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面洒得着实不少,那宦官侍膳时涕泪横流,喷嚏不止,吓得跪地求饶,一边求饶还一边打着喷嚏,完整话都说不出一句,万贵妃看得开怀大笑,活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跟从前那个随时保持端庄矜持的她判若两人。
汪直旁观着这些,觉得非常奇怪,她这是经历了一劫,有心过一天快活一天,就放飞自我、回归真性情了?真要是那样,倒是好事。对她是好事,对别人也是好事。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快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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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宫里那种歇山顶和宽房檐的缘故,汪直总觉得古代的京城比现代气温低,夏天不热,冬天则冷得刺骨。
十月底有一天从半夜里开始下冻雨,早晨汪直从直房跑过庭院来正殿上值,半分钟的路程就冻了个半死,见万贵妃还要穿戴好去给周太后请安,他就忍不住抱怨:“这样天气老娘娘也不免了请安。”
万贵妃笑道:“这算个什么?不说远的,就说前廷那些老大人们,还不是天不亮便要来午门候着上朝的?人家要走的路可比我长得多呢。”
汪直还从未想过这回事,曾听过这会儿上早朝的地点是在奉天门,就是现代的太和门,是奉天殿前的一座穿堂。和影视剧里表现得不同,真实的上朝官员远比影视剧里的要多得多,事实上,几乎所有在京官员都必须上朝。
就在今年六月,曾有人奏报皇帝说,早朝官少,很多在京官员无故不来,连假都不请。皇帝立即下令“按门籍阅之”就是对照着牙牌细细点名。结果竟然一举发现了三百一十八名官员“ 旷工”(汪直:318人旷工都没被发现,那总数该有多少啊……)最终朝廷罚这些人每人搬砖五百块——京郊正在修缮一座国有大寺庙。
一天上朝的官员有那么多,一座奉天门里面再如何宽敞也站不开,所以真实情况是——皇帝坐在殿堂内视朝,官员都是站在庭院里的,依照官职的高低来排列远近次序,官职高的、也是最有可能需要在朝堂上与皇帝交换意见的人,站得也就离皇帝近些。
那么也就涉及到这次汪直发现的问题了,遇到下雨下雪的天气,那些站在院子里的朝臣们怎么办呢?就那么淋着?好多官员岁数很大了,像今天这种冬季冻雨,真淋上一两个时辰,不会出人命么?
他把这个疑问在闲聊中提出来,万贵妃竟也答不上来,她完全没去想过,转而问身边宫女,甚至叫来院里的宦官问,也没人知道。这些没接触过前廷的人,谁也没去想过这事儿。
一个问题竟然把整个昭德宫都问住了,等到皇帝来了,万贵妃很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了他,皇帝听说是汪直问的,便哈哈笑道:“难得他小小年纪会想到此事。”
随后解释说,遇到雨雪朝臣们上朝可以穿雨衣,这还是太.祖爷亲自定下的规矩,而且因为北京比南京冷,自从迁都之后,真遇到那种很冷很恶劣的天气,皇帝都会让大伙行礼完了就有事奏报,无事回家。
汪直对古代雨衣已经不陌生了,在宫里有时下雨宦官们也会穿雨衣,那种雨衣并非蓑衣,而是用丝绢外面涂了油脂做成的,质地与现代雨衣比较近似,比蓑衣要轻便许多。
原来上朝还可以穿雨衣,如此看来,古人也有人性化的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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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来说,成化三年的冬天还不是很冷,雪是下过几场,过后都很快晴了天,饶是如此,还是难免会有人染上风寒,其中就包括钱太后。
钱太后的身体状况一向不是很好,汪直常会见到万贵妃或是亲去清宁宫探病,或是张罗下人送去补品。那位太后性子和善,与世无争,又境遇堪怜,汪直无论是在昭德宫、廊下家、司礼监等哪个圈子里听人提起她,无一不是称赞颂扬。
这样的好人竟然不受天佑,眼看病得一日重似一日,怕是时日无多了。宫人们背后唏嘘感慨之余,纵是嘴上不说,心里也都难免想到:仁寿宫的那位成日作天作地,怎么活得倒挺硬朗呢?
真真是老天无眼!
月历的冬至常在十一月底或是腊月初,这时的冬至是个大节,皇帝要去亲自祭天,还有一系列的节庆活动,另外成化皇帝的生日也是在十一月,所以每到年底,宫里就会一连挺长时间忙碌于筹备节庆。
等到这一连串的忙碌都过去,就已到了成化四年开春了。
天气渐渐暖和,花开得越来越多,四处生机盎然,清宁宫里越来越是一片愁云惨雾。
钱太后自年后起就很少下床了,堪堪熬了一个春天,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就饮食骤减,不必听太医说,人们也都知道她时日无多。
皇帝皇后和嫔妃们都常来探望,尤其帝后二人几乎是每天都来,钱太后却很少接见,多是让跟前嬷嬷说一声她正睡着,就请人家回去了。帝后还安排了日程与嫔妃们轮流侍疾,钱太后也没有应允,只说多个人在跟前反而乱心,不利养病。
太妃们也常来,但除了少数几个与钱太后交好的,她也很少接见,周太后春天时也曾来过几次,近日则都以入暑身体不适为由,已有月余不来了。
这天万太妃陪在病榻跟前,随着钱太后刚接见了几个来探病的太妃,待得众人散去,钱太后望着万太妃道:“你又是如此。”
万太妃问:“我怎么了?”
钱太后含笑道:“你方才好几次欲言又止,当我没看见?”
万太妃蹙眉冷脸道:“我不说,是怕你不想听。你既看出来了,倒来告诉我,你想听么?”
钱太后微微一叹:“你不说,是因为知道不当说、不必说。既然如此,不说也罢了。”
万太妃不再言语,却是毫不掩饰地生着闷气。刚才那几个太妃来访,有个嘴快的无意间透露说,近日仁寿宫的宦官们频频打探前朝的动向,连被外人看在眼里都无所顾忌。
周太后的下人打探前朝动向干什么?还不就是因为看着钱太后快不行了,想要施压给前朝,阻挠钱太后与先帝合葬么?这事周太后从前都曾宣之于口,不止一次向皇帝提起不要让钱太后附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一点都不难揣测。
人尚且活着,她就在明目张胆地钻营这事了,真是狂妄至极,恬不知耻!那女人凭什么呀?哪条祖制也没说,身为皇帝生母就可以这样上窜下跳,为所欲为的吧?
万太妃看着钱太后,着实怒其不争,却又无可奈何。
钱太后无数次劝说万太妃别太计较,每一回都习惯性地拍拍她的手背,这一次她又想抬手,却发觉那只瘦得皮包骨头的手掌已经不听使唤,竟提不起手腕,她只好叹了口气说:“妹子,你听我的,凡事别往牛角尖里钻,自己想开着些,日子就好过了。”
万太妃胸口闷得几欲炸裂:可是你这么想得开,也没见得着什么好日子过啊!你看那姓周的什么都想不开,什么都要争,却活得比你舒坦多了呀!直至此时,你还相信善有善报那一套?明明是老天无眼!说不定你把眼一闭,将来连跟先帝合葬的资格都要被人夺了去!
万太妃一肚子的话想说,却又看着钱太后这虚弱模样不忍心说,憋闷一阵,她淌了眼泪出来,索性拿帕子捂着嘴大哭起来。
周围的下人们多少年都未见过侍长哭得如此失态,一时都有点慌,几个年长嬷嬷忙都围过来劝说,吩咐小宫女去打热水给万太妃洗脸。
钱太后看着万太妃哭得像个孩子,也是既好笑又触动,有心再多劝慰几句,却感到气力不济,别说说话,余下的力气支撑呼吸都显得艰难。
成化四年六月二十八,钱太后薨逝。
周太后的反应一点也没出乎众人的意料,钱太后刚报丧,她便立即召集心腹宦官议事,研究如何阻止钱太后附葬裕陵。
第45章 内外拉锯 仁寿宫里的大太监有两个,除……
仁寿宫里如今有两个大太监,除了先帝驾崩那时替周太后去向内阁要封号的夏时之外,又多了个副总管太监傅恭。
天顺年间,傅恭曾在司礼监做了几年随堂,后来据说是怀恩升任掌印之后看不上他,就调了他去仁寿宫。汪直听张敏说,是因为傅恭此人惯于溜须拍马又常拍不到点上,所以才被师父一脚踢开。
汪直知道,即使是“拍的到点上”,爱溜须的人也必定被师父讨厌,要是换做张敏去到司礼监任职,也迟早要被师父踢出来了。
不管怎样,傅恭因在司礼监接触过庶务,对前廷政事要比夏时了解得多,在大事上便能给周太后更多的参议。
四年前先帝驾崩时,周太后为了独占太后尊号差遣夏时在仁寿宫与内阁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结果交涉了半天,仍是以两宫太后同上尊号告终,最后还被彭时玩了个文字游戏,在钱太后尊号前加了“慈懿”二字,压了周太后一头。周太后已经为此憋了四年多的气。
这一次有了傅恭,她认为打赢一仗、一雪四年前被彭时他们糊弄的前耻,大有希望。
闻丧日的次日一大早,傅恭与夏时二人就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奉天门,就钱太后附葬一事向前来上朝的诸位大臣发难。
这事发生在朝堂上,汪直自然无缘目睹,是事后听人转述的。
要说钱太后的人缘真不是虚的,她一过世,不用侍长组织众人哭临,便有许多宫人自然而然已落了泪。周太后在这样时候差人去阻挠钱太后附葬,可想而知会有多不得人心,所以朝堂上的那一幕很快便被传遍后宫,版本也十分一致,传了几道也毫不走样。
现今的内阁仍是三位阁老坐镇,与当年夏时去理论尊号问题时相比却已换了两个人,首席辅臣李贤过世之后,陈文也驾鹤西归,只有当年亲笔为钱太后加上“慈懿”尊号的那位彭时彭大人尚在,另外就是后入阁的两人,一个商辂,一个刘定之。
汪直对彭时、刘定之都没什么印象,只觉得商辂这名字熟悉,好像前世在什么书上见到过,而且是和历史上的汪直有着瓜葛,可惜具体是什么,他也记不起了。
据说那天早上傅恭和夏时去得很早,三位阁臣都还未到,其余群臣无人统领,待傅恭夏时抛出的钱太后不宜附葬理论时,无人接茬。两个太监的气焰未免又高了几分。
等三阁老到了,夏时就又说了一遍:“慈懿太后无子,且有疾,岂可入山陵附葬?只可比宣庙胡后例,葬于西山。”
没有儿子,有病,就不能与先帝合葬?宣庙胡后是谁?那是宣宗时被废的胡皇后,钱太后不但没有被废,还深得先帝敬爱,怎么能效仿胡后例?这都是哪门子歪理?
怀恩当时就站在一边,听了两遍夏时这番鬼话,简直气得脑壳疼,奈何身为内臣,皇帝的立场都尚不明朗,他不宜出口评论,只能强忍怒气听着。
首席阁臣彭时听完同样义愤填膺,马上驳斥道:“太后母仪天下迨三十年。为臣子者,岂忍议别葬?此事关系非小,若不依礼行事,何以示天下?”
商辂刘定之和礼部尚书姚夔等人也都据理力争,将怀恩想到的那些道理都文绉绉地数说了一通,傅恭和夏时早就做好了讲理讲不通的准备,既不跟他们争论,也不退缩,最后只道:“且等上请圣旨后再议。”
汪直最开始是听段英和赵权师徒两个说起的这段朝堂之争,最后听见结尾不了了之,不禁着急。历史上这事结果如何,他已记不清了,毕竟一位太后是否与皇帝合葬了,放到大历史里不算什么大事。可如今他熟悉了钱太后和周太后两个人,当然就很关注进展。
听上去周太后一方虽然胡搅蛮缠,但好像底气十足、胜券在握啊,难不成最终真被他们搅得钱太后无法合葬?他追问:“然后呢?哎?对了,这不是上朝时的事么?难道皇爷不在跟前?怎都没有发话?”
段英笑道:“皇爷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没去临朝。”
汪直知道,皇帝的性子很像某些现代直男,就是很不善于处理家事,因为不善于就懒得费心,像平日周太后讨厌万贵妃啦,周太后挤兑钱太后啦,嫔妃之间争风吃醋有点小矛盾啦,他都是能躲则躲,躲不开就抹稀泥,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利落的手段解决家庭矛盾,甚至连出面说句公道话都不肯。
看来这次也是一样,把蛮不讲理的老娘甩给朝臣们去对付,他反倒躲了。汪直也正是因此才担忧,要是皇帝真对周太后服了软,钱太后附葬岂不真要黄了?虽说依他看来,人都死了,葬在哪儿都不是大事,可也真心不想让周太后那种人遂心啊。
那样也太没天理了!
赵权见状便道:“听说事后皇爷去了文华殿,将三位阁老都唤了去商议。最终结果如何,我们是不知道,可怀公公一直跟随在皇爷左右,必定知道啊。你去问过怀公公便清楚了。”
段英也撺掇:“正是正是,我等也都关心此事结果,汪兄弟你若去打听了来,一定记得告诉我们。”
汪直原来就觉得,别看段英四十多岁,赵权才二十,这师徒两个说起话来却都一样语气,宛似两兄弟,连八卦之心都是一样的。不过他自己当然也很想知道此事后续。
当日下值之后,他便去到司礼监找怀恩,怀恩却没在,说是仍在伴驾,具体正在哪里也无人知道。夏天天黑的晚,汪直一直坐在怀恩的直房里等到天色死黑,连晚膳时间都过了,灌了一整壶小火者送来的凉茶,才把师父等了来。
怀恩听说他只是急于知道附葬一事的进展,倒一点也没认为他是八卦,反而觉得:这孩子宅心仁厚,体恤钱太后才来的。
至于所谓的进展,怀恩却觉得根本没什么可说。
在文华殿那时,皇帝接见三位阁臣,傅恭夏时同样在场,说起附葬一事,彭时带头主张“必定依正礼而行”,皇帝却问:可是周娘娘不答应又当如何?彭时、商辂和刘定之三人便一递一声地引经据典,申明依礼而行的必要性。
怀恩就在一旁听着,觉得人家三位阁老当真句句箴言,每一条道理都很立得住。当年先帝显然就是怕周太后生幺蛾子,才亲口留下遗训要钱太后陪葬。虽说周娘娘是皇帝生母,皇帝必须尽孝,不可忤逆,可先帝还是皇帝生父呢,人家亲口留下话的,难道可以置之不理?是对亲爹尽孝重要,还是对亲妈尽孝重要?
何况皇上还是庶子!放在外头寻常人家,但有庶子敢为了生母亏待嫡母的,衙门都是要治罪的,如今别说嫡母,若叫皇帝连生父的遗训都不顾,那简直是大不孝,圣德何在?如何服众?
可惜说来说去,皇帝依旧表示:你们说得都没错,可我娘的话我怎能违背?
怀恩简直听得想跺脚。
最后彭时提议,从前就有过一墓三穴、两宫太后一齐合葬的说法,现今不如就这般处置。这已经算是内阁让步了,可夏时等人却仍然不同意,说来说去,就是不许钱太后附葬。皇帝也不表态,彭时只好提出事后具本详述,请皇帝先去试着劝说周太后。皇帝也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