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其实并非张敏的本管,而是照管,他只比张敏大十多岁,张敏刚入宫那会儿他还不够资历拉门下,是另一个大太监做了张敏的师父,平日交给他照看。结果没几年,那个大太监害肠痨死了,后来的十余年都是怀恩亲自照管提携张敏,张敏便称呼他为师父,平日也确如其余宦官对待本管那般敬着他。
这日为师父送完节礼之后,张敏顺道去到他二哥张庆的直房探望,把兜在琵琶袖里的一小包点心拿给张庆。
宫里自来有着规定,有亲缘的宫人不得在同一宫当值。张庆一向羡慕张敏能在御前当差,也很想调进乾清宫去,这回因牛玉的事立了功,张敏本想托师父破格把张庆也调过来,但怀恩没答应,只将张庆调进司礼监做了个随堂。
这职司虽比不上御前伺候,但也很不错了,多少宦官削尖脑袋想挤进司礼监都不成呢,兄弟俩也没什么怨言。但因张庆没上过内书堂,才将将认得几个字,随堂只能暂且做个挂名的,日常只为怀恩覃昌斟茶递水,收拾笔墨,做些杂活。
两兄弟在小直房里见了面,闲聊几句,话题便转到刚过去的废后风波上去。
“你可知道,这回事过之后,除了吴废后与牛玉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人当属哪个?”张敏笑呵呵地问。
张庆刚吃下一块火腿酥饼,右手将掉在胸襟上的碎渣拍落,用左手接了,又填回嘴里,道:“哪个最烦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哪个最顺心。”
皇后被废谁最顺心,已是阖宫尽知的事。有流言称,吴氏大婚之后,皇帝从未与之行房,直至被废,吴氏依旧是童女。彤史是绝不敢泄露实情的,此事无可落实,外人只能瞎猜。但宫内人所共知,皇上除大婚当夜之外,几乎夜夜都与万氏共宿一处。
万氏尚未受封,身份仍是从三品殿侍宫女,年纪还比皇帝大了十五岁之多,这样一个女子独占盛宠,会惹吴皇后怎样看,拿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今年初入夏那会儿,有一天因为天热,吴皇后早早差人在浴堂备好热水等物准备沐浴,结果万氏因被招侍寝,急着沐浴,就抢先进了浴堂,把皇后刚备下的热水香油皂豆等物全都用了。吴皇后为此大怒,没过两天,就寻了个不敬逾矩的由头,将万氏杖责了一顿。
当时有人说打狗还看主人,吴皇后未免太没眼色,也有人说万氏张狂太过,合该受此教训,过后却没见皇帝作何反应,倒像是对万氏被责漠不关心。
直至这次废后风波出来,宫里众人才明白,原来皇上的后手在这里。
到时至今日,宫外的人多在议论,皇上是为给一个万姓宫女出气才废了皇后。一时“宠妾灭妻”、“奸妃祸国”等等言论甚嚣尘上。宫里人都明白内情,知道吴皇后和牛玉罪名属实,皇上或许是“宠妾”了,但妻被灭的也不冤枉。不管怎样,皇上的废后之举还是为万氏大大地长了脸。吴后被废,最顺心的当属万氏了。
张敏笑着低声道:“那都是些浮面上的,谁看不出来?你听我的,皇后被废,除了吴家和牛玉那一干人之外,最烦心的当属周太后老娘娘。”
张氏兄弟三个在宫里当差,张敏最小,可因头脑最机灵,看人看事最准,张本和张庆两个当哥哥的反而平日多听他的。张敏说什么,自来都是两个哥哥判断宫中风向的重要凭证。听了他这话,张庆便直起身子,认真问道:“这话怎么讲?”
张敏又把声音压低了些,几乎是趴在张庆脸边说话:“你想啊,皇爷对外声称是牛玉受了吴家的贿赂,鼓动老太后立吴氏为后,可这话听在外人耳中,总得有人琢磨吧:哦,老太后怎就耳根子那么软,连立后这么大的事儿也能听个宦官的撺掇?这老太后怕不是个糊涂虫吧!嘿嘿,你说老娘娘她能不烦心么?”
张庆怔了片刻,又问:“依你上回说起上太后尊号的那桩事儿来看,这回皇爷怕不是有心的?”
“这也难说,二哥你能想到这官窍,倒也难得的紧。”张敏一向有点嫌弃二哥木讷,不够灵光,听他说出此话,很有长进,张敏心中甚喜,还在张庆肩上拍了拍。
说到太后,他撇着嘴,幸灾乐祸地笑着:“咱们这位皇爷不是吃素的,凭他是谁,敢在皇爷跟前自作聪明玩花活的,都别想得着好儿。亲娘又如何?也只能落个没脸!”
为太后上尊号还是今年三月里的事。依照祖制,为大行皇帝加尊谥之后,紧接着就要为其遗孀加上尊号。倘若嗣皇帝是先帝正妻所生,要加尊号的先帝遗孀就只有前皇后一个,若嗣皇帝并非先帝的正妻所生,而是庶出,便要为新皇生母也加上尊号。
类似的例子十五年前刚有过一次,景泰帝朱祁钰即位时,尊奉嫡母为孙太后为太后,也为生母吴太妃上了太后尊号。当时孙太后加尊号为“上圣皇太后”,吴太妃则仅为“皇太后”——两字之差,以示嫡庶有别。
这次的新帝同样是庶出,生母是周贵妃,而钱皇后无所出。本来还依照旧例行事即可,但周贵妃不像当年的吴太妃那么好说话,上尊号的事便也费了一番波折。
钱皇后是个公认的和气人,阖宫上下就没一个不说她好的。周贵妃是先帝一次出门游猎,从民间带回宫来的,出身寻常,又没经过正式选秀,教养难免差了些,生过皇子之后越来越嚣张跋扈,早就起意取钱皇后而代之,曾几次三番寻机鼓动先帝废后另立,但先帝并未答应。
当时周贵妃想做皇后,还有一大半是出于不愿殉葬的缘故。国朝一直有着嫔妃殉葬的旧例,除皇后之外,连生育过皇子的嫔妃也曾有过殉葬的,照理说新帝生母还是不会殉葬,但一则新帝的太子之位曾经被废过,似乎不甚牢固,二则周贵妃平日得罪钱皇后太多,自己心虚,就担心先帝一死,钱皇后主持殉葬时会把她也殉了,因此愈发加倍力争后位。
好在先帝弥留之际留下遗诏,废除了人殉之制。殉葬是不用担忧了,但周贵妃针对钱皇后十多年,以己度人,认定钱皇后已恨透了她,收手已经晚了,况如今的皇帝是她亲子,她如何还会想收手?
到了上太后尊号的时候,周贵妃便差人请了皇帝过去,要皇帝置钱皇后不理,只为她一人上尊号。皇帝推说这事他也不清楚该如何处置,得听听阁臣们的说法儿,就此把球踢了出去。
当下周太后就差遣心腹宦官夏时去内阁传话,说钱后久病,不足以母仪天下,不当称皇太后。周贵妃是今上生母,理应独得皇太后之尊号。
阁臣会有什么说法儿?那些读圣贤书的老大人将伦理纲常看得比天还大,比命还重,不合规矩的事别想他们能答应。而且掰扯道理正是他们的长项,一个太监夏时可不是对手。果然夏时在内阁与仁寿宫往来传话几次之后,周太后一方想讲道理讲不过,想以势压人又压不住,最终还是只能答应两宫太后并尊。
文渊阁大学士彭时起草上宝册文的时候,将钱太后的尊号写作“慈懿皇太后”,周太后的尊号只写“皇太后”。夏时就在一旁看着,还问为何要有分别,彭时解释说“只是便于称谓,并非尊卑之别。”
夏时并不知道景泰年间两宫太后的尊号有区别的旧事,等到回去仁寿宫禀告给周太后时,才明白那两个字就是嫡庶之别,原来他们是被阁臣们耍了,来回折腾了大半天,半点好处也没争到,周太后不仅仍然屈居于钱太后之下,还丢脸丢到了外廷去,难说还要被文臣传为笑柄——反正在宫里是已经成了笑柄。周太后垂床大怒,却因木已成舟,也无可奈何。
这就是当时皇帝做出来的事,张敏他们私下里都议论,周太后去跟内阁理论必定碰钉子,皇上会想不到?显见就是故意的。
这次废后的事出来,不论诏书上如何说是牛玉“偏徇己私,朦胧奏请”,横竖是周太后亲定的皇后人选被废,外人少不得耻笑她被个阉宦耍得团团转,真是老糊涂还专爱揽事儿。
张敏贴身服侍皇帝已逾六年,清楚皇帝与生母貌合神离,敬重都流于表面。周太后也明显更喜欢小儿子崇王,还曾有流言说,周太后撺掇过先帝改立崇王为太子。不论真假,母子冷淡都是有目共睹。
近日看来,皇上更像是有意在向外人显示:你们都看到了,我有一位糊涂老娘,我也拿她没办法,保不准她还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请你们多担待。
皇帝宠幸比周太后年纪还大的万氏,周太后本就为此心怀忿忿,今见皇帝竟然还为万氏将她亲自选定的皇后都废了,怎能不烦心呢?张庆听了张敏的话,也深以为然。
佳节当前,仁寿宫里正在拣选过节用的应景补子。周太后盘腿坐在南炕上,什么都无心去做,看着炕桌上摆开的几个玉兔蟾蜍补子也嫌心烦,便敲着炕桌朝跟前几个心腹宫人抱怨:“你说说,才立了一个月的皇后就废了,叫百姓们怎么看?叫属国的人怎么看?他也不嫌丢人!他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我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仁寿宫的管家婆子杜嬷嬷是这里最为老成持重的人,苦笑着劝道:“娘娘您想想,其实这事儿是越早揭出来才越不丢人呢。听说那吴家的人自从女儿立后的事定下便成日张扬跋扈,欺男霸女为祸乡里,那种不长进的东西迟早要惹出事来,要等到几年之后才败露了行贿选后一事,被外人见到咱们皇家被蒙骗了那么多年,岂不是更丢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她拿着一个玉兔补子摆在一件摊开在炕上的簇新夹袄上试着,接着道:“您也别怪皇爷,再精明的人也难免有叫人骗过去的时候,您越是身份尊贵,想骗您的人才越多,牛玉那起子人糊弄了您,倘若皇爷没揪出他们来,那起子小人还不知背后如何得意、如何笑您好糊弄呢。难道您宁愿叫他们遂心?”
一番话说得周太后心气平复了不少,牛玉行骗,皇帝揭发,确实没有向着牛玉怪皇帝的道理。只是想起万氏来,周太后仍是堵心,转向一个宫女问道:“乾清宫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那宫女忙道:“也没别的,只听说万氏曾向皇爷进言,力劝皇爷不要立她为后。”
周太后重重嗤笑了一声:“她何必这般惺惺作态?真要立了一个比我尚且大一岁的女子为皇后,不单大明,连朝鲜人都要举国笑死!”
杜嬷嬷忙道:“这怕是讹传了,皇爷不是早说了先帝爷原本属意王氏为后的么?既有了这说辞,立王氏为后便是定了的,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的事儿?”
她责备地瞥了一眼那个答话的宫女,宫女见状忙低了头不敢出声。
如今帝后大婚才过去一个多月,这期间万氏再如何受宠都没得册封,足见皇上是个守规矩的人,这样一个人单只顾念着万氏的出身,也不可能起意立她为后,皇上不会起意,又哪会有什么万氏力劝?足见都是宫里下人臆测讹传罢了。
杜嬷嬷心下打定主意,下值后定要好好训斥这宫女一通,下人们都想引主人注意,可也不能用搬弄是非的法子啊,不然勾引得主子们斗来斗去,她们做下人的又能得什么好?
杜嬷嬷又劝道:“容老奴多一句口,娘娘若想要劝说皇爷不要专宠万氏,也先缓一缓。近日不说废后一事已叫皇爷烦心,外廷也有大事烦着皇爷呢,说是两广那边猺獞作乱。在这当口,您劝了也是白劝,倒不如放一放再说。反正一个万氏再张狂,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周太后正在盘算说辞要劝说皇帝远着万氏,闻听不以为然道:“猺獞能成什么气候,还能打到京城来不成?”
“哎呀您还别说,”说到与外廷相关的话,宦官夏时就适时来炫耀自己的博闻广记了,“这回猺獞闹得乱子可不同寻常。早在先帝爷头七刚过那会子,就有两广的急报上京,说两广那边的猺獞作乱,一夜之间杀了好几百人。皇上这边刚急急批了调兵敕文下去,又有一份急报传来,说是猺獞乱民竟然攻进梧州成里,连布政使都一刀砍了,军械库也抢了……”
“布政使都叫砍了?”周太后瞠目插口,她对政事懂得有限,却知道布政使是一省之首,这样的大官都被人手刃,足见乱子是闹得够大了,随即周太后又觉得奇怪,“广西布政使为何身在梧州?”她对各省府城也不熟悉,但依稀知道,梧州似乎不是个大城。
“就是去与当地总兵官商议平乱的呀,”夏时道,“总之是流贼极度猖狂,军民死伤无数,府库钱粮都被劫了个空。打那之后,从两广来的高级文书就是一封接着一封,接连来了数十封之多,猺獞流贼从广西窜到广东,又从广东窜到赣南,侵扰的地盘越来越大,数目也是越聚越多,已然渐成大祸,皇爷这些日子正与兵部大人们急急商议平乱的事呢,听说兵部尚书王大人都已经在内阁班房里住了一个月没回府邸了呢。”
外人常以为宦官个个女里女气,其实宦官当中言行真透着女气的还在少数,夏时却是其中之一,他说话腔调总是妖妖娆娆,而且语气咬得很重,再轻小的事到他嘴里也成了了不得的大事,还要配上些指指点点的动作,活脱一个言行夸张的妇人。听他说话,其余宫人们常会觉得好笑,这会儿几个宫女就连他究竟说些什么都顾不上听,只顾强忍着笑。
周太后倒是挺爱听他的腔调,一听他也这么说,才信了两广猺獞叛乱的确很了不得,很值得皇上劳心费力,这会子再为宫闱之事去向他唠叨,未免显得自己像个无知老太,白讨人嫌,先前那念头便也撂下了。
第4章 隔世猺獞 李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那阵子……
李挚刚在这一世醒过来那阵子,足有三四天的工夫根本闹不清自己身在哪里,身在什么时代。
紧跟前晃荡着的人们都穿着奇奇怪怪的衣裳,剃着奇奇怪怪的头发,说着奇奇怪怪的语言,李挚听不懂也看不懂,弄不清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后来看见了几个士兵,依稀认出鸳鸯战袄的形制,他才猜到自己穿来的是明朝。
直到一个会说官话、名叫李唐的女孩子被分派过来照管他,李挚才真正弄清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
从天顺年间起,广西瑶、壮、苗三族便在频频反叛作乱,到天顺八年,乱民已然聚集逾万人,滋扰达四省,朝廷屡次调兵围剿,都收效甚微。
成化元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中军都督同知赵辅佩征夷将军印,充总兵官,浙江布政司左参政韩雍升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赞理军务,往征两广蛮贼。
赵辅与韩雍不负众望,于当年腊月平定了叛乱,扫平乱民老巢大藤峡,改名为断藤峡。
依着旧例,被俘瑶民当中有一百多名童男童女被选出来送往京城,入宫为奴。从广西桂林北上,经过南京时,有南京朝廷里的宦官过来,把这批小瑶民里的男童都阉割了。
李挚占据的这个身体是这批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不知是三岁还是四岁,被阉之后就一直病歪歪的,坐着大车北上的路上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死了——应该是已经“死过”了,所以李挚才会占了这具身子,也就是说,他刚一来就是个三四岁的小太监。