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大事已经顺了她的心意,再多去揪着小事不放,不但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多给外人留话柄。
周太后憋了一阵子没说话,然后问:“外头是不是真有人那么议论我?”
杜嬷嬷笑着为她添了一杯茶,道:“无根无据的传言常年都有,倒也不必顾忌,只需您把该做出来的样子做足了,真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就没了。”
难得周太后真听进去了,当日便叫人开库房,给万贵妃送了不少补品过去,嘱咐她好好将养身子。
杜嬷嬷还想劝周太后也差人去安慰皇帝的丧子之痛,周太后却无论如何都没答应。这会儿她生儿子的气可比生万贵妃的更大。
第43章 万人迷和万人恨 “师父,您说咱们做宦……
“师父,您说咱们做宦官的,应该对侍长绝对忠心不二么?”
汪直自从进了昭德宫还从未有过一天的整假,大约也是万贵妃觉得他素日都没什么活干,不需要放假休息,只偶尔叫他宽松半天,去找小伙伴们玩玩。这次万贵妃休养期间是头一回让他正经沐休了两天,怀恩知道后特意借此机会又领他出宫玩了一圈。
刚出宫门走到西长安街上的时候,汪直便对怀恩问出了这句话。
回想之前这一年多的工夫,师父教他的只有文化知识、做人的道理和一些为人处世的技巧,不包含任何向侍长尽忠的理论。感觉在师父心里,那个“忠”字似乎并不十分重要。他挺好奇,怀恩这样人品方正又价值观端正的人如何看待忠心。
未等怀恩回答,他紧接着问:“比方说,眼见侍长需要咱们以命相拼,咱们就真该去赴死么?”
怀恩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他有此一问,平静答道:“所谓的忠,绝非侍长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比起忠君,咱们更该忠于大义。倘若侍长言行有失大义,咱们便该良言规劝,实在劝不得了,也算你尽了本分,至少不能明知不对,还去助纣为虐。圣人教咱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修身’才是首要。”
他低头望着汪直,神情十分郑重,“你要记住,不是做了宦官,就不能做君子。”
汪直忽然就发觉自己问的多余了,师父是打心眼里以文臣的道德规范为准则的,文臣如何看待忠诚,还不是很好想象么?当然不会是下人对待主子那一套。
他不禁心下感叹:没错,您是做了宦官,也做了君子,可这样……真的很累啊!
怀恩见他的神情不像是同意,也不像是存疑,便问道:“你在想些什么?”
汪直问:“师父,您品性高洁,心思也通透,您想做君子自然做得成,可若是我没您那么聪明,遇事分不清楚哪样是对,哪样是错,不知如何才算是君子所为,也来不及来问您,又该怎么办?”
怀恩慈爱地笑了笑:“等你再大些了,进内书房读了圣贤书,自然就明白了。”
“圣贤说的道理就一定对么?孔子孟子都是千年之前的人了,万一有些事参照圣贤的道理也行不通,又该怎么办呢?”汪直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刁难师父的意思了,不过他是真心盼着能从师父这里得到一点简单易行的处世之道。
最近对待万贵妃,他总有点……怎么说,力不从心的感觉?
怀恩还真被他问住了。要是换了张敏问他“圣贤的道理行不通该怎么办”,他一定直接骂回去“凭你也配质疑圣贤?”可听了汪直动问,他却默然思考起来。圣贤的道理确实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他又不是没体会。
看着小徒弟那对纯净水亮的眸子,他叹了口气道:“或许具体到了那时候,你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有些自嘲地笑了下,“本来有些事,我就还不及你看得透呢,又如何能够事事都来指导你?”
汪直觉得很奇怪,也很好笑,皇帝、怀恩、万贵妃这些人情商智商都能甩他好几条街,可他们却好像都认为,他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完美,完全无需调.教雕琢,顺其自然就很好了。
这是开了个什么外挂?汪直怀疑自己转世时被神仙喷上了万人迷香水,人家一闻到他身上的香味儿,就迷上他了,他怎么说怎么做,人家都喜欢。
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对,这个“人家”可不是所有人,讨厌他的人也不少。
原先李质还没被皇帝召见、调入乾清宫那时,想主动来见汪直一次还很不容易,那样时候,李质就曾连托几个人的关系,递话进昭德宫,费劲吧啦地将汪直唤出来,正经八百地告诉他说:“我前日领饭时听见两个昭德宫小厨房的宦官议论你,说话难听得很,你是不是怎么得罪他们了?他们会不会设计害你啊?”
汪直听了一点都不觉奇怪,拍着他的肩膀好好劝他说:“我受娘娘和皇爷的宠,他们眼红嫉妒都不稀奇,你放心,他们奈何我不得。”
之后被皇帝指派给廖寿、挂职在乾清宫后,李质接触的人多起来了,又有一次正儿八经地跑来报告他说:“我听见两个来御用监取东西的女史在背后说你的坏话,你是怎么得罪她们了啊?”
汪直哪有什么机会去得罪女史?连李唐的同事们他都没怎么接触过,他问李质:“她们怎么说的?是不是说:‘不过是个没把儿的瑶獞小杂种,捧得好像干儿子似的,好吃好喝都紧着他’?”
李质呆呆点头:“差不多,怎么,她们当着你的面也那么说过?”
汪直不禁失笑:“她们还是眼红嫉妒我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话说,那两个女史说那种话不单是非议他,也算是在非议侍长了,这样还叫外人听见,也是够心大的。
这次以后,李质也真心明白了,他这个小兄弟太红了,所以招惹了好多人嫉妒,可他还是放不下心。冬天里他又惶惶然来对汪直说:“我总能听见别人说你的坏话,到处的宦官宫女都有,昨儿个一问廖师兄,他说宫里恨你的人可多了,尤其御马监里的人,都在咒你早早得场风寒死了,这可怎么办呐?”
二十四衙门里多得是混了大半辈子也出不了头的宦官,看见他一个小孩子直接当上了太监能不嫉妒么?汪直啼笑皆非:“还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去捂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他们爱咒咒去呗。咒贵妃娘娘的人更多,你看娘娘不也没事么?”
李质问:“贵妃娘娘还不够艰难么?”
emmm……这个例子举得不好,汪直道:“那你看咒太后老娘娘的人也不少吧?老娘娘不是好好儿的?”
“咒老娘娘的人多么?”李质没听见过。
“当然多了……不过,你可别去跟外人说哈。”汪直觉得自己一不小心就话多了。
李质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默了一阵又道:“可你明明是好人,干什么要挨那么多的骂?”
汪直道:“我问你,你所知道说我坏话的人里面,可有咱们在廊下家的熟人?”
李质摇头:“没有,孙绍哥哥他们说起你升官,都替你高兴呢。”
“那有没有昭德宫正殿里近身服侍贵妃娘娘的下人?”
李质想了想:“也没有,顶多有外院的杂役。”
“所以说,骂我的都是我根本不认识、平日也接触不到的生人,对不对?”
李质点头:“对。”
这就对了,这些日子昭德宫的同僚们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冲着侍长的面子也都要善待汪直,对他十分照顾。汪直则不管旁人出于什么心态善待他,他都会尽力回报,常拿得的赏赐分给大伙,面上也都客气礼遇,从不拿大,所以这些日子他跟同僚们相处得越来越好。原先他曾间接得罪过的钱嬷嬷、吕姑姑她们早都对他没有一点敌意了。
他如今算是“既得利益者”,会对他不满、说他坏话的甚至咒他早死的,都是那些分不到利益、可能还要因他损失利益的人。身边的熟人与他没有利益冲突,还享受到了他给的好处,即使没来真心喜欢他,也总不至于有多厌恶。
“你看,都是些生人骂我,我又何必理他们?”
李质不大闹得明白这个道理,被生人骂就不必在意么?
汪直也没法给他举例,在现代要是像他这样忽然受了居高位者的青睐一步走红,来骂他的陌生人说不定会数以千万计。他除了无视,还能怎么办?
好在那些外人再如何厌恨他,也只能背后咒骂,没人敢来对他动手。这就足够了。
据他了解,宫人们之间的争斗,最常见的就是暗中拆台、让对方的差事办砸、再受惩处这种手段。像梁芳算计张敏送瓷器,刘嬷嬷偷换了钱嬷嬷的补子,以及宫女梅英冤枉他动了摆设,都属于这个范畴。
这个手段汪直最不怕,他现在就没什么正经差事,又有皇帝大佬亲自罩着,没人敢对他动手脚。
至于宫斗剧里常见的下毒打胎推水池那一套,在这儿根本全无发生的可能。
早在住廊下家那时,汪直便问过张敏和孙绍他们,往年宫里可曾出过哪些人害人的案子,得到的答案都是谁给谁进了谗言、谁给谁办事拆台这种,很像办公室斗争。
大明朝开国以来,后宫就从来没有过一桩能定案的谋杀案。
永乐朝那时倒有过一桩闹得很大的案子,称作“鱼吕之乱”,说是一个嫔妃出于嫉妒毒杀了另一个嫔妃,最后审讯攀咬牵扯进去上千人,闹到朱棣血洗紫禁城,不过最终案子其实也没查清,究竟有没有人真的下过毒,还是存疑。
而且那事追根究底还是在宫外出的,是朱棣带了宠妃出征时出的事。要说在宫内,毒.药那种东西压根不可能带得进门来,一旦真发生了毒杀案子,不论凶手能否抓到,至少负责宫禁的一干人等都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这种事没人敢玩忽职守。
就是段英整黄赐那时,也不是下药,能叫人上吐下泻又起疹子的办法很多,真去下药的话,只会给人留把柄。
说起来其实古代也是法治社会,秩序真没有现代人想象得那么混乱。古人想要排除异己,也要遵循一定的约束,不能为所欲为。王熙凤那么恨尤二姐,潘金莲那么恨李瓶儿,她们也没买包毒.药给人家下不是?
现在有皇帝罩着,汪直一点也不怕有人会动手害他。
据他亲身观察,相比下人们之间的互相倾轧,侍长们之间的“宫斗”反而更要平淡和谐得多。
这也很符合逻辑,下人们再如何斗,即使斗出人命,也兴不起大风浪,侍长们可能随口带过就得了。可侍长们斗起来就是神仙打架,牵扯的就多多了。
如果嫔妃之间可以像宫斗剧里那样,看谁不顺眼就下毒打胎推水池,那下人们之间做起这些事就更方便容易了啊!刘嬷嬷想整钱嬷嬷,直接在她吃饭时下点药不就得了?宫里是死一个嬷嬷更受重视,还是死个嫔妃更受重视?
所以逆推过来,如果主子们真能斗成宫斗剧里那副德性,全后宫早就乱成修罗场了。
单说万贵妃与其余嫔妃之间,也没见有过宫斗剧里的那种紧张气氛。万贵妃还怀着孕那时,常有别的嫔妃或是亲自过来探望她,或是送她些礼品,汪直从没见到万贵妃提防过谁的谋害,连那些嫔妃们送她的吃食和补品,她也多会放心地吃一吃。
有次柏妃送她的燕窝羹她觉得味道好,还整罐都给吃了,当时汪直都曾怀疑,她是不是有心把流产栽赃给柏妃,事后证明并不是。
就是因为万贵妃很清楚没人敢对她动手脚,才会这么放心大胆。那些人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所以行事比她还要小心呢,唯恐惹上一丁点嫌疑。
要不怎么最后万贵妃流产时,周太后单单因为不曾免了她请安,就被外人责怪上了呢?要是下药打胎和绊个跟头的手段很常见,谁还会觉得周太后这点刁难算个事儿?
别说害人的手段不见有,连面上相处,大家也总是其乐融融的。
柏妃就算是性子挺直的吧?连她不满意了,也最多是脸上带出情绪来,别说没跟谁翻过脸,像宫斗剧里常见的那种当面酸一句的时候都不曾有过。最最过分的,也就是拉着万贵妃的袖子撒娇一样地抱怨“咱们的福气哪儿能跟姐姐您比呀?”
表面看来,后妃们真真儿是一团和气的。
汪直在这里呆的越久就越会觉得,真正的古代和宫斗剧的差别还是很大很大的啊!
如此一看,万贵妃即使受了这次打击后真会黑化,总也不会真去变成堕胎狂魔的,这里就没有能滋生堕胎狂魔的土壤。汪直总是隐隐觉得她会有些变化,只是具体会是什么变化,他猜不到,一时也看不出矛头。
第44章 老天本无眼 刘嬷嬷没了,昭德宫需要再……
刘嬷嬷没了,昭德宫需要再进新嬷嬷,万贵妃想了个办法,叫张嬷嬷和钱嬷嬷各举荐一个,然后把那两个嬷嬷都要了过来,凑了四个嬷嬷。这下嬷嬷级的阵营成了二对二,势均力敌。不过从此往后,肯定双方谁也不敢斗得像从前那么露骨了。
张嬷嬷举荐来的嬷嬷姓马,汪直总觉得“马嬷嬷”这三个字十分拗口,很容易叫成“马麻麻”,事实上,他有回真的叫出了这样的发音,承包了昭德宫正殿里好几天的笑料。
钱嬷嬷举荐的嬷嬷姓赵。赵嬷嬷和马嬷嬷有个共同点,就是巧嘴,逮到机会就争着说好话谄媚,而且不光对万贵妃百般巴结,对汪直及其他同僚也都极尽友善,见了谁都笑脸相迎,巧嘴讨好,连守门的和洒扫的粗使小宦官都能受用她们几句好听话,一时间倒把昭德宫的气氛搞得其乐融融。
万贵妃的身体一天天将养好了,汪直有点担心她会“黑化”,可惜究竟有没有,人家也不会让他看出来。
要说变化,万贵妃倒像是比从前更开朗了,听嬷嬷们说起什么趣事,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做听众,而是也会来凑趣几句,当然她还是不会公然说别人的坏话,只在嬷嬷们说得有趣的时候,跟着说笑,甚至偶尔还会有兴趣跟着“实施”。
比如,钱嬷嬷她们说起坤宁宫里的一出恶作剧,有人因和那里的侍膳宦官不和,背地里给侍膳时要戴的那块面巾上洒上了辣椒面,结果那宦官伺候王皇后进膳时就憋不住连打喷嚏,好在王皇后待人和善,事后那宦官只被罚了俸,没受重罚。
万贵妃听后大感兴味,竟然动员手下人积极效仿,也给昭德宫的侍膳宦官面罩里洒了辣椒面。她是一宫之主,想整手下的下人玩儿,还不是手到擒来?侍膳需用的面罩平日就在宫内收着,并不由侍膳宦官自己保管,万贵妃命令一下,嬷嬷们便拿来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