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我就知道。
等进了正殿西次间,因光线已比白天昏暗了许多,隔着炕桌坐在南炕上的皇帝与万贵妃又提前换了较为素净的服饰,果然没让李质起疑。话说汪直在提了这个建议时,真没想到皇帝与万贵妃会连衣服都刻意换了,看样子是对演这场戏很有兴致。
骗小孩真有那么好玩?
第35章 小小清流 李质依照参见高位宦官的规矩……
李质依照参见高位宦官的规矩磕头行礼,道:“小的李质,见过爷爷姑姑。”
宫里下级对年轻的宦官上司一般称“哥哥”,对万贵妃这年纪的宫女一般称“嬷嬷”,李质是因刚才听汪直说的“爷爷和姑姑”,才随着叫了。汪直也是考虑到万贵妃心里一定很忌讳被人看出年老,才有意那么说,果然李质见礼之后,他见万贵妃的脸上更多了些暖意。
端详着李质,万贵妃对皇帝笑着说:“这孩子也长得挺好看,难不成那一趟送进宫的小孩子个个儿都生得漂亮?”
皇帝道:“他们自是都要选相貌过人的孩子进来。”他唤李质到近前来,细细问他平日和谁住在一处,吃用如何,可曾认字读书。
李质老老实实地回答,中规中矩,不显得机灵过人,也不会太过木讷怯懦。汪直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放松,很庆幸自己想了这么个主意,不然要让李质知道面前的人就是皇帝,他非吓瘫了不可,哪还说得出话?
皇帝最后问:“我要分你个差事做,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李质问:“爷爷是说,差事可以任我挑么?”
皇帝微笑着问:“若真任你挑,你想做什么?”
李质一点都没犹豫,就看向汪直道:“那您就叫我给汪直做下人吧,能来天天跟他做个伴就好了。”说着还露出满面欣喜笑容,好像得了个天大的好机会。
此言一出,连汪直都大感惊讶,李质不该不懂“下人”是什么意思,他竟然会把自己的心态摆得那么低?
皇帝与万贵妃听得失笑,万贵妃笑道:“往日我还觉得汪直就够淡薄的了,不想这孩子更甚,做着覃昌的徒弟,竟也半点野心都没的。”
皇爷笑着摇头:“这才难得呢,天下间又不缺有野心的。”他欠了下身,又向李质问:“我要是安排你进乾清宫去皇爷跟前侍奉,你愿不愿意?”
这会儿再听见他提出这句话,汪直倒没有白天那么担忧了,经过刚才这段谈话,皇帝还有这个心,就说明是真看得上李质,有他的喜欢,李质就等于穿上了黄金圣衣,真进了乾清宫也不怕有闪失。
李质怔了怔,又看了一眼汪直,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这差事比给汪直当下人好,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乖乖回道:“承蒙爷爷高看,小的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皇帝随时观察着他和汪直的神情,将两个孩子的心思都一览无余,很有兴趣多逗逗他们,便道:“你知不知道去乾清宫当差有多好?成了御前侍奉宦官,你能拿到好多好吃的,好穿的,别人都会巴结你,讨好你,你的地位会高过你兄弟汪直,到时你想照应他也有的是机会,又有什么不好的?”
李质垂下头道:“回爷爷说,小的自然知道去乾清宫当差千好万好,连师兄们都还没那个福气呢,只是……”他又朝汪直看过去,“小的正是觉得,汪直样样比我好,连他都还没去乾清宫当差呢,我处处不如他,为他做个下人跟班还好,怎么能越过他、去当比他还好的差事呢?”
这话出口,皇帝与万贵妃一时都没出声,别人也不插话,屋里就这么静了下来。李质不明缘由,不禁紧张起来,两只并在一处的手都出了汗。
最终皇帝道:“这样吧,嗯,你是覃昌的徒弟,据朕……据我所知,覃昌收过好几个门下,平日司礼监的职司又忙,想必他也没有多少工夫亲自管教你,今后就叫你师兄廖寿替你师父代管你,教你规矩和读书认字,你先挂名在乾清宫,也不必担什么实差,等长大些了再分派差事也不迟。”
他虽及时改了自称,李质还是听出了奇怪之处,全皇宫一共有几个人会对覃昌直呼其名的?
不过他还是没去想面前的人就是九五之尊,只先出口答应了下来。在他看来,皇帝的这个安排确实比直接让他进乾清宫御前侍奉更理想,他是真心不想一步迈到皇帝跟前去,除了刚才说的那个缘故之外,他也真是怕呀!
皇帝提到的廖寿其实不算是覃昌的正牌徒弟,而是像张敏那样,因为原来的师父死了,挂名给覃昌的,如今也做到了御用监太监,是太监哎!宦官里的最高品级,比跟李质住在一起那三个正牌师兄牛多了,皇帝亲自指派了他来带李质确实是个极好的安排。汪直也很替李质高兴。
等告退出来后,李质小声问他:“刚才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何那两位姑姑公公忽然都不说话?”
“没有,正是因为你说得太对太好了,他们都听傻了。”汪直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如今是越来越觉得了,皇帝就喜欢看他们“本色”出演,他们越是直来直去地说心里话,皇帝就越喜欢。
这真是太好了!正好契合了他懒得装羊的本性。
李质又问:“你还没告诉我,这位公公到底是谁呀?”
汪直觉得已经没必要保密了,便道:“他就是皇爷,旁边那个就是贵妃娘娘。”
“啊?”李质顿时一屁股坐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四肢软如面条,连汪直拉他都拉不起来。门外站班的两个宦官看见了,都笑着过来帮着搀扶。
汪直心想:果然我当初的担忧一点也不过分。
“兄弟你振作点,好歹千万别尿裤子啊!”……
正殿里,万贵妃有些疑惑地道:“您说,那孩子不会是提前知道了您的身份,才有意说那番话讨您欢心的吧?”
李质比汪直大,今年已有七岁了,万贵妃觉得那么大的孩子已经有可能耍心眼骗大人了。她像李质那么大时,弄坏了东西编瞎话骗姑姑们说是别的小宫女干的,已经驾轻就熟。
皇帝手捧茶盅轻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滴,含笑道:“你不晓得,朕之前已然听怀恩与覃昌说过,当日他们去挑门下时,那帮新送进宫的孩子都已分去了皇城各处,只剩下汪直与李质两个。就因为汪直最小,没人爱要。那之前本有人想要李质来着,李质求人家连汪直一同收下,人家嫌他多话,就索性连他也不要了。
怀恩他们去的那日,正有个小宦官吓唬汪直与李质说,没人要的小孩子都会被大太监拿去煮了吃,把李质吓得直哭。等见了面,先是怀恩相中了汪直,汪直就出口求怀恩连李质也带走,结果李质因为有之前被人拒绝的经历,生怕惹怒了怀恩,连汪直也不要了,就赶着插口说不用管他,请怀恩务必收下汪直,还说他自己‘真被人拉去煮汤吃也认了’。”
说着两人都笑了,万贵妃想象着那情景,也不禁有些动容,感叹道:“原来您是因为这事才想见李质的。”并不是单纯因为喜欢汪直,就想找个“代替品”放在跟前。
皇帝微微颔首,叹道:“你说说,多难得的情义啊!亲兄弟也不见得能如此。”
亲兄弟都在宫里当宦官的例子不少,就说御前的人,张敏就是三兄弟,还有个叫钱能的是连从弟算上一共哥儿四个呢,那样的兄弟虽然也会互相提携,却总是在打着“同富贵”的主意,为对方考虑的心思里怕是至少有一半是为自己。
如果汪直和李质也是那样的,就都不会对调李质进乾清宫这事有所迟疑,他们之间想的,单纯是怎样才对对方好。
说到这点,皇帝真觉得汪直这小孩不简单,李质不想进乾清宫是不想超越汪直,汪直却是心知李质太过单纯,不适合担当那样的差事,这么小的孩子竟能想到这一层!
皇帝觉得平日自己的身份还是吓住汪直了,让他没敢在自己面前显露更真实的一面。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真这么纯的性情,尤其是,汪直并非头脑简单,明明懂得很多,却还是那么至真至纯,皇帝觉得实在很难得。
万贵妃笑道:“其实我先前说不肯割爱,都是说笑的。您要真那么喜欢汪直,就调他过去吧。您常来昭德宫,我也常去乾清宫,他在哪边当差,我都能常常见得着,也不必非要将他拘在这里。”
皇帝朝她望过去,驱邪镇物那一套,他知道万贵妃还是大半相信的,只不过与他的喜好相比,她总会将自己的喜好放在第二位。
他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不急。乾清宫毕竟要比昭德宫规矩大,他还小呢,先在你这里过几年清闲日子吧。”
第36章 补子 李质暂时还无需进乾清宫当差,住……
李质暂时还无需进乾清宫当差,住处也没有动,但确确实实是挂名在了乾清宫,就算是乾清宫的人了,而且顶的职司是奉御,与张敏都是平级的,颇有一步登天的意思。
不用听他说汪直也知道,从此以后肯定不会再有他师兄们要他替打洗脚水的事了,那仨人巴结他还来不及呢。
对李质高升这件事,许多人都做出了反应,首先是张敏把汪直埋怨了一通。
“你想没想过皇爷干嘛想见李质?他是因为喜欢你,有心把你要过来又怕贵妃娘娘不情愿,才会听说你有个小兄弟就起心见见。你要是趁机说说好话,表表忠心,这位子就是你的了!你当你在昭德宫当差就挺好了啊?比乾清宫差一大截子呢!没见当初梁芳再如何恨我也奈何不了我么?梁芳还是副总管呢,能跟我比吗?你平素那么鬼精灵,怎就单这事儿上犯傻了?”
汪直被他唾沫星子喷了一脑门子,不住地拿衣袖去抹。万贵妃不喜欢他光头戴小帽的形象,就让他留起一点头发来,现在他的发型类似于茶壶盖头,不过是左右对称的两个茶壶盖,为的是将来留长了好扎两个对称的小扎髻。
等张敏终于喷的告一段落了,汪直才解释道:“师兄你别着急,这些我都明白,李质是咱们自己人,多一个自己人出头,难道不比我一个人高升更有好处?你试想想,当初黄赐调去昭德宫的那时,倘若有望叫张本哥哥来顶缺儿,位列你之上,也可以升你去顶缺,却不叫令兄调进乾清宫,你说你会选哪样?自然是你原地不动,张本哥哥高升更来得好,不是么?”
张敏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真要有那样的机会,最理想的当然是他升到黄赐的位子,再调张本来顶他原来的位子。说真的,他是不大看得上那两个笨哥哥的,要真有一天让那两人升到比他还高的职位,张敏心里也不会高兴,只是当着汪直的面,他不好意思承认这份私心。
顿了顿他才道:“我也是为你好。要是你也调进乾清宫来,咱哥俩天天都能见面,时常彼此照应,别人谁都别想小瞧了咱,那有多好?”
汪直点头道:“我知道师兄是替我着想,不过现在这样也有好处。师兄你听我的,有机会时多提携帮助着点李质,他是个实心眼,谁待他好,他就真心实意地回报,你照应着他,将来他也会是你臂膀。”
张敏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但愿如此吧,那小孩子啊,哼,一看就没你精!”
后来,汪直渐渐发觉,此事还有了另一个影响,就是宫里人开始达成一个共识——皇上喜欢小孩子。
原先宫里没有太小的宦官当差,汪直和李质是两个特例,万贵妃喜欢汪直可能是因为驱邪镇物的关系,可皇爷为啥喜欢汪直啊?为啥见了李质也喜欢啊?除了皇爷喜欢小孩子之外,还有什么解释啊?
李质面圣那事过去半个月的时候,汪直有次去见怀恩,才听说最近不少大太监都去皇城里找过当初和他们一批送进来的大藤峡小战俘,最终真挑出了几个长得好看、头脑也较为机灵的孩子拉作门下,领到了宫城里养着。
汪直听得目瞪狗呆,这些人……也把皇上想得太简单了吧?
怀恩与他说起来也是觉得荒谬好笑:“我倒想等着瞧瞧,他们能寻个什么名目把孩子送到皇爷跟前去。”
汪直抖了个机灵:“或许……就像献仙药那样献上去?”
“献仙药”是外臣和内臣都常用来讨好皇帝的招数,简单而言,就是送些增加床上战斗力的补药而已,这种手段向来为正派人士所不齿,这正派人士包括一些秉性正直的外臣,当然也包括怀恩。
汪直此言一出,师徒二人相对捧腹大笑。
而张敏得知了那些人找小孩的事后却是不同的反应:李质是师弟的好朋友也就罢了,皇爷跟前的好位子怎么能再分给外人?
于是他找了个皇帝心情大好的机会,把这事当做笑话直接讲给皇帝听了:“……您说好笑不好笑,那些人真以为随便捡个小宦官过来,就能讨您的欢心呢!”
皇帝听后也没问具体有谁,只传令下去,有主动进献徒弟者,无论以什么名目,一概降职三级,贬出宫城。没出一天,那些被非正常关系带进宫城的小宦官又都被送回皇城里去了。
事后张敏得意洋洋地跟汪直说了这事,汪直听得啼笑皆非。皇帝这么处置,是顺了你的心了,可这样拿皇帝当抢使,不是玩火吗?一个弄不好就是烧自己呀!
不过转念一想,他觉得皇帝未尝体会不到张敏的小心思,张敏也未尝想不到皇帝会体会到,那俩人是在故意配合而已,由此也可见,张敏还真是挺受宠的。
这事之后挺长的一段日子都很平静,宫里人都在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偶尔出点事也都是小事。
与万贵妃逐渐相处日久,汪直发现,她几乎和谁都不交心。
前世陪老妈看宫斗剧,总见到那些嫔妃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面上喜笑颜开亲亲热热,一转脸就和心腹下人说起人家的坏话,甚至还要策划怎么算计人家。在万贵妃这里,这种情况他一次都没见到过。
万贵妃除了那些必须他回避的时候之外,平时说什么话都不避着他,无论与皇帝说话还是与嬷嬷姑姑们闲聊,都是当着他的面。汪直就发现,她与皇帝说起话来似乎还是最掏心掏肺的,但也很有保留,因为她只会说皇帝想听的话,有可能引起皇帝不悦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提,与跟前下人聊天时,有时说起别人的坏话,比如说起柏妃如何无礼啦,周太后如何不通情理啦,都是下人们在说,万贵妃一个字也不附和,有时听下人说得太过火了,她还会阻拦。
六月间出过一件事,皇帝偶然点了景仁宫的梁昭仪去乾清宫侍寝,这是梁昭仪自去年选进宫后头一回侍寝,大概有点兴奋和紧张过度,伺候皇帝进晚膳时,不知怎么话题说到了先帝,梁昭仪就极尽所能把先帝颂扬了一通,简直把明英宗朱祁镇夸成了远超唐宗宋祖的旷世明君,连“北狩”的经历都说成了先帝“大捷”,和“自愿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