。
如今李唐就是他唯一一个可以随便吐露心声、无需有所顾忌的人。人总得有个地方说话呀!
李唐在对万贵妃这事的态度上与他高度一致,一听他说了便会真心感叹“贵妃娘娘未免太可怜了”,然后思来想去琢磨自己能为万贵妃做点什么,最终她在直房里立了个小佛龛,每天为万贵妃上香祷祝。
汪直见了也是哭笑不得——这就是一个善良的古代女子能想到的招数。
一般来说孕妇怀孕至三个月后,胎位会渐趋平稳,进入安全期,就在万贵妃怀孕临近这个期限的时候,状况却越来越糟糕,她愈发频繁地出血,腹痛,有天夜里还发起了高烧。
乌太医被连夜请了过来,诊治之后,一如从前那样开了些补益的药,嘱咐了几句休养事项,便要告退。万贵妃差人送乌太医出去,待屋内的下人少了,她单独招过汪直来低声道:“你去悄悄追上乌太医,问问他,我的情形究竟如何。让他别再隐瞒,务必从实叫我知道。”
汪直答应了小跑而出,心里不禁有些忐忑。因为延请太医的时候跟前总要有内外八个下人“监视”,一些话很可能太医不便直接对病人说,万贵妃叫他私自来问,恐怕就是已经察觉到这次的症状与之前不同了。
那个期限,这么快便到了么?
时值半夜,乌太医出了昭德宫就仅有一个小火者执着炬照路随行,汪直很快在夹道上追上了他,将万贵妃的吩咐学说了一遍。
炬烛的光芒之下,他看出乌太医的神情有点迟疑,明白他是看自己年纪太小,疑心是否方便透露真正重大的讯息,便道:“大人但请明言,娘娘派我来问您就是信重我胜过其他嬷嬷姑姑,大人说些什么,我必定一字不漏转述给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