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太医点了点头,轻叹道:“其实,这些话我早已对皇上直言,皇上也说,娘娘但凡问起,不必再隐瞒,今日我便向娘娘交个底吧。娘娘这一胎最初便怀相不稳,很难保得住,如今便已到了极限。”他向空中比了个作揖的姿势,“还请娘娘想开些,滑胎既已注定,早一点,反而对她身子有益。”
汪直已有了心理准备,闻听后却还是心头一沉。
待他回去昭德宫正殿,将这番话单独转述给万贵妃,却见万贵妃神情平静,不见任何震惊哀戚,听完连沉默一阵都不曾有,便叫他回去睡了。汪直猜着,她自己心里也是早就有了底的。这样也好,就像他之前劝她的,心里做好最坏的准备才好。
令他意外的是,次日一早万贵妃竟然仍坚持要去仁寿宫请安。
看她连站着穿外衣时都要冯姑姑搀扶着,简直摇摇欲坠,汪直忍不住劝道:“娘娘何必这般苦撑着也要去?告病少去一日,老娘娘就真会怪罪您不成?”
万贵妃转过苍白的脸朝他一笑:“好孩子,你不懂。”
汪直确实不懂啊,依着乌太医的说法,她现在可是随时可能流产的啊!跟这比起来,给周太后请安算个什么大事儿?万一真搞得在半路上出了事,受罪的还不是她自己么?
果然未出所料,万贵妃就在请安回转的半路上,滑胎了。
抬轿的宦官们都是跑着回来的,万贵妃的嘶声惨叫简直响彻全宫。她是被嬷嬷们抬进正殿的,鲜血湿透了棉裙,滴落到了殿外的台阶上,大滴大滴的殷红,触目惊心,一时间昭德宫忙作一团。
皇帝一下朝就赶过来了,当时胎还没落,万贵妃只是出血不止,躺在床上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呼。乌太医守在房外,不断指挥下人们如何处置,见皇帝来了,便与皇帝商议说:“这样下去贵妃或有性命之忧,不如由老臣施针加速落胎。”
皇帝打老远就听见万贵妃的惨呼声,早已心烦意乱得不成,闻听便摆手道:“那便快去施针,还等什么?无论如何,要保贵妃无虞!”说完亲自领着乌太医进了暖阁,宽慰了万贵妃几句,便叫乌太医动手。
自暖阁出来,皇帝一撇眼看见侍立在多宝阁边的汪直,小小的孩子竟已哭成了泪人。
汪直觉得一定是小孩的身体更容易做出哭这种反应,他前世经历过最伤心的事是祖父去世,刚听说消息那时,他心口疼得直想呕吐,绝对比现在要难过得多,可那会儿他都没哭,现在却是眼泪忍都忍不住地往外冒。
他是心疼万贵妃,但真没觉得自己心疼她到这份上,所以哭成这样一定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就因为身体是小孩的身体,稍有情绪波动就容易哭。
皇帝见了他这垂着头满脸是泪的模样,心里的烦躁一下子淡去了很多,更有些难言的滋味,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头顶,温言劝道:“别怕,你家娘娘必会平安无事。”
汪直抬袖匆匆擦了擦涕泪,哽咽着道:“奴婢也知,娘娘福大命大,必会平安无事,只是……只是,身子纵然平安了,心痛心伤却是难免。”
皇帝一时无语,是啊,心痛心伤自是难免,算起来他平日素喜万氏玲珑体贴,自以为也够宠她爱她,可真心去体恤她心痛心伤的时候却少得可怜,比起对她的体恤,自己恐怕还不及不上这孩子呢。
第42章 贴心之人 直耗了两个多时辰,万贵妃才……
直耗了两个多时辰,万贵妃才顺利落了胎,脱离了风险,期间光是下人一盆盆端出去的血水便不可计数,汪直想象着她光是失血就要失了多少,只觉得心惊胆寒。
万贵妃在暖阁里卧床休养,他作为宦官不得传唤不能进去,就一连几天没有见到万贵妃的面。
有天夜里起夜,偶然听见直房窗外传来钱嬷嬷的低语声:“你说怕人不怕人?方才娘娘一觉睡醒,竟拉了我的手问:‘你可忠于我么?’我自然回答:‘老奴忠心服侍娘娘。’结果她紧接着问:‘那我要你为我去死,你也情愿?’”
寂静的黑夜里听见这样叙叙的低语声,说的又是这样诡异的内容,实在有点渗人,汪直都听得脊背发冷,感觉阴气森森。
接话的是养猫的宫女慧莲:“啊,然后呢?”
“然后我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娘娘却一闭眼又睡过去了。看样子仅是说胡话罢了。”
两人一通唏嘘,后来似是走开了,声音变低,汪直就听不清了。
他不知道时辰,想来是临近拂晓,钱嬷嬷值夜换班,遇见慧莲才有了这番交谈。
汪直躺回床上,反复想着此事,算起来还是中秋那天、刘嬷嬷偷换补子事件之后,万贵妃动了气才发现了身孕,这一个来月过去,她又尝了不少人情冷暖,或许因此安全感变得极低,觉得身边没一个能信任、能指望的人,才会问出那样的话。
是否情愿为她去死?能忠诚到肯为主人赴死的下人哪有那么好找?尤其宫里的下人还不像外面大户人家买来的奴仆,那些买的奴仆是终身制奴籍,就会把自己当成主人的人,更容易一颗心全都拴在主人身上。
宫女们则是良籍,虽说被放归回家的希望不大,也终归是有希望,所以她们心底里,就不会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后宫的一份子。
像汪直所见这些昭德宫的宫女们,个个儿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别说送死,就是万贵妃的利益和她们的个人利益起了冲突的时候,她们是否情愿以侍长利益优先考虑,都是难说。
宦官或许比宫女好一点,但也难说能好多少。张敏对皇帝很忠心么?会情愿为皇帝赴死么?
连皇帝都是如此,万贵妃更不用说,如果皇帝和贴身下人都不能和她贴心,她还能指望谁去?这当然也有她自身的责任,但恐怕也是全后宫的常态,那些常与贴身下人交心的侍长也不见得真获取了下人的忠心,不过是多了个渠道说说心里话,遣怀罢了。
躺在黑夜里辗转想了好一阵子,已经睡意全无,汪直忽然自嘲起来:要被外人知道我在心疼万贵妃,一定会嘲笑我“一个下三滥的小宦官不知道自己可怜,倒还有心去可怜锦衣玉食的侍长”。
自己更可怜,就不该去可怜别人么?他觉得这个逻辑也不见得成立。
他每天上值时,都会先向贴身服侍的宫女打听一下万贵妃的状况,据她们说,万贵妃头两日一直昏沉嗜睡,不分白天黑夜地睡了足足两日,期间只随便进了几口流食,直至第三日精神才稍好些了,正经吃了两餐,不过还是清粥小菜,到了第五日,她才叫人唤汪直进去见她。
“听说你那天哭的什么似的,这几天来也总在惦记我,如今赶紧叫你来瞧瞧,我没事,你也能放下心了。”万贵妃靠着靠垫拥被而坐,脸上笑容一如往日。
看出她脸颊瘦了一圈,神采也远比从前暗淡,汪直就忍不住鼻子发酸又想哭,暗中狠狠告诫自己“忍着点,至于的么?”才勉强刹住,遂施礼道:“奴婢知道娘娘有神佛庇佑,必会逢凶化吉。”
“逢凶化吉”,就算是个好结果了么?难道如今这状况,还能算她幸运?万贵妃默了一阵,伸出手来拉他:“过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汪直就着她的力量过去床前,坐到了脚踏上,转脸一看,暖阁里的其余下人都被万贵妃挥手屏退了。这之前连转述太医的话那时也有一两个宫女在侧,还从未有过万贵妃故意屏退所有下人单独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时间,汪直十分好奇她想说些什么。
万贵妃道:“你来对我说说,据你所知,外面都有些什么关于我的传闻,尤其是在宫外,你从你师父那边总也该听说过些吧?外头的人都是如何议论我的,前廷的奏章里有没有什么与我相关的事?”
汪直大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万贵妃用手臂揽住他小小的肩膀,温言道:“那些事皇上怕我听了不高兴,从来不对我说,我跟前也没人知道,纵是知道了也不肯对我实言相告。可事情在那里摆着,又不是不听就没有了的,我就是想弄个明白。你要真与我一条心,就别怕我听了生气,但凡知道些什么,都对我说说。”
汪直还真不确定自己算得上和她“一条心”,虽说如今是很心疼她,体谅她,也很感激她,但与她之间,明显还是有着很深的隔膜。与她的亲近程度,别说不能与李唐相比,连与廊下家那些旧邻居都难以相比,毕竟万贵妃平日心里想些什么,他都不曾知道过。他都不知道她的心意什么样,如何与她一条心呢?
不过,他觉得让万贵妃知道她在外面是何样名声,也不是什么坏事,便道:“娘娘明鉴,奴婢知道得也不多,只听说过有大人参奏您擅宠后宫,延误皇嗣什么的,就跟太后老娘娘平日那些难听话差不多,也没什么稀奇的,您不必往心里去。”
猜想着是那么回事,和得知真是那么回事还是有差距的。万贵妃听后心下暗叹,果然我从前隐忍成了那副德性,名声也没好到哪儿去,在外人眼里,我还是个擅宠专横的奸妃,我那些苦全都是白受了的。
这几年来处处小心隐忍,打落牙齿和血咽,又换来了什么?没了孩子还是轻的,说不定哪天就连命都没了,真到了大限之日,再回想以往的窝囊,岂不是更要憋屈苦闷?
女人生育出了差错很可能引发崩漏,为此丧命的不计其数,万贵妃经历了那天的惊心一幕,自觉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便有些心灰意冷了,回想往昔种种,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心谨慎都很荒唐可笑,不知都是图个什么。
就好像平日总在辛辛苦苦地省吃俭用,有朝一日发觉自己不定何时就要一命归西,省下再多家财都无福消受,自然觉得往日的省检都成了笑话。还不如放开了手脚,快活一天算一天呢。
她又问汪直:“这几天可听见宫里人如何议论我?”
后宫诸人再如何盼着她倒霉,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公然叫好。不但不能公然喊好,还要尽可能表现出感同身受的悲伤,至少也是替皇上少了个孩子悲伤,不然不等万贵妃收拾她们,皇帝也要收拾她们。背后喊好的人再多,但也不可能轻易传出来。
所以汪直也没什么刺耳的坏事可说,只说了这几天王皇后和柏妃她们来探望哪个来得早,哪个来得迟,哪个洒了几滴眼泪,哪个慨叹万贵妃安然无恙便是老天庇佑。
这些万贵妃都已经听张嬷嬷她们说过了,见汪直也没说出什么新鲜的,便问道:“你就没有听谁私下里议论我的?你要不敢说,可以不说具体名姓,只把他们说的话告诉我便可。”
汪直想了想,钱嬷嬷她们那些话也不值一提,便道:“哦,我对李姑姑说起娘娘的事,她一直感念您的恩德,也像奴婢一样盼着您逢凶化吉,早在上个月,她便为您设了佛龛,每日为您烧香祈福呢。这几日我没去见她,昨日她还托人递话给我叫我过去,就是特意想听我说说,您的近况如何了。”他觉得适当为李唐买买好应该没坏处。
万贵妃听了笑道:“我对她称得上有什么恩德?果然你心思纯善,私下结交的也都是心思纯善的人。”她深深叹了一声,“说不定我这一次逢凶化吉,还真是你们这寥寥几个心思纯善的人替我祈福的功劳呢。”
汪直对这话很有些受之有愧:“娘娘您忘了,我来昭德宫本是来做驱邪镇物的,如今您这样了,可见我这个镇物没做好。”
万贵妃笑道:“怎么会?若非你在,难说我这一遭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呢。”
汪直真有点承受不住这么沉重的好意,一时鼻子又发起酸来。看着他蹙起眉头、鼻孔翕动的小表情,万贵妃又是心酸又是好笑,抚着他的肩膀道:“好了,事情都过去了。我有些乏了,你也去歇着吧,不必在外间站班了。”
汪直见了她这一次,心放下来了,精力才开始转向别处,然后才渐渐发觉,如今几乎全宫下人都在背后数落着周太后的不是,连皇帝都一连好几天找茬儿没去仁寿宫请安。
他才猛地觉察到,万贵妃那天说的“你不懂”,原来并不是当时他以为的那个意思。
果然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
如果只是下人非议,周太后还不会有何反应,这几年有杜嬷嬷把关,仁寿宫的下人们都不敢把外头的风言风语随便说给周太后听,但皇帝也一反常态地找茬不来,一天两天还罢了,到第三天上,周太后就开始觉察了,难免又是一通生气。
“就为那个贱妇,他便敢来对我撂脸色!那贱妇算个什么东西!”周太后连素日喜爱的猫扑蝶茶具都摔碎了一地。
杜嬷嬷忙着劝解:“您先别急着这么想,皇上声称政务繁忙精神不济,兴许都是真的呢。”
“你少来糊弄我,真当我老糊涂了呢!”周太后坐在炕沿上切齿道,“一国之君竟敢如此不孝,就不怕外臣参奏他?差人去打听打听,这两日有没有外臣参过他,若还没有,便多将此事传扬出去,叫外臣都来评评理!”
杜嬷嬷真觉心累,太后还想着拉外臣来站边儿呢,殊不知这几年来,外臣都在为钱太后受她排挤多有微词,上表劝皇帝多关心嫡母的人多得是,哪还会有人为皇帝少来请安几次就为她说话?听说了皇帝慢待了她,人家说不定还要拍手叫好呢。周围的人都是怕了她动辄生气大闹,才没将这些事告诉她罢了。
素日只有杜嬷嬷还能劝得动周太后,见周太后动气,其余的嬷嬷姑姑们便都各找各的活儿干,六七个人一同去收拾地上的瓷片,将劝解太后的差事都留给杜嬷嬷自己。
杜嬷嬷道:“娘娘您且平下心气想想,在外人看来,贵妃娘娘滑胎,是皇上少了个孩儿,您少了个孙儿,皇上心里难过,也体谅您心里难过,便多几日不来,等他和您都过了这个劲儿再见面,不也挺好的么?”
“他才不是……”周太后想说他才不是因为难过才不来,忽然就体会到了杜嬷嬷话里的用意,万贵妃滑胎,要是在这当口被外人看见她这个做祖母的一点没有为孙儿难过,反倒在跳着脚地计较皇帝少来请安几天的小事,成什么样子?岂不是更要让人家以为,她是蓄意要折腾万贵妃的,连祖孙之情都不顾念?
这话传扬出去,外人说她冷漠无情倒还罢了,说不定还要指责她耽搁皇家子嗣降生,那就是大罪过了呢。到时哪里还会有朝臣替她说话?不上疏参她德行有亏就不错了。周太后岁满心不甘,可想到这里,也冒起了冷汗。
杜嬷嬷看出她明白过来了,便继续劝道:“娘娘,咱们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贵妃娘娘的孩儿没了,听说身子也虚得很,日后怕是再难有孕,这是眼下后宫里的大事,其余末节小事,能不计较的,咱就别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