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回来直房之前那时,彭时的奏本就已经呈上来了,皇帝看过之后,下旨让明日礼部集公、侯、驸马、伯、文武大臣集议。
竟然还是不了了之!听怀恩陈述过往,汪直心里起急,问:“依师父您看,皇爷他究竟是何意思啊?”
原先他曾听张敏说起过上尊号那回事,依张敏的意思,皇帝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球踢给外臣,最终事情按照礼法办成了,他守了礼,还不得罪亲娘,甚至还借外臣的手羞辱了老娘一番,手段甚是高明。
看这回好像也是那样的意思,可谁又说得准呢,万一皇帝这次是真的想要顺从老娘了呢?说不定他觉得上次上尊号的事是让老娘受委屈了,这次正好补偿呢。汪直也没见过其它什么实例可以证明皇帝是个恪守礼法的人。
怀恩摇头叹息:“都说天心难测,我又如何知道?”
其实他心里也倾向于相信皇帝还是在打同一招太极,是借外廷之手修理老娘,可即便如此,怀恩还是很看不上——明明是很占理的事干什么不能据理力争、非要打太极呢?在文华殿时旁观皇帝抹稀泥,怀恩依旧是气得脑壳疼,这一天下来,他简直被气得精疲力尽。
见汪直忧虑,他劝道:“不必担心,外廷大人们才不会有人声援老娘娘呢,此事既然交给外廷集议,便不会出何闪失。”
听他这么说,汪直就放心了。虽然想不起来这事最终怎么解决的,但印象里,好像明朝的国事从来都是士大夫们在把持着,连皇帝都拗不过他们,有那些大人们主持公道,应该不会让钱太后吃了亏吧。
第46章 看个大热闹 【二更】要说皇帝心里究竟……
要说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恐怕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下定论,至于世上最了解他的万贵妃知不知道,汪直不清楚。
这夜皇帝是来昭德宫过的夜,次日早朝过后也依旧回来昭德宫,不知他与万贵妃夜间同宿时是否谈及过附葬的事,反正汪直从白天他们两人的交谈之中,没有听见一点与此相关的内容,就好像完全没那回事。而且皇帝不在时,汪直也没听万贵妃私下里谈起过这事,也不明白她是在避什么嫌。大概是怕惹周太后不高兴?
次日百官集议的结果丝毫不出所料,众朝臣一致认为,钱太后附葬裕陵是必行之举,礼部尚书姚夔遂领衔百官上疏请命——真的就是“百官”,据说签字请命的官员正好九十九个。
上疏言道:“大行慈懿皇太后作配先帝二十余年,诚孝一心,夷险一德,孚于中外。是以先帝眷礼优隆,始终无间。陛下嗣位之初,既致隆于所尊,而加‘慈懿’之徽称;复推崇于所 亲,而上‘皇太后’之尊号。两宫之名号既同,二母之体位相等,陛下之孝餋如一,天下皆知。陛下克体先帝初心,以为至仁大孝莫过于此。夫善继善述,是之谓孝。事死如生,尤孝 之至也。今慈懿皇太后之丧,与皇太后千秋万岁后俱合葬裕陵,慈懿皇太后居左,皇太后居右,配享英庙,礼亦宜然。是乃天理人情之至也。万一合葬祔庙之制少有疑沮,不合典礼,关系非小。在廷百辟,将有言之;天下之人,将有言之;宗室亲藩,将有言之;万世之下,亦将有言之。安保将来终无据礼改而从正者乎?”
可谓有理有据,详实又全面,可皇帝看完之后,批复却是:“卿等所言,固是正理,但圣母在上,事有窒碍,朕屡请命,未蒙俞允。朕平昔孝奉两宫如一,若因此违忤,致有他虞,岂得为孝。今当于裕陵左右择吉地安葬,崇奉如礼,庶几两全。卿等其体朕意。”
你们说得都很有理,可惜我娘她就是听不进去,我能怎么办呐?不如就把钱太后葬在别处如何?皇帝当真把自己的孝子形象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也把周太后蛮不讲理的嘴脸暴露得一览无余。
文武群臣简直都被气炸了,纷纷上疏据理力争。最先只是文臣,后来以魏国公徐俌为首的三十多位公、侯、驸马、伯、都督、甚至是锦衣卫指挥等高级武官也参与进来,大力声援钱太后附葬,指责周太后无视礼法,欲置皇上于大不孝。
后宫里包括张敏、段英、赵权在内的许多爱看热闹的宦官都热情洋溢地传说着此事进展,说起朝臣们如何指责周太后,大伙全都两眼发亮,兴奋异常——那个我们一直想骂又不敢骂的老妖婆终于叫人给痛骂啦!
这一来传说版本就很容易被添油加醋,本来彭时他们只是引经据典地讲道理,被宦官们一传,就成了问候周太后祖宗十八代了。
可惜几天下来,皇帝的表态依然停留在“你们说的都对,可我妈不听我能怎么办”这一步,竟然丝毫没有进展。
群臣的怒气越来越盛,渐成群情激奋之势。礼部尚书姚夔再次联合数十名文武高官上疏言道:“天下者,祖宗之天下。皇上有祖宗之天下,当谨守祖宗之成法。我国家立法垂宪,一本乎三纲五常之道,而议礼制度尤严于君臣、父子、夫妇之间,各有伦序,莫敢踰越。今于慈懿皇太后之丧礼,宜合葬祔庙,乃祖宗之成法,而先帝之遗意也。陛下重以母后之命,恐咈其意,有所从违。臣等以为母后之命,固所当重,而祖宗之法尤所当重;母后之意固未可违,而先帝之意尤不可违。母后天性聪明,敦厚伦理,其意未必不可回。若母后之意果不见从,则当断以大义,亦在陛下处之而已。”
这一次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你娘再重要,重得过祖宗去?为了孝顺你娘,你就连祖宗都不顾了?
而这一奏疏上来,竟如石沉大海,皇帝没有给出任何回复。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疑惑:皇上好像不是在打太极,而是真心想要支持周太后?
汪直也在这样想着。他不好每天晚上都去烦师父追问进展,有些细节就无法及时跟进,数日过来,只知道大臣频频上疏,皇帝频频抹稀泥,而仁寿宫方面一直没再有什么动静,周太后似乎稳坐钓鱼台。
未料这天上午,怀恩竟然亲自过来昭德宫,声称找汪直过去有事,向万贵妃替他求个假。万贵妃自然不会驳怀恩的面子,当即应允,叫汪直跟他走了。汪直觉得非常奇怪,究竟有什么大事要事,值得师父特意来叫他去?
路上他问怀恩,怀恩只说:“等等你便知道了。”
怀恩神色平淡,汪直从他脸上看不出吉凶祸福,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不过依往常来看,怀恩但凡有事烦心,都会脸色分外阴沉,今天看来还算平淡,或许就说明,没有坏事?
汪直跟在怀恩侧后,一路沿着夹道往南,经过司礼监衙门门口,怀恩竟然没有进去,而是继续前行。汪直心里疑窦重重:师父这是要带我去前廷啊!
前廷和后廷的划分只是一个说法,其实并不是方方正正排好的前后两部分,前廷仅指三大殿区域以及南面的内阁、文华殿等,司礼监所在位置在横向上已经与前廷三大殿齐平了,但仍属于后廷。
汪直常来司礼监,被怀恩带出宫也有好几次,却还从未到过前廷,宫里的大多数宦官也都没有这种机会。眼见怀恩领着他一路向南,穿过司礼监以南的宝宁门,便已进入外廷区域,之后自一道汪直不清楚叫什么的门走进,贴着一道高墙折向东行。
面前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奉天殿广场,汪直望着广场对面巍峨耸立的奉天殿,感觉好像一霎又回到了现代,自己只是在游览故宫。
还记得那时见到脚下的砖地破破烂烂,坑坑洼洼,宫殿屋檐下的和玺彩绘也黯淡无光,他还挺失望的,觉得“大名鼎鼎的故宫怎会这么破”。如今踏着平整无缺的砖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彩绘,他却怀念起置身于破旧故宫里的时候。
要是还能一步迈回到那时去,就好了。
看怀恩领他过去的方向,汪直猜着他们不是去内阁就是去文华殿,大约今天将有什么重大辩论,师父想让他到场去开开眼界?
正这么想着,忽听前面隐隐传来一阵嗡嗡的喧哗声,汪直纳闷:朝臣们议论会议论得这么嘈杂?这样不算失礼?而且听上去那么乱,得有多少人在同时发言啊?
再走了一小段,他渐渐听出来了,那不是一般的喧哗声,竟然是哭声!一大群人的哭声!还是一大群男人的哭声!一大群男人嚎啕大哭,嗓子都要嚎哑了的那种哭声!
汪直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怎么了?皇帝死了不成?
怀恩转过头,看见他小脸都吓白了,不禁露出一丝笑容来,伸出手拉了他的小手道:“别怕。”
一感受到他大手上的温暖,汪直立刻就安下神来,点头道:“嗯,师父,我不怕。”
怀恩微笑颔首,终于道出了来意:“文武群臣频频上疏,劝谏皇爷依照礼法为钱太后下葬,皇爷一直没有应允,以致群臣激愤难耐,今晨起,礼部尚书姚大人领着内阁、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和科道官等二百余名文武官员,来在文华门前哭谏。”
说话间他领着汪直沿着台阶登上文渊阁南的崇楼,到了楼顶,哭声立刻清晰了起来。他们登到了三大殿东南角的城墙顶上,东面就是文渊阁,站在这里凭栏而望,二百多文武官员跪地大哭的情景清晰呈现眼前。
怀恩手指着下面,淡然道:“这种场面百年难得一见,你好好看看,记在心里,或许对你将来有着用处。”
汪直抬头望了他一眼,师父就是师父,看热闹也能说得这么高大上。
他其实有印象读到过明朝大臣的集体哭谏,只是具体为什么事想不起来了。模糊记得,好像万历时期为皇帝想要废长立幼有过一次,没想到这时也有一次,还是如此大的规模。
他看得好生新奇,古人竟然会用这种办法来请愿,听他们的哭声是震天响,他们真能哭的出眼泪来吗?钱太后不能附葬就能让他们伤心到这程度?
这场面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啊!文武百官依品秩职权不同,穿着不同颜色的官服,有红的、绿的、蓝的、土黄的、深赭的,二百多人花花绿绿的跪了一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或不停以头抢地,以上临下地看上去,他们就是一会儿爬下去一会儿又挺起身子,起起伏伏,绸缎官服反射着太阳光,闪闪耀耀,好像一群挤在水面上翻花的鱼。
不知为什么,汪直竟然脑补了一下荧光棒闪烁的观众席……
第47章 活人主持 汪直转头问怀恩:“师父,以……
能有机会被师父带来见证如此特别的政治事件,汪直很荣幸,但也有所疑惑。他转头问怀恩:“师父,以您看来,他们这么哭谏,有用么?”
哭声再大,也是他们来的路上一直走到几十米外才听得见,文华门离仁寿宫远着呢,别说周太后自己听不见,全后宫就没人能听见,人家耳不听心不烦,不搭理他们又能怎样?这些老大人们难道还能一天接一天地哭下去?就算他们个个身强体健,汪直也不认为他们有那个本事。
再说哭一天不行,多哭几天就能行了?根本就对周太后构不成任何实质威胁。人家管你哭不哭呢!最多就是有点丢脸,可周太后现今那那副德性,哪儿像是个怕丢脸的?
没等怀恩回答,忽有一个年轻宦官跑上台阶,来到跟前施礼道:“禀怀公,方才内阁三位阁老的奏疏呈上御前后,皇爷传旨令群臣退下再说,群臣不肯,坚称不得旨则不退。”
怀恩点点头,摆手叫他退下,对汪直道:“走吧。”
汪直不确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来回答问题,一时也未追问,跟着他下了崇楼往回走。
直至进了武成门,回到后廷区域,怀恩才道:“有用无用,我也难下定论。不过……今年四月间,庆云伯周寿冒禁求涿州田地六十余顷的事,你听说了么?”
汪直想了想,忽然拍了一下双手:“啊,徒儿明白了!”
怀恩露出慈爱笑容,问:“你明白什么了?”
汪直道:“皇爷想借由大义劝谏老娘娘怕是难以奏效,想要老娘娘松口,只能许给老娘娘其它好处来做交换,这下庆云伯求田的事怕是要被应允了,嗯……说不定将来皇爷还会再许给周家更多好处。”
庆云伯周寿是周太后最年长的弟弟,之前因皇亲国戚以各种名目上奏求皇帝赐予田地过多,还有不少是以此名目侵吞良民的私田,甚至有人闹出人命,便有朝臣上疏言明利害,请皇帝下旨禁绝求田行为,皇帝也应允了。
可今年四月,庆云伯周寿无视旨意,又来奏请赐田六十余顷,这事儿之前还吊着没办,这一回皇帝要与周太后讲条件,很可能便要将此事批复通过了。
合着怎么算都是周太后一家占便宜,不吃亏。
汪直觉得很不是味儿,嘟囔着:“如此说来,就是老娘娘被皇爷说服了,答应钱太后附葬,也不见得……不见得就是多好的事儿。”
批准了庆云伯占田,说恐怕就要有许多平民人家被赶出自家土地,是一个死了的太后葬在哪里重要,还是活着的平民被赶出家门重要?
这么一想,汪直倒开始盼着周太后别被说服,如果附葬这件事是她占了上风,以后皇帝再拒绝她娘家人来讨封赏,也就更有话语权了吧。
怀恩见他能想得通这些利害,既欣慰又有些心酸,用大手抚着他的肩膀道:“你要记得,世上的事难有什么纯粹的好事,大多时候,能从坏事当中选一样不是太坏的结果,便已经不错了。”
是啊,坏人总是更容易占上风,更容易得逞,正所谓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个够,脸皮厚的周太后就是能比脸皮薄的钱太后更加长命,也过得更顺遂,老天就是如此不讲理,地上的人又能跟谁讲理去?
汪直被塞了一肚子的负能量,觉得堵心得很。
去到司礼监门外,怀恩对他说:“今日皇上必定要去仁寿宫劝谏老娘娘,中途说不定会去昭德宫,你关心事情进展,到时便有机会了。”说完他回了司礼监,叫汪直自行回宫。
事情被怀恩料得很准,汪直回到昭德宫时,皇帝正坐在西二次间里与万贵妃聊天呢。
路上他还在琢磨,倘若皇帝问起他师父唤他去干什么了,他能否直言说师父领他去看大臣嚎哭了?这事儿不论怎么措辞,说出来似乎都不大好听,但要撒谎的话,风险又比较大。
直至进门向皇帝万贵妃见礼,他也没想好怎么回答,没想到皇帝和万贵妃都没有问。好像侍长们心里也有杆秤,并不会对下人们的隐私太过寻根究底,大约他们也清楚了解得太多往往只是自寻烦恼,该糊涂的时候当糊涂。
这也能推导出另一个结论:他们真来开口问的时候,就是真心想打听内情,不是为了八卦了。
皇帝这一次总算没再回避附葬,似乎就是无可奈何之下,来找万贵妃吐槽的。汪直见礼之后,就听他又说了几句劝谏周太后无效的话,然后皇帝忽然转而问他:“你们广西瑶人可讲究这些丧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