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贵妃无力地笑道:“您说的是,就照您说的办吧。有您主事,今日我便拿个大,偷闲这一回。”
张嬷嬷与吕姑姑仍跪在一旁,虽然听见万贵妃讲情、皇帝带过之后大松了一口气,待听见那两人轻易判了刘嬷嬷杖毙,二人脸色还是变得煞白。
这两人还真是因为走惯了流程、没有看出补子换过的,本来无故受了连累,她们都对刘嬷嬷有着怨怼,可同是东宫过来的熟人,得知刘嬷嬷即将惨死,难免物伤其类。何况自从两年前跟随万贵妃入住昭德宫以来,还从未见过有下人被处以极刑,神经也就随之松弛,骤然听说要杀人了,怎能不怕?
万贵妃用余光留意着她们两个,见到跪的近的吕姑姑整个身子颤抖个不停,她心中不禁冷笑:这会儿知道物伤其类了,但凡你们平素私下里闲聊时少几句煽风点火,多几句息事宁人的劝解,刘嬷嬷那蠢货也不至于有胆做出这种事。都是做下人过来的,当我不明白你们那点子底细!
她又对皇帝道:“不过,有个事儿我觉得还需避免……”
*
补子的案子一上午都未公开宣判,极少数几个知情人也不敢擅自传说,汪直一直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不过一早听说了钱嬷嬷被释放、刘嬷嬷被关,也就确定了内情和自己猜的一样。
他知道刘嬷嬷可能并不真心喜欢他,但昭德宫的下人里,他还是跟刘嬷嬷最熟,心里虽怨她糊涂,还是盼着万贵妃能因有了身孕一时高兴,免了刘嬷嬷的死罪。
午饭过后,万贵妃叫人拿给他一个锦缎包袱,里面放着两匹缎子和一小包宫花首饰,告诉他看着有好玩的就自己留下,剩下的就拿去送给李唐,还嘱咐他今日无事,可以多陪李姑姑聊聊天,另外无需李唐过来谢恩。
万贵妃平时待他一直很大方,常会让他把这个送去给师父,把那个送去给师兄什么的,所以虽然这次给李唐的礼物比以往每次都重,汪直也没多想,只猜着是因为昨天他发现了补子不对,又逢今日万贵妃心情好,就多赏赐了些东西。
他自己一样没留,看了看就包好包袱,抱了去找李唐。因有着侍长赏赐的由头,东裕库的女官很痛快就放了李唐回直房陪汪直说话。
李唐回到直房里打开包袱,一见到两匹亮嗖嗖的妆花锦缎就吓了一跳:“这……是给我用的呀?”
宫里对女官和宫女们的服侍都有严格规定,即使是皇帝太后皇后跟前最得脸的嬷嬷,也不可能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像这种带着精致金丝妆花的缎子,李唐是绝不可能有机会穿出去的,除非等到她受封宫妃之后。
汪直也知道这个,因笑道:“反正是好东西,用不上也先收着。回头拿去送礼也成啊。比如那个总来刁难你的方嬷嬷,你送她一匹缎子,说不定能保她半年不来挑你的茬儿。”
方嬷嬷当然也不能穿那样的缎子,但对女人而言,用不上的东西未必不喜欢,再说还可以托门路带出宫去换钱呢。
李唐受了提醒,两眼一亮,随即又发起愁来:“那样怕是不成,方嬷嬷只是掌珍,送了她就免不了也要送另一个掌珍韩姑姑,然后还有典珍路嬷嬷、司珍李嬷嬷和冯嬷嬷,那样这两匹缎子就不够分了,倘若裁开再送,又恐怕只够她们一人做一件肚兜的,顶多再加一对膝裤,剩下的边角料连做双睡鞋都不够……”
她这是把脑筋都用在什么上了?汪直听得哭笑不得:“你觉得需要送哪个就偷偷地送,不叫余人知道不就成了?反正这些缎子你不能公开穿出来,她们也不能,谁收了你的礼,也不可能四处宣扬不是?”
李唐又是两眼亮起来,连连点头:“是了是了,还是你懂得多。”她笑着摸了摸汪直的头,“小豆儿真不愧是在昭德宫里见过世面的,已然比我更像个大人了,做你姑姑真是惭愧。”
汪直暗叹:难得我也有情商盖过别人的时候。
李唐问起万贵妃为何忽然赏赐,汪直觉得补子的事算不得什么隐私,而且很快就得公开处置,便一五一十对李唐讲了,最后叹道:“那位刘嬷嬷平日待我还挺好的,人也不坏,不想竟一时糊涂干出这等事,这下还不知会落个什么结果。”
李唐听说后却有些心惊:“竟有人会做出这等事,这……倘若贵妃娘娘没有体察出内情来,那位缝补子的嬷嬷,岂不是就要冤死了?”
汪直苦笑:“是啊,说起来自然还是钱嬷嬷更冤。”见李唐简直有些惶惶然坐立不安,他问道:“怎么了?”
李唐道:“你不晓得,上个月里,有一位乾清宫的姑姑过来库里要取一对翡翠杯子,说是皇上要赏人的,结果等找出那对杯子来,却见已经摔破了一只,当时方嬷嬷一口咬定是另一个女史姐姐规整东西时摔的,摔完还藏起来隐瞒不报。那位姐姐哭着喊着辩说不是,却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叫人给拖走了,再没放回来,至今生死不知。听了你说这事,难说……难说也是……”
汪直摇摇头:“这都不好说的了。总之是……李姑姑你也时时处处小心着,对谁都多存一份提防吧。”
这种事说起来确实令人心惊胆战,钱嬷嬷还是因为素日与刘嬷嬷不睦才被栽赃,女史摔杯子这事却难说只是单纯地推卸责任,还有先前宫女梅英冤枉他擅自挪动了香炉那件事,倘若万贵妃没那么精明,又没那么喜欢他,他还不是可能轻易着了人家的道儿?
说不定挨上一顿打,小命就没了。他又何尝招惹过梅英?
宫里又有谁会去多费心思断这些小案子?反正宫人们的命都不值钱,冤就冤了,死就死了。表面上看,这些小打小闹的争斗跟办公室斗争差不多,可后果却常常是见血的。
昨天琢磨补子事件的前因后果,汪直还曾觉得,就是因为万贵妃平常跟谁都不说心里话,没拉拢到一个真正贴心的人,才会有这种贴身下人都不拿她的颜面当回事的情况发生。可是反过来一想,他又觉得万贵妃的做法也说不上错,她跟前那几个下人真值得她坦诚相待么?怎么确定她坦诚了,人家就也会对她坦诚,而不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利用她、算计她?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或许正是真理呢,尤其在后宫里如是。
见李唐依旧惶然不安,汪直安慰道:“李姑姑你不必怕啊,依着那位托梦仙人的话,你总不至于步了那个女史姐姐后尘的。将来还有后福等着你呢。”
李唐稍稍宽心了些,勉强对他微微一笑。汪直见她两颊升起两片红晕,心感好笑:她终于也受了汉家女子的影响,知道提起生孩子之类的话题该脸红了。说来也是,在这里当女官不比做寻常宫女,这里接触的都是“文化人”,肯定更容易受到礼教熏陶的。
李唐想起一件事来,迟疑着道:“依你所言,将来受封太子的是……是我的……那个什么,那么,如今贵妃娘娘有孕,想必生的会是位公主吧?”
一提这事汪直就心情沉重,他缓缓摇头道:“真是位公主还好,依我平日所见娘娘身子状况,恐怕这孩子都撑不到落地。”
李唐惊呆了一阵,方喃喃道:“她都已然没了一个孩子,倘若这回又没了,该多难过啊……”
她自从听了汪直的仙人托梦之说,这大半年里几乎夜夜都在憧憬想象将来生下孩子、逗弄幼儿的情景,越来越觉得那就是人生极致的乐趣,是最值得为之活着的美事,想象起自己的孩儿也像万贵妃的皇长子一样夭折或是流产,她觉得那样自己简直会活不下去。推己及人,她便对万贵妃无限同情。
汪直望着她心想:你是会体恤她,可等到你和她易地而处的时候,难说她会不会体恤你。
有的人因为自己受过了苦难就不忍心见到别人也去受同样的苦难,有的人却是恨不得让世上所有人都去受一遍自己受过的苦难,甚至都比自己过得更苦才好。万贵妃会是前者么?
他从离开昭德宫过来东裕库到告辞李唐回去,一共花了半个多时辰。走进昭德宫正门的时候,见到几个杂使宦官正在清理院子。
这倒是件稀奇事,往日他们都是早上趁着万贵妃起床之前的时候打扫,从没有大白天打扫的,而且现在还不是一般的打扫,是在地砖上泼了许多水,拿着扫帚将浮水扫到两侧墙根的排水渠里去。就想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汪直见状就猜想着,是不是有人一不小心弄洒了汤锅药锅之类的东西,把院子弄得很脏,看样子还是洒了不少。
他回到正殿里,万贵妃见到他只如常笑着说:“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比起你那李姑姑,你竟是更舍不得我吧?”
汪直笑着回复:“奴婢确实惦记着娘娘呢。”
万贵妃拉过他来道:“有件事还需让你知道,刘嬷嬷犯了过错,方才已然依着皇上吩咐处置了,我怕吓着你,才特意不叫你看见。将来咱这儿就没她这个人了,你知道便好,也不必多想什么。”
汪直已然惊呆了,一霎就明白了院里的宦官们正在清理的是什么污渍。
刚他还曾想着等万贵妃提及对刘嬷嬷的处置,自己能不能插嘴讲讲情,好歹别叫她丢了命,没想到……
昨日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人,刚就在这院子里被活活打死了。现场会是怎样的一副惨状,以至于事后要那样泼水清扫?
第40章 大人的世界 汪直记得,前世曾看过一部……
汪直记得,前世曾看过一部名为《1000种死法》的美剧,每一集都会讲一些人因为各种离奇意外死去,在主人公死前总会铺垫那人如何坏或是如何蠢,最终把自己作死。
他当时就对一起看的朋友说,这样的铺垫就是为了降低片子的恐怖系数。
试想人们看到一个正常生活的好人死了,和看到一个总做各种坏事蠢事的“坏人”死了,哪种感觉更恐怖?当然是前者!
所以这一回,他也不断用“刘嬷嬷是自己作死的”来自我暗示,好降低心中的恐怖感,亲测确实有效。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经历了两宿半的失眠。
尤其头一夜,他几乎完全没有睡着,躺在直房炕上,听着夜色中的一片寂静,神志稍一迷糊,就会幻听,好像窗外有人在走动,是那种宫女的软底布鞋特有的声响,真睡着了就会一遍遍梦见自己早上睡醒了,刘嬷嬷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问候他,然后又一遍遍吓醒。
原来得知一个朝夕相处的熟人死于非命是如此的恐怖,和当初刚进宫时见到同来的孩子被打死完全不同。
万贵妃见到他精神不济就问他“是不是吓着了?”汪直一概摇头掩饰,说只是偶然没睡好。
他是真心想让自己尽快调整好状态,身处这样的环境,遇见这样的事难道有什么稀奇么?这里是后宫,难道还指望每天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和气相待、吃喝玩乐地过日子?可见自己是这大半年来都过得太好了,受得善待太多了,被惯坏了!
万贵妃能够顾念到他,特意不让他目睹,还不够好?还不该知足?听说有时宦官犯了过错会被凌迟,还要全宫的宦官都去观刑呢。到时他又能怎样?难道要活活吓死?
他必须学会适应,不能惯着自己。
如此两日,他终于勉强恢复,不再那么心惊胆战了。
万贵妃有孕才两个月,不能行房,皇帝反而来昭德宫比原来更勤,每日但凡能来的时候都尽量来,连政务也都搬过来处置,夜间也都宿在这里。
这天夜间,两人上床就寝的时候,皇帝随口说起:“汪直那孩子是不是还是被吓着了?朕见他这几日都没什么精神。”
万贵妃没有正面回答,只笑道:“您真是惦记他,连他没精神都看在眼里。”
皇帝道:“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护着他,他小是小,可又不是个小闺女,胆子小,练一练也就大了。这孩子伶俐过人,将来说不定能堪大用,不能总护在闺阁里。”
万贵妃嗔道:“您看看您,上回还说他太小,怕乾清宫规矩大拘着他,就留他在昭德宫里多快活两年,如今我顺着您的意思护着他,您又嫌我多事了,您可真不好伺候。”
皇帝笑道:“好好好,是朕不好伺候,朕不说他了。横竖是个小宦官,你看着裁夺就是。”
万贵妃替他理了理被脚,静默了好一阵,方道:“您不知道,我也是看着汪直这几日都魂不守舍的不放心,今儿晌午您过去内阁那会儿,我特意问过他的话。”
她迟疑地顿住,皇帝偏过头问:“嗯?什么话?”
“我本想逗逗他高兴,便说他果然是个小福星,我能再怀上身孕,都是他携来的福运。没想到他却说,他若是真是福星就好了,可惜他担忧他没那么有用,怕我这一胎会有差池,他的那点福运根本不顶用。”
回想着汪直当时稚嫩小脸上的担忧神情,万贵妃又刺心又触动,“我当时还宽慰他说一定不会有事。他竟然摇了头,反而劝我说,该及早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说有时人就是拗不过天命,希望抱得太大终要绝望,还不如打一开始就做最坏的打算才好。”
皇帝听得直皱眉:“他怎会说出这种话?”
“您别生他的气。当时跟前的宫女们都呵斥他说话不吉利,可我觉得……觉得汪直说的话才最实在啊!”
不觉间,万贵妃的声音已发了颤,“太医开了那么多的补药给我,嘱咐了那么多小心事项,我怎会不晓得是为个什么?我都年近四十了,身体底子也不好,怀上孩儿也不易生下来,生下来了也不易养得活,纵是别人都不说,难道我就不晓得么?别人个个儿都说吉利话,便能保得我孩儿平安无虞么?汪直说的又有什么错?我正是该及早做好最坏的打算,不然……不然……再出一回事,我都不晓得还能怎么活!”
皇帝听着她的声音便知道她必定已然泪流满面,事前乌太医其实已经背着万贵妃对他奏报过,说贵妃这次胎像不稳,恐怕很难顺利将孩儿产下,极有可能中途小产。他叫太医尽力保胎,太医则直言说,如果强行保胎直至孩儿落地,万贵妃的身子也可能受不住,到时说不定大小两个都难保住,结果会比小产还惨痛。
别人可以尽量说吉利话,太医却必须有一说一。皇帝听后心里难过,却也无可奈何,只叫太医先别告诉万贵妃,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说,现在想来,也确实如她自己说言,吉利话有什么用?都是掩耳盗铃罢了!
还不如提早做好最坏的打算。把心放到最低,将来有个坏结果才不至于太难接受,有个好结果还是惊喜。比较起来,汪直说这样的话不但实在,也比吉利话更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